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望余雪   稷馨 著   崔锦之作为时空管理局的一员,有一个终结任务。   她要找出一个小世界混乱无序,剧情崩溃的原因。观察了这么久,只发现百姓深受当朝者无能之苦。只好女扮男装,一路熬成了这个世界的宰相,以一己之身稳固朝堂混乱的局势,再抽空挑个皇子培养成明君。   于是,她瞧上了那个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四皇子。相伴相护六年,崔锦之千辛万苦终于将小崽子培养成了万世明主。眼睛一睁:嗯?感觉有点不对……怎么还在这个世界!!!   *   祁宥身为皇子,却命贱如蝼蚁。他一生受尽欺辱,隐忍数年,终得帝位。上位后,他屠佛灭道,弑父杀兄,伏尸百万,从无半点悔意。   一睁眼,又回到了那个凄苦的时候。本以为不过是老路重走,却遇见了一个人,她伴他长大,共他辉煌与坎坷,陪他走过孤寂的岁月。   他学着收起爪牙,藏起晦暗,做她想要的明主,以为这样,此后余生都有她相伴。   可她温柔地笑着说:“你做得很好,我也能放心地走啦。”   他无言地看着她,像只迷茫的、被人丢弃的小狗。   *   锦之一直很满意自己这个小弟子,他刚毅善断,机变隐忍,符合一切成为明君的特质,一朝事成,终于放下心来离开。   可那个曾经温润的少年郎,在这一刻眼底却尽是疯狂与执拗。   微博:@稷馨Rex   双重生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第一章 重生   “……崔锦之如何了?”   身着衮服冕冠的新帝坐在龙案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向大殿中的人。   太尉王宾鸿低眉垂目,略微斟酌了几番:“那逆贼本就缠绵病榻,加之骤然下狱,已然……去了。”   新帝闻言,踌躇半晌,才终于缓缓开口:“崔锦之通敌叛国,本不可饶恕。但他毕竟是教导朕多年的老师……若是在狱中草草下葬,朕心不忍啊。”   “陛下重情重义,实乃大燕之幸。可陛下您尊师贵道,那崔锦之却仗着自己为帝师,多番置喙陛下的决断。百姓只知功高盖主的丞相大人,而不知陛下啊!”   新帝骤然变了脸色,殿中呼啦一下跪了满地惶恐不安的宫女,安静地只留下灯烛燃烧地毕剥轻响声。   良久,太尉终于听见上首的人冷声道:“传朕旨意,前丞相崔锦之,里通外国,罪不可恕,取其首级悬挂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而被他们讨论的正主崔锦之,正飘在金銮殿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新帝祁旭和太尉假惺惺地演戏。   脑海中系统幸灾乐祸地嗑着瓜子看戏。   【你非要装个男子入仕途,现在好了,你挑的这个皇帝连全尸都不肯给你。】   “我用六年时间教导他,只以为他虽老于世故,但胜在勤勉守礼,假以时日,也能独当一面。”崔锦之凝视着自己多年的学生,“本来这具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激流勇退只是时间问题。只可惜我算尽天下事,没有算到他急切想要手握权柄的心。”   【这本来就是你的终结任务,自然没有这么简单。按照流程,我们会给你更换同等难度的任务,你准备一下,我给你传下个世界的资料。】   “不。”崔锦之垂下目光,冷静地开口,“我记得我上个任务奖励是时间回溯,我申请使用这个道具。”   “既然祁旭做不了功垂万世的明主。”她没有一丝犹豫:“那就换了他。”   -------------------------------------   初春时节,宫道两旁重檐殿顶之上还挂着晶莹,冷冽的风呼啸着,寒意刺骨。   李公公撑着把伞,带着几分谄媚看向身旁的少年丞相,“大人当心脚下,这才开了年,路上的雪还没化呢,仔细路滑。”   他悄悄地瞧着面容冷淡的少年,眉目如画,身形单薄,披着件极其厚重的狐裘披风,雪落在少年的玉冠上,更衬得他清俊温润。   李公公心里不由得感叹,这位名盖四海的少年,仅仅花了八年时间,便从寒门布衣的小儿,到三元及第的丞相。世人皆叹丞相风姿卓越,才情无双,可称甘罗再世。   可惜啊,天妒英才,大人自幼时起,便身染沉疴,终年恹恹,这冬日里更是咳疾难愈。   崔锦之冲他露出个温和的笑来,脑中却迅速打量起四周,判断这狗系统将她送回了哪一个节点。   陛下的贴身太监亲自迎她进宫,怕是只有皇帝命她从众皇子之中择一亲自教导的时候。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崔锦之目光微凝,顺着这一条宫道走下去,她就会等到早已恭候她多时的二皇子祁旭了。   她轻轻地笑了笑,谦和仁德?良善好学?前世祁旭为求得她教导,特意在她必经之路上等待——   “李公公。”丞相驻足,捂着心口轻轻地喘了口气,“可否换一条近些的宫道?锦之……”   话还未说到一半,她就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李公公“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搀扶着:“是老奴思虑不周。”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崔锦之改换一条小路。   崔锦之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就算她躲过了祁旭,可教导皇子避无可避。如今陛下膝下育有四子,尚未立储,大皇子昏碌无能,三皇子暴虐成性,四皇子祁宥……   他是蛮族供奉给大燕的神女之子,母妃死得早,在深宫中活得像个透明人,前世祁旭称帝后,崔锦之只见过他一面。   当年他向新帝请辞,想要离开京城,寻一个清净之地做一个闲散王爷,那日她正好进宫,和那位四皇子擦肩而过。   少年五官深邃俊美,脸色却有些苍白,眉宇冷淡,分明是低眉敛目的模样,可他瞥来的一眼,却无端让人觉得冷冽。   “一个杂种,也配和本殿下称兄道弟!”一道嘲弄的声音响起,崔锦之脚步一顿,收起思绪抬头望去。   不远处,一位身着紫团金云锦袍的少年正抬脚朝雪地里跪着的人踹去,只听一声闷哼,跪地之人捂住胸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   他穿着不合体的破旧衣袍,瘦骨嶙峋得仿佛能被风吹倒一般,刚想直起身子,却又被锦袍少年抬脚狠狠地踩在脸上,身下的雪水化开,混着长靴上的泥土胡乱地交错在他的脸上,显得整个人狼狈又虚弱。   “你们瞧他,像条狗一样!”周围的侍从太监们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崔锦之瞳孔微缩,冷喝一声:“住手!”   调笑打趣之声戛然而止,众人皆抬头向她往来。   虚弱的少年仰倒在肮脏的雪水中,听见了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瞥来一眼。   那是一双漆黑却带着微微金色的眸,像一汪幽深的泉水,带着死寂般的幽冷。   崔锦之就这样隔着人群和他对视着,那样冷漠阴鸷的眼神看得她心底一悸。   ——四皇子……祁宥。   在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崔锦之就在心底默默地确认了他的身份。   又是这样的眼神,和前世一模一样。   少年的眸光闪烁了几下,沉默而平静地闭上眼睛,藏起了眼底的晦暗。   崔锦之看向眼前的锦袍少年,冷声开口:“三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丞……丞相……”   三皇子祁邵瞬间磕巴了起来,刚才还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他是皇宫里的混世魔王不假,可也不代表他想对上崔锦之啊!   世人口中称颂的大燕第一公子,看似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实则多智近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犹记当年丞相亲下江南,推行度田令,不知处置了多少贪官污吏,丝毫不畏惧豪强,就连令和帝最后都有些犹豫处置这么多官员是否并非明君之举——   结果眼前这人站在朝堂上,只淡淡来了句:“死得其罪,何多之有?”   想到这里,祁邵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崔锦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三殿下今日此举,倒让臣大开眼界。”   顿了顿,温润的脸上勾起了一抹讥笑之意:“待臣拜见陛下之时,定会将三皇子做的事,如实禀报。”   祁邵白了脸色,还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被身旁的伴读扯着袖子离开了。   崔锦之拧着眉上前,将地上的少年捞起来,她一面感受着少年轻飘飘的重量,一面取下身上的披风,将他围了起来。   如今她凑近了才发现,这少年虽然年纪尚小,却生的一副好容貌,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瞳孔边缘泛着金色,让人对视间不自觉地沉沦下去。   可他实在是太瘦了,崔锦之低下头,细细地打量着少年,一时间心绪复杂,同为皇子,前世她的弟子祁旭,四周永远有人围着,像一个耀眼的小太阳,而四皇子,却好似一条败犬,半死不活地倒在她的怀里。   祁宥被人圈在怀里,本想挣扎开,但跪在雪地里的时间太久,双腿冻得快要失去知觉,脚下一软,彻底扑在了崔锦之的怀里。   崔锦之不着痕迹地放稳了他,手上为他系着披风,温温和和地冲少年笑了笑,轻声道:“臣崔锦之,见过四殿下。”   祁宥微微仰着头,眼神一错不错望向眼前为他系披风的年轻男人,感受着身体传来的温暖,正一点点唤醒他冻僵的肌肤。   他蜷了蜷手指,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崔锦之,虚弱又乖巧地唤崔锦之:“丞相大人。”   一句丞相大人,再加上软乎乎的小脸蛋,看得一旁的宫人心都快化了,可崔锦之却想起了之前少年那双阴翳的眼睛,她轻轻地勾起一抹笑,半蹲着身子,摸了摸少年的头以示安抚。   “殿下,需要传召太医吗?”   少年苍白着脸色摇了摇头:“多谢丞相好意。”   “丞相大人,陛下那儿还等着呢。”李公公小声提醒。   崔锦之又细细打量了眼少年,才开口道:“那臣先去拜见陛下,来日再来见过殿下。”   她紧了紧少年身上的披风,直起身子,随着李公公快步离去。   而在她的身后,刚刚还被称赞乖巧懂事的小团子,却在此刻带上了盎然的兴味目送丞相一干人离开,眉眼间皆是锐利的冷峻与戾气。 第二章 猜疑   长街上小雪纷飞,须臾间只剩下祁宥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他仰头看着逼仄的红墙,屈起的指骨抵在眼睛上,突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得脸颊都酸胀起来。   他居然重生回来了,又回到这个孤苦无依,受尽人欺辱和折磨的时候来了。   好啊,连上天都迫不及待地让他再回这恶浊的人间,再将所有抛弃过他、折辱过他的人都诛杀殆尽,挫骨扬灰!   祁宥放下手,脸上扯出一抹兴奋而狠戾的笑来,眼神里藏着淬了毒的冰冷,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崔、锦、之,少年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   上一世那个被斩首示众的丞相大人?看他去的方向,应该是皇帝让他选学生的时候吧?   祁宥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   真是无趣,怕是这位丞相又会同前一世一样,迫不及待地选择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二皇子。   肩头的大氅还源源不断地透着微弱的暖意,祁宥漠然地抚摸上柔软的狐裘,心中平静的如一滩死水般,掀不起任何波澜。   而被揣测的崔锦之正站定在御书房前,重重地咳了几声,冻得脸色惨白。   这年头,人设可真不好维护。   李公公弓着身子,替崔锦之开了门,将丞相迎进了御书房。   斜风陡峭,冲散了些屋内的龙涎香味,令和帝坐在案后,见着丞相来了,冲她露出个乐呵呵的笑容来,唤了声,“爱卿。”   崔锦之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之色,冲着陛下行了个大礼:“锦之拜见陛下。”   令和帝温和地摆摆手,含笑轻叹:“爱卿在来的路上,应该也知道了朕这次召你来的意图吧。”   “臣不知有幸相伴于哪位殿下?”   “我大燕举国无双的少年丞相,便是教朕,也绰绰有余了。”令和帝抚掌大笑,冲着李公公打趣崔锦之,“爱卿瞧着,朕哪位皇子能得你亲自教诲啊?”   崔锦之只低头称惶恐,前世她知道祁旭渴望帝位,心中算计颇多,要成为一代明主,挟权弄势也无可厚非。   只是锦之教他权谋,教他制衡,教他恩威并施,却忘记教他仁爱德厚。   这些年为使大燕中兴,她确实大权在握,一手遮天,以至于她放手政权时,祁旭并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人不恋权柄。   崔锦之闭了闭眼,脑海中却蓦地闪过雪地里倔强而瘦弱的少年。   说起来有趣,新帝登基,一步一步踩着手足的鲜血,大皇子被先帝赐死,三皇子也早在争斗中做了垫脚石。唯有四皇子祁宥,多年来默默无闻,却在夺嫡中活到了最后。   一个毫无根基,卑怯懦弱的少年,是怎么在夺嫡的血雨腥风中平静的全身而退呢?   崔锦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掩去算计的光芒,这位四皇子,真的和刚才所见一样,看起来上可怜又无害吗?   只听丞相微微拱手道:“前三位皇子承太傅教导多年,臣不敢再居老师之位——”   顿了顿,“唯有四皇子,早过开蒙年岁,却迟迟未得教导。臣斗胆,愿相伴四皇子身侧,教其身尊德厚。”   令和帝定定看了她一眼,终于想起了他这个早被抛之脑后的小儿子,压下心中几分不快,佯装无意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小四身体一直不见好,朕才迟迟未钦定老师。既然爱卿开口,那此后便由丞相教导吧。”   言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没再瞧崔锦之一眼。   -------------------------------------   重华宫内,刚接完圣旨的祁宥直起身子走到窗边,朔风扑面而来,吹得窗纸猎猎作响,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扶着窗棂,看着庭院里不停进出的太监们。   他们忙碌着将一箱箱御赐之物抬进来,里里外外地为他更换着早已破旧不堪的陈设。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未来的那位老师。   少年眸中却只有漠然与平静,仿佛刚刚那个刚接到圣旨,惊讶得慌乱无措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圣旨,不甚在意地嗤笑一声。这玩意,上辈子他为了杀人,不知道下了多少道。   祁宥微微歪着头,想起丞相温热的掌心和清浅的笑意,本该成为二殿下老师的丞相,居然在这一世选择了自己。   究竟是由于自己导致轨迹改变,还是崔锦之……也重生了呢?   毕竟上一世丞相大人放权后,可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但崔锦之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叛,怎么可能在这一世会这么精准地选择他。   若是丞相没有重生,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样一个提笔安天下的少年丞相,竟然心甘情愿地来教导他这个异族所生、毫无根基的皇子?   祁宥眉眼弯弯,清冽的笑意挂在脸上,低低地自言自语:“这不就有趣起来了吗?”   “四殿下,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捧着热腾腾的姜汤推门进来,轻轻地放在桌案上。   祁宥淡淡地瞥了眼小太监,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脸上的表情,眸色黑沉,看得那太监心里一跳,一瞬间慌乱起来。   “多谢公公。”祁宥却展开笑颜,整个人又显得温顺乖巧起来,哪里还有刚才阴沉的模样。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那碗姜汤,倚靠在松红背椅上,懒懒地仰头喝了下去。   太监看着祁宥喝完了整碗姜汤,恭顺地低下头,退了出去。   方才还乖顺的少年,此刻笑意收敛,面无表情地抬手拭去嘴角的水渍。   他缓缓垂下眼皮,慵懒的贵气体现得淋漓尽致,无声地笑了笑。   “原来提前了啊。”   -------------------------------------   深夜,祁宥平躺于床上,紧紧皱眉,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昏昏沉沉间,他在混沌中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浓烟冲天而上,烈火熊熊燃烧着,金銮殿外,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四处逃散,哭喊尖叫声响成一片。   金銮殿内却是一片截然相反的死寂,文武百官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安静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哒、哒、哒。”   一双漆黑到发红的长靴踩上地砖,留下一圈圈鲜红的血迹。来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欣赏着殿中惊惧的文武百官们。   官员们屏着呼吸,面色惨白,他们盯着那人高高扬起的发尾,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上,缓缓地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   祁宥懒懒地靠着龙椅,幽深的眼眸注视着两股颤颤的百官们,左手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扶手。他的右手自然垂下,拎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猩红的液体。   男人看着百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右手轻轻一扬,这圆圆的东西便滚下了台阶,带着血迹,重重地落在一个官员面前。   那是一颗狰狞的人头!   新帝祁旭死前惊恐的表情,刚好映入这个官员的眼帘,他猛然瞪大双眼,重重地吸了两口气,还未叫出声,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已然是吓晕了。   众人见到此场景,吓得直接瘫坐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但有一位年长的官员却颤抖着直起身子,指着祁宥喊道:“逆……逆贼!竟敢弑君!”   祁宥敲着扶手的动作停了,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不怕死的官员怒骂了半晌,面上晕染了一抹笑意:“来人。送这位大人上路。”   几位士兵上前,将吓得瘫软在地的老人拖了出去。   祁宥想了想,带着几分愉悦开口:“其余大人若是想念我这位兄长,也趁早上路吧。说不定走的快些,还能在黄泉路上遇见他。”   说完,他用手抵着额头,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笑得直颤抖。   官员们却在他疯狂的笑声中愈加白了脸色,他们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山呼万岁,俯首称臣。   ——祁宥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在黑暗中喘着气,前世无数的血恨全都从心底翻涌上,直冲脑门,暴戾的恨意在他胸口熊熊燃烧着,让他的双眸都染上了血色。   好想杀人。   他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推开雕窗,“唔”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凛冽的夜风吹散了些许他心底的戾气。   姜汤里的药物,他太熟悉了,前世他不知不觉服用了整整九年,噩梦缠身,暴虐嗜杀,变得和他那神志不清的母妃一样。   明明唇边还溢着血,少年却无端发起笑来,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让人寒意顿生,他轻轻捻了捻指尖的血迹,抬手吹了个口哨。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了下去。   逆着残灯的少年长身而立,昏暗的烛光把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   “吃食里的药物,让我的皇兄们,都尝一尝吧。”   暗卫低垂下头,道了一声:“是。”   随即消失在黑沉的夜幕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第三章 试探   翌日卯时,刚刚上完朝,大臣们身着朝服从金銮殿向外走去,寒风刺骨,吹的大臣们瑟瑟发抖。   此时一顶小轿越过冷得麻木的众人,顶着风雪向四皇子的宫殿走去。   大臣们在心里直骂娘,刚想痛斥轿子中不知礼数的东西,突然想到了如今大燕,除了崔锦之崔丞相,还有谁有此恩荣呢?   他们顿时偃旗息鼓,只是心里却嘀咕起来,要说最得圣心的,自然是这位丞相大人了,只是今日,令和帝怎么会将丞相指给最不受宠的四皇子做老师。   难道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也被皇帝列为未来的储君人选?   此时令和帝还不知道,他只是敷衍地答应了崔锦之的提议,就已经悄然让这些狡猾如同修炼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们心里暗自嘀咕了起来,悄悄地将一部分视线投到了祁宥的身上。   而轿中的崔锦之捧着镶金勾花手炉,轻轻地咳了两声,唇瓣带着些许苍白之色,叫人好不怜惜。   这个如玉般的人物,正在心里思量着如今的局面。   当年她还未进入这个世界时,大将军顾腾讨伐攻破群蛮,蛮族首领率各部归附大燕,不仅举族自西北迁徙到了南诏,为表诚意,更是献上了蛮族神女。   神女萨仁入宫后,极尽宠爱,令和帝本就昏庸,更是耗费了无数的财力物力为她建造了一座望舒宫。萨仁有孕后,令和帝赐名常曦夫人,意在“月神”,一时风光无限。   奇怪的是常曦夫人诞下四皇子不久后,却突然疯了。她见人咬人,情绪极不稳定,若是有人想要强行控制住她,她便颤抖着哀嚎尖叫,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认。   当令和帝看见一个神志不清,见到他只会又打又踢的疯子,沉默地注视了她良久,便转身走了。这一走,自然就注定了曾经圣宠优渥的常曦夫人,会变成冷宫任人践踏的弃妃,从此再无人问津。   而祁宥也只能躲在冷宫中,和早已疯掉的母妃相依为命。   等他吃尽残羹冷饭,小心翼翼地长到八岁时,常曦夫人居然自刎了。   令和帝本多年不见常曦夫人,如今自戕而亡,更是犯了他的忌讳。只是稚子无辜,既然常曦已死,将祁宥挪出来便不再过问。   在后来的四年,一个不见圣颜的四皇子,自然——。   “大人,重华宫到了。”   抬轿之人出声打断了崔锦之的沉思,恭敬地为她掀开了轿帘。   而宫门外,正站着等候多时的四皇子。少年湿漉漉的眼眸盯着崔锦之,带着几分雀跃和孺慕,行了个礼:“见过老师。”   崔锦之看着少年乖巧懂事的模样,眉眼愈加显得温柔。不管这位四皇子到底是扮猪吃老虎,还是真如他展现出来的那样无助可怜,对她来说——   都是一样。   棋局无声展开,执棋之人,会在乎手中的棋子是何模样吗?   唯一需要警惕的,便是莫要再学前世一般,轻易地交出手中的权柄了。   她轻轻执起少年的手,向书房走去。   “从今日起,就由臣来教导殿下的所学内容。”   “诗书、礼德、军务、策论……”崔锦之顿了顿,咽下了“帝王之术”四个字,又开口道:“只要臣会,定倾囊相授。”   瘦弱的少年坐在书房宽大的椅子上,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局促又腼腆地和丞相对视。   崔锦之带着清浅的笑容,轻轻地摸了摸小少年的头,然后抽出了一本——百家姓,用最轻柔的嗓音教四皇子认字。   听闻这位四皇子开蒙极晚,不擅文学经史,那她只能从头教起了,想来他那位蛮族母妃,也不太懂得汉家文化。   上辈子杀人如麻的暴君祁宥却沉默了。   ……百家姓?   百家姓!!   他屈辱地盯着眼前的书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锦之发现坐在桌前的少年不愿意发声,停下来温和地注视着他:“殿下,需要臣再讲一遍吗?”   祁宥看向眼前盈着浅浅笑意温柔的双眸,丞相大人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借此试探他吧?   少年紧紧盯着眼前之人,仿佛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来,崔锦之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祁宥的回答,她既不催促,也没有展现出丝毫不耐烦之意。   对峙良久,祁宥率先垂下了眼睛,对,他从出生起便在冷宫,母妃疯疯癫癫,连每日吃食都尚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教他识字呢?   他忍辱负重地拿起眼前的启蒙书,开始认字,中途还得装出不认识的模样,免得被崔锦之怀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丞相身着绣仙鹤的紫色锦缎,气质清逸,温润端方,修长纤白的手握着书卷,看着自己弟子如此用功,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崔锦之硬生生带他认了七八天的启蒙书,从百家姓到弟子规,再到千字文,每日还得练大字三十篇。   丞相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堪堪弱冠便位极人臣,连教导弟子都比寻常老师严苛了许多。   这段时日,祁宥过得是水生火热,他既要装出不识字的模样,又要在恰当的时候表示自己学会了。前世祁宥练出来的一手好字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为了避免露馅,每天写得像鬼画符一样,看得这位天才丞相是紧皱眉头,手一抬,又多加了二十篇大字。   祁宥正抬笔描摹崔锦之的字,丞相所写遒劲有力,如锥画沙。   都说字如其人,祁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手执书卷的丞相,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老师,确实才华出众。   他刚想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蕴着笑意的眼睛。   崔锦之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轻轻地拭去祁宥额头的上的汗水,疑惑地开口:“殿下热吗?”   少年感受着额头冰凉的指尖拂过,红着脸道:“我听说老师畏寒……”   崔锦之讶异地看着房中升起的四五个炭盆,心下了然。   作为时空管理局的维护人员,她已经完成了无数个小世界的任务了,而最后一个任务,就是为这个百姓孤苦的世界,培养出一位适合他们的帝王君主。   不求万世之功,哪怕只是守成,也好过她初来这个世界的哀鸿遍野。   只是最后一个任务,哪有这么简单,系统为了加大难度,特意给了她这么一个病骨恹恹的身体,热不得冷不得。   但凡劳累过度,晕上十天半月都是小事,可她偏偏干的又是鞠躬尽瘁、早起晚睡的活。   此时此刻,崔锦之方觉得指尖发暖,看着少年倔强又认真的模样,她软了软目光。   她伸出一只手,抽出了祁宥临了一上午的字帖,露出一抹异色来:“这是……臣的字?”   一旁跟着伺候笔墨的婢女清蕴快嘴道:“是大人十七岁时写的《红簪花贴》呢。”   “殿下的字,流利酣畅,较之过往已大有长进。”她低下头细细看祁宥临的字,“只是若想临帖,古贴比比皆是。怎么突然想起来临臣的字?”   少年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低声地说:“老师十七便是三元及第,父皇当场钦赐了翰林学士之位,我……我就是想看看,那年策马游街,老师随手挥就的文章是如何为世人传颂的。”   “那当年可是盛况呀,大人帽插宫花,春风得意,不知得了多少娘子的芳心呢。”清蕴闷闷地笑道。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崔锦之眉睫间几分清浅的笑意,轻轻制止了清蕴还想往下说的苗头:“臣十七那年高中状元,年少得意,忘了形色,一时有感少年意气强不羁,才斗胆写了这篇贴。”   她将字帖轻轻放在桌面上,脸色本就苍白,却显得唇色红润,无端透出一股艳丽来。   祁宥抬头望向崔锦之,轻声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仿写,都难以学到老师其中的神韵。”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般,“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眼老师当年的手稿?”   少年扭捏又局促,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渴望,仿佛真的想细细观摩当年的亲笔手书。   可崔锦之却怔楞了一瞬。   前世她被诬陷通敌,一夜之间抄家下狱,丞相府内的东西不是被烧光,便是被呈入大理寺查验,根本没留下任何物品,更不要说她的手稿了。   抄家那夜,黑骑重甲围着丞相府,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大理寺卿于府门外高声念出新帝旨意,通敌叛国、贪赃枉法,无数条罪名压下来,通明的火把照亮崔锦之清俊的脸庞,少年丞相身姿挺拔,孤傲得如雪地中生出的一枝红梅,凌霜决绝。   在被押解出府的那一瞬,她抬头看见府门外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质朴无华,却让人心生压抑。   马车的主人微微挑起帘子,透过缝隙,崔锦之对上了一双泛着浅金异色的瞳孔,如野兽般阴翳冰冷,照不出一丝光亮。   她看着眼前瘦弱乖巧的少年,隔着前世今生,终于和那双眼睛联系在了一起。   祁宥从问出那句话开始,就一直紧紧盯着崔锦之的表情,丞相从一开始的微微怔楞,到古井无波地望向他,神色并没有太大差错。   只是崔锦之那双眼,一瞬间仿佛一把尖刀,将他从头到脚剖开,再定睛一看,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若丞相真的重生了,那么提到烧毁的府邸和惨死的奴仆不可能毫无反应。   是这位崔相伪装得太好,亦或者真的只是他多心了?   “手稿再怎么学习,始终只是一张纸。不如让臣亲自来教殿下。”崔锦之突然站起身,绕到祁宥的身后,微微俯身,轻轻的握住少年的手:“写字时,手腕抬起,笔锋聚拢,下笔凝神。”   她带着祁宥的手,稳稳地落笔,紫毫宣笔在纸上轻轻落下一个飘逸俊秀的字。   祁宥几乎是被丞相圈在怀里,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近距离地感受着身后之人,下一秒却被丞相稳稳地控住,淡淡的安神香在鼻尖萦绕,温柔耐心的话在耳边响起。   少年浑身僵硬,满腹的算计被突然打断,耳根也不知怎么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红。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亲昵靠近他,更别提将他圈在怀里写字。   他胡乱跟着崔锦之力道写着字,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她写的是——   宥。   “殿下明白您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原谅。”   丞相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宥,宽也。不止有原谅,更有'宥德'之意。”   丞相低下头,和小少年认真地对视,神色格外的柔和:“臣希望殿下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做一个宽仁厚德之人。”   眼前人微微俯身,眸色中是最真挚的希冀与期盼。祁宥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狼狈地撤开了眼睛。   前世他早就走过无数尸山血海,搅弄无数风云,从不知“悔意”二字怎么写。   可在这一刻,他感觉在这样一双清澈明了的双眼之下,自己皮囊中的肮脏晦暗一瞬间无处遁形。   祁宥低垂下眼帘,藏起了眼底深处的讥讽,宽仁?他怕是这辈子和这个词无缘了。 第四章 布局   祁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刚要扯开话题。   “这是什么?”崔锦之抓住少年的手腕,看着袖口微微露出的肌肤上隐隐约约有几道青紫。   她推开祁宥的袖子,一条手臂上遍布着交错的伤痕,丞相微微沉下脸色,对旁边的婢女说:“去拿药膏来。”   祁宥抽了抽手,却被丞相狠狠地攥着,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崔锦之瞧着少年一副心虚又倔强地不肯开口的模样,微微放缓了语气,半蹲着身子,和坐在雕花靠背玫瑰椅上的祁宥平视着:“殿下的手,是怎么伤的?”   祁宥偏了偏头,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和三皇兄打闹,皇兄手上一时没轻重,不碍事的。”   打闹?   崔锦之心中冷笑,三皇子祁邵什么时候是个兄友弟恭之辈了,她刚重生回来的那一日,不就正好撞上了三皇子欺辱祁宥的情形吗?   她本来以为,有自己做老师,祁邵会略微收敛一些,结果他竟然还敢背地打骂折辱。这样无脑之辈,前世居然会是祁旭最大的竞争对手,看来三皇子的母家着实出力不少。   祁宥小心翼翼地回握丞相的手,轻声安抚:“老师,我真的不疼。”   丞相不说话,一时间让祁宥拿不准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也跟着沉默,气氛沉寂下来。   “大人,药来了。”清蕴的及时出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崔锦之接过药膏,挖出一点,轻轻地涂抹在少年的伤口上,他微微颤抖了一下。   “疼?”她轻声问。   “不疼。”少年低头看着修长细腻的手指涂抹着,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低声说。   崔锦之低头处理着伤口,冷不丁地开口:“殿下……从未想过反抗?”   一时忍耐固然可行,可若长久忍受,只会养成怯懦的性子。她要的弟子,是将来注定逐鹿群雄,必须有魄力面临夺嫡的惨状,而并非只会被动承受,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耐心细致地一点点涂抹着伤口,等待着祁宥的回答。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窗外风声呜咽,但崔锦之仍是不急不缓地做着事。她相信,前世那一夜的对视和重生回来的初见,都印证了祁宥绝不是毫无野心,只求苟活一世的小可怜。   不过,将心思藏得这样深的人,会不会将心底隐藏的想法掀起一角展现给她看呢?   “想过。”   闻言,崔锦之抬起头,和祁宥对视着,少年望着丞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想过。”   “甚至为此做了一些准备。只是……”   “若没有做好将敌人一击必杀的准备,还得长久的忍耐下去。”少年眸色难辨,平静道:“不是吗,老师?”   崔锦之展开一个如水的笑容,只温柔又轻缓地说了一句话——   “殿下做得很好。”   -------------------------------------   重华宫外。   小厮上前为崔锦之系好披风,在书房外撑起伞,扶着她上轿出宫。   祁宥立在门前,看着轿子慢慢走远,收回了目光。   重生回来后的很多时候,祁宥的目光总是清澈而无辜,用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别人,像极了丛林中惊慌失措的小鹿。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垂下眼睛,眉梢冰冷,目光沉沉,像似有着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看了心悸。   “殿下。”一个死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宥的身后,“申时左右三皇子会途径太液池,属下会按照吩咐在申时左右引二皇子前去——”   祁宥淡淡地“嗯”了一声,望向萧索的宫道,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他故意让崔锦之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又适当展现了自己的心思。前世今生,这位丞相大人好像都对党争执念颇深?   既然崔锦之选了他做弟子,那就只好同自己一起,陷入这浑浊不堪的漩涡中了。   也不知道演了今天这出戏,他这位好老师又能够助力他几分呢?   -------------------------------------   京城的清晨还带着几分凛冽的寒意,街巷人烟稀少,但零零散散已有人在小道上摆摊了。   相府内,崔锦之还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房间彻夜烧着地龙,暖和得仿佛和外面的冷意不在同一个世界般。   真爽啊,不用上朝的日子。   真不是崔锦之偷懒,在这个任务世界干了这么多年了,前七年日夜苦读,好不容易考上了,每天天没亮就得爬起来上早朝,鸡都没她起得早。   还得在外人面前端住她那副雅致的模样,鬼知道她每天到底有多累!   唯一轻松点的时刻,就是每月休沐的日子了,什么稳定世界,什么黎民百姓,先暂且见鬼去吧。   这个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她起……   “公子,出事了。”淮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无情地斩断了崔锦之打算在床上赖一天的想法。   她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得,打工人的命就是全年无休。   一同候在门外的清蕴听到里面的动静,朝着淮胥挤眉弄眼,小声道:“让你别吵公子睡觉,看公子等会怎么收拾你。”   淮胥也同样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宫里出了大事。”   “都进来。”房内一道声音传来,带着清润和干净。   二人赶紧进去,清蕴绕过屏风,帮着崔锦之整理身上的衣物。淮胥在门口立定,低头开口道:“昨儿申时后,三殿下同贵妃用完膳后,在太液池碰见了四殿下。”   崔锦之系玉佩的手微微一顿。   “三殿下素来瞧不上四殿下,这下遇见了,更是要好好教训一番,竟将四殿下推入太液池了。”   这下连清蕴也轻轻地“啊”了一声,崔锦之更是抬头望向屏风外,眼神中已带上一分冰冷之意。   淮胥又继续道:“幸而二皇子路过此处,将他救了上来。四殿下昨夜就起了高热,听说今早才退了烧。可殿下醒后,天没亮就去太极殿外跪着了。”   “宫里的人来报,说是混乱中摔碎了殿下头上的簪子。那簪子是下旨让您做殿下老师那日,陛下亲赐的。”   “那他如今还在殿前跪着?”清蕴好奇地问。   “是,再过一个时辰大臣们也要上朝了,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陛下不会处置。”崔锦之墨发用一根青簪挽起,接过清悦手中的墨色玉纹鹤氅,轻轻地系好:“在陛下眼里,不过是孩童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更何况,还是他最钟爱的贵妃之子。”   清悦嘟起嘴,抱怨道:“那不是让四殿下平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   眼前的少年郎长身而立,温润端方,说出话却又让人不寒而栗:“淮胥,让朝中我们的人一本一本的折子参上去,痛斥贵妃教子无方,罔顾兄弟手足。御赐之物被毁,亦是藐视天威,冒犯君上。”   “还有这段时日来,我让你们搜集三皇子在外侵占良田,私下结交大臣的奏折都递上去。”   她清润的脸上竟也扯出一丝讥讽之意,声音淡而沉:“再多的宠爱,在前朝真正的党争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备马车。”崔锦之推开房门,散在耳畔的碎发被寒风吹起,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她略略勾起一抹笑,“既然四殿下都搭好了戏台,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也不能缺席了。” 第五章 惩罚   太极殿外,白玉阶石,寒冷透骨。   祁宥跪在玉石板上,身上全堆满了雪,少年一袭单薄的衣袍,几乎要与雪天融为一体。   下朝的大臣们正零零散散地向外走着,他们打量着祁宥,三五成群地小声商讨着什么。   “异族血脉……无缘大统……”   “可若是丞相……”   祁宥听着耳畔凌冽的寒风,感受着刺骨的冷意,安静而温和地低垂下眼眸,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李总管正陪在少年身旁,弯腰劝道:“哎哟我的殿下,您快快起来吧。这天寒地冻的,若是您落下病根可怎么办啊?还是先起来吧。”   看着少年只是安静地低下头,执拗地不肯动弹,李祥急得要命,也不知昨晚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大臣的耳朵里,今早的折子是一本本地呈了上去,句句痛斥贵妃恃宠而骄,更是要求严惩三皇子,气得皇帝是大发雷霆。   如今刚散了朝,这薛贵妃已抱着三皇子哭到陛下面前,李公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殿内,压低了声音:“殿下还是快起来吧。贵妃已在殿内,陛下定不忍苛责。奴才知道您委屈,只是……”   只是一个毫无背景,不得宠爱的皇子,如何凭借一己之身和权势盛大的薛家抗衡呢?   少年仿佛终于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李祥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祁宥动弹了一下,抬起头直视前方,大声道:“儿臣罪该万死,损坏御赐之物,冲撞天威,难辞其咎,还请父皇责罚。”   李祥差点一口气没提起来,被四皇子的胆子吓得快要晕厥过去。   可于漩涡中心的祁宥在此刻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少年要的并不是令和帝那颗从不对他展示的慈父之心,而是借这个机会,让文臣武将想起他。   群雄逐鹿,可怕的并非血雨腥风的夺嫡,而是——漠视。   身后无党派根系,就意味着他还要同前世一般,隐忍数十年。   可他等不及了。   祁宥沉默地想着,指尖一片冰冷,眼眸阴沉,恨意如潮水般翻涌在心口。   大冷天的,李公公头上却要急出汗来,刚要开口再劝少年,又听远处高声唱道:“丞相到——”   众人纷纷向后望去,只见身着白衣,肩上压着墨氅的少年丞相缓缓出现在大殿外。   祁宥盯着崔锦之,看着她一步步,极尽从容地走过来,眼前的丞相微微蹙着眉,面色惨白,饶是如此,亦有一种出尘如月的美感。   崔锦之立定在祁宥身前,弯下身子,轻轻拂去了他肩头的雪。   又向他伸出一只手,温柔地唤他:“殿下别怕,臣来了。”   少年盯着眼前细腻如玉的葱指,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黯然了下去,手在袖中不自觉地慢慢握紧。   他没想到,崔锦之会亲自来。   她明明只需要在背后推波助澜即可。   明明只需借助物议向皇帝施压,让他迫于朝堂和百姓的议论而不得不处置此事。   可崔锦之却出现在了这里,从她踏入皇宫的那一刻,就给朝中上下一个信号——她是站在四皇子身后的,这也势必会对上三皇子背后的薛首辅一党。   他不明白,算尽天下事的丞相,到底想做什么?   祁宥不动,崔锦之就一直伸着手,带着一抹洁如初雪的笑意耐心地等他。   他低着头,慢慢放松了拳头,将手覆在崔锦之的手上,借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   殿内此时传出一道声音:“宣丞相与四皇子觐见。”   崔锦之带着几分安抚地握紧了祁宥冰凉的手,她温热的体温传了过来,好似化开祁宥心底冰凉的一角。   殿内只见一个貌美的女子跪在中央,红衣委地,正拥着三皇子祁邵凄凄惨惨地哭泣,看了叫人心生怜惜。皇帝站在上首,看见丞相进来,压着怒气挥了挥手:“不必行礼了。”   崔锦之却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三殿下有错,还请陛下重罚,以平物议。”   令和帝看着崔锦之直挺挺地跪了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   薛贵妃凄婉地看了眼皇帝,带着哭腔说:“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丞相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崔锦之目视上首,不慌不忙地开口:“皇家威严不容践踏,贵妃娘娘教子无方,才致三殿下行差踏错。”   “三殿下损坏御赐之物,冒犯天威,实乃大不敬之罪。此为其罪一。”。   “将手足推下太液池,”丞相淡然而沉着地望向薛贵妃,看得她心头重重一颤,“皇嗣乃国之根本,而三殿下枉顾手足情意,残害骨肉,此为其罪二。”   一旁的祁宥虚弱地向下歪了几分,又强撑着立直身子。   薛贵妃气血上涌,看着着二人表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锦之又平静道:“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导致多少惨烈的结局,古往今来皆是见证。若陛下今日不严惩,让被无辜推下冰水的四皇子如何看?让竭力阻止这场闹剧的二殿下如何看——”   她步步紧逼,殿内的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   “崔锦之你放肆!”薛贵妃原本姣好的容颜因愤怒变得扭曲起来,“陛下如何,又是你区区臣子能够非议的!”   崔锦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双眸却似冰雪一般寒冷,锋锐至极:“三殿下犯下数罪,却能逃过一劫。”   她一双漠然的眼睛直视着薛贵妃,一字一顿道:“这天下,究竟是陛下的天下,还是……薛家的?”   “你……!”   “够了!”事关朝堂利益纠葛,令和帝勃然变了脸色,将桌面上的奏折重重地扔在了薛贵妃的面前,“你自己看!他这些年做的好事!”   “嚣张跋扈,欺男霸女!若非你们薛家次次为他遮掩,朕又怎会今日才知道他做下的丑事!”   宫人们立刻跪了一地,俯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   薛贵妃也悻悻地闭了嘴。   皇帝狠狠喘了口气,又转向三皇子:“朕总想着,你年纪小,慢慢教导总是能好的,没想到,反而纵容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连手足都敢残害!是不是日后你还要谋算到朕的头上来!”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将祁邵骂得头昏脑涨,他也没想到,明明自己不过是同往常一样,辱骂殴打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罢了,怎么就突然捅到了皇帝面前,大臣们也上书斥责他。   祁邵惶恐不安地膝行向前,想要抱住令和帝的腿哭诉,却被他狠狠拂开。   “父皇!儿臣没有!这些、这些都是他们胡乱编造出来!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   皇帝闭了闭眼,他何尝不知道三皇子愚鲁。从前打骂宫人,甚至欺辱幼弟,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如今,清流党派纷纷要一个说法,连丞相都亲自来了,可见此事早已在京城传开。   多少双眼睛盯着太极殿,等待着他的决断。   令和帝面沉如水,转头向侍卫吩咐道:“将三皇子拖出去打三十大板,再禁足半年!贵妃教导皇子不力,协理六宫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吧!”   三皇子此时也知皇帝是铁了心惩戒他,一时怒气上头,梗着脖子喊:“他不过一个蛮族生的杂种,也配和我论兄弟情!父皇您竟然为了这样一个贱种要罚我?”   殿内刹那间静了一刻。   崔锦之轻轻地转过头,看着祁邵,缓慢地开口——   “三殿下,慎言。”   丞相轻声细语,神情分明也与从前温和儒雅的模样并无一二,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祁邵被她看得一哽,硬生生将剩下半截没骂出口的话悉数咽进了肚子里。   令和帝胸膛剧烈起伏着,面色铁青,顺手抄起一方镇纸,狠狠地扔在三皇子的肩上,大怒道:“还不给朕拖出去!”   殿内立刻乱作一团,不管三皇子和薛贵妃如何哭喊哀求,侍卫仍上前将三皇子拖至殿外。   不一会儿,殿外就响起声声惨叫和女人心疼的哭声。   殿内跪了一地的人,只剩下诡谲的寂静。   混乱的局面里,只有崔锦之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欣赏着自己早已预料到的情形。   啧,皇帝还是心疼祁邵的,看刚才行刑之人为宫中庭狱老手,这三十大板下去,怕是只会伤点皮肉。   不过没事,清流一党怕是已经默默注意到了祁宥。   而刚刚还被人指着鼻子骂“贱种”的祁宥本人,也借这件事向她展示了,自己并非懦弱卑怯的小可怜。   总的来说,还是赚了。   令和帝看了眼脸色惨白,气息虚弱的祁宥,终于拿出他为数不多的慈父之心,放缓了语气:“你没有错,且回重华宫好好休养着。”   他又道:“你三皇兄,朕已经重重的罚过,今日便到此为止,朕不想再听到有关此事的议论了。”   祁宥心底冷笑,明白令和帝是在警告他,免得他日后怀恨在心,再对兄长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他垂下眼帘,整个人看起来卑怯又恭敬,低低地说了句“是”,便在身旁太监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起身。   崔锦之也随着祁宥一同踏出殿门,刚踏出一步,迎面不远处静静的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他眉眼生得极好,高鼻薄唇,眉深目阔,一双狭长的凤眼宛然,长发以一根暗红的发带高束,带着一股少年风流。   男人身着暗红窄身锦衣,衣下绣着白泽兽纹,神色明明似笑非笑,周身却一股肃杀之意,带着料峭的冷峻。   见了崔锦之,那俊美的男子唇边缓缓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来,漫不经心地唤道:“丞相大人。”   崔锦之瞧了那男子一眼,颇为头疼地想,这煞神什么时候回京述职了。   祁宥撑着身旁宫人的手,艰难地喘了口气,看着眼前二人对峙,思绪胡乱地发散着,定远将军顾云嵩,此时还与丞相不熟吗?   看起来这二人确实如传言所说不和,那后来顾云嵩为什么会在崔锦之死后,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呢?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祁宥纷乱的思绪终于溃散开,脚下一软,面色苍白重重地倒了下去。 第六章 骗子   崔锦之看着少年平躺在床上,呼吸浊重,唇色惨白,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蹙着眉头,问太医:“如何了?”   “四殿下因为落水受寒,再加上今日雪地久跪,才引发高热。”   太医细细把着脉,摇着头叹息:“我先开一副方子退热,后面要好好调养,不然定落下病根。”   崔锦之道了谢,命宫中的人跟着太医取药方,又吩咐其余人煎药,升炭盆。   一个小太监捧着热水进来想要为祁宥擦拭身子,崔锦之伸出手:“我来吧。”   她将水盆放在一旁,细细地拧干了帕子,才解开床上昏迷之人的前襟。   引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一道道伤疤。   崔锦之怔楞一下,沉默着看了好一会,手上的锦帕变得冰凉,才如梦初醒般转头换一张温热的帕子为少年重新擦拭。   她人生第一次进入小世界维护秩序时,系统就告诉过她,每一个人,都在小世界里真实地活着,所有的经历都是确确实实存在,并且感受过的。   即使祁宥作为不受宠的皇子,宫人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那么他身上的陈年伤痕,只会出自一人之手。   是……他的母妃。   母亲的虐待,父亲的忽视,手足的毒害,祁宥这些年来,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惨绝人寰的地狱之中?   崔锦之淡然的心在这一刻,也不禁生出了动容之情,她伸手为少年掖好被角,轻轻地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祁宥紧皱着眉,意识昏昏沉沉着,迷糊间只感觉有人撬开他的唇,将温热的液体灌了进来,缓解了他嗓子的灼烧之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那个女人了。   她还活着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神志不清的,若是看见了他,眼睛里会盛满怨毒的光。   会用藤条抽他,用蜡油烫他,甚至半夜,她也会失控地想要用被子闷死他。   可有的时候,她又会静静地坐在窗前,哼着歌为他缝补衣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温馨而祥宁。   有那么一刻,祁宥也真情实意地期盼过,哪怕是时而疯魔时而清醒,只要她一直陪着他,也是好的。   可愿望终究落空。   八岁那年,她当着他的面,自戕而亡。   白色的绸缎紧紧缠绕着她的脖子,女人的双眼睁大,脸颊也痛苦地抽搐着。   她盯着惊恐的小祁宥,双目突然蓄满了眼泪,晶莹的泪光折射出一抹温柔。   下一刻,她紧缩的瞳孔突然涣散开来,身子也重重一颤,再也没有半分生气。   祁宥呆呆地注视着悬挂在梁上的尸体,茫然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时间仿佛在此时戛然而止   他知道,他什么也握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所有人都是抱着目的,带着最深的恶意来接近他。   祁宥心中躁郁不安,像有一只猛兽不住地在心底徘徊。   忽地感受到一抹温热细腻的触感轻抚过他的额头,祁宥猛地睁开双眼,一个翻身扼住了身旁人的脖颈。   崔锦之被狠狠地拽倒,墨发凌乱地散在背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右手还死死地钳制住她的手,视线还涣散着,显然不清楚自己身下之人是谁。   崔锦之放大的瞳孔中还倒映着少年虚弱但强撑着狠戾的模样,一时又好笑又无奈。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殿下,是臣啊。”   少年听见熟悉的嗓音,虽然意识尚不清醒,但紧绷的身子已慢慢放松下来。   他低垂下脑袋,将头轻轻放在崔锦之的侧颈,含混地说了句:“老师,我好难受……”   语气中仿佛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与示弱。   少年滚烫的呼吸还撒在耳畔,脸上烧得通红,崔锦之心下软了一大半,从祁宥的身下躲了出来,起身给他盖好被子,轻轻诱哄着:“殿下睡吧,醒来就不难受了。”   祁宥已迷糊了一大半,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皮越来越沉重,却还强撑着含糊地喊着:“老师……别走……”   崔锦之心下一疼,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拍打着。   他听见她说——   殿下别怕,臣会一直陪着您。   -------------------------------------   天光破晓,窗外的树影已逐渐清晰,祁宥沉沉地从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一觉了。   他手中还攥着一抹细腻温热,低下头,看向自己和丞相交叠的手。   丞相趴在床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看上去好像守了他一整夜。   她的手还紧紧握住祁宥,身边是暖烘烘的炭盆,和已经见底的药碗。   祁宥竭力感受着顺着血液,缓缓爬上心脏的细微情感。   两世的狠辣果决好像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饶是他像一条警觉凶狠的丧家野狗,对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抱有最大的恶意,仍然抑制不住地在胸口流淌过一丝暖意。   不该这样的,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对他好的,他暗暗地警告自己。   可祁宥一闭上眼,浮现的就是崔锦之伏在床边,守着他的模样。   他张了张唇,但又不忍惊醒身边之人,只好垂下眼帘,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   丞相的手,好似比上旁人的手小上许多?   腕骨细得仿佛他轻轻一捏就会碎。   祁宥目光转移到身旁浑然不觉的男人身上,看着男人秀美得有些女气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轻轻按压在身侧之人的喉结上,睡得正香的崔锦之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动弹了脑袋,吓得少年立刻收回了手。   真是疯了,他在想什么……   “殿下……您醒了?”   崔锦之有些惺忪地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看他,丞相墨发披散,身着单薄的白色外衣,在这一刻褪去了平日的贵气,只留下如烟雨般的温柔。   少年慌忙地低下头,藏起脸上的情绪,哑着嗓子唤她:“老师。”   祁宥热铁般的手还钳着她,丞相抽了抽手,少年才终于回过神来般忙不迭地放开了她。   崔锦之抚摸了下祁宥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退热了,臣再让……”   刚要起身,又被少年重重地往下一扯,她又望向祁宥:“殿下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祁宥眼巴巴地仰头看着丞相,沙哑道:“老师……守了我一整夜?”   崔锦之轻轻露出个笑意,“殿下昨夜高热不退,臣实在放心不下,向陛下请了旨留在重华宫陪您。”   祁宥黑沉的眼睛中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本来应该装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可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作何言语。   祁宥短暂的人生里,都充斥着扭曲与痛苦,他一个人在风雪中孑孓独行,以为这一生注定和前世一样。   可是从崔锦之选择他的那一刻,好像事情所有的走向都变得不同了。   本该被手足狠狠折辱,被皇帝随意打发的情节,全都没有发生。   他的小腿因为被推下冰冷的湖水,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和调养,在阴雨天气时总会疼痛难忍。   可是在这一世,破旧的宫殿变得温馨,重病时有人会守护他一整夜,被欺辱时会被她百般报复回去。   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暴君终于在一刻产生了类似迷茫的情绪。   他这位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总不能一时兴起,想着来救助别人,给自己原本平坦的仕途添上几分麻烦吧?   崔锦之看着自家崽儿呆愣着,温柔的眉眼中隐含了几分失落:“昨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依旧不愿先告诉臣。”   祁宥一时有些慌乱:“我……”   “虽然殿下做的很好,以退为进,请求陛下严惩自己,实际将矛头对准了他人。可殿下不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   “殿下可以相信臣,臣会永远陪着殿下。”   ……骗子。   祁宥分明动摇的心渐渐沉寂下去。   她在骗人。   明明眼前人的双眸盛满了真挚的温柔,可祁宥却突然像被针扎似的清醒过来。   崔锦之好似永远都是这样,面上噙着淡淡的笑,从不显露半分其他情绪,一副所有事都尽在掌握的模样,好像再大的事情也难以惊讶她半分。   矜贵,淡然,甚至是……冷心冷情。   即使此刻,她嘴上说着“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可眼底深处的情绪,却和从前并无半分区别。   祁宥轻轻地滚动了下喉结,在心底嘲笑自己。   不过是施舍了点微不足道的恩情,就让自己像只多日不进米水的乞丐一般急不可耐地围在她身边。   他狠狠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底清明,再无半分恍惚的模样。   少年笑起来,甚至比崔锦之还要温柔上几分,舌尖缓慢地抵出几个字。   “丞相是我的老师,我当然……信任您了。” 第七章 谈心   马车辘辘,平稳驶过青石板路。   崔锦之忍着喉咙中的痒意,看着清蕴夹起一块银碳放进熏笼里,车内散着春日般暖意,可崔锦之得手脚仍然冰冷着。   清蕴嘀嘀咕咕地抱怨:“这四皇子真是,大雪天作践自己身子不说,还连累公子彻夜照顾他,本来您身子就不好,这下又是受凉又是熬夜……”   崔锦之温和地笑着,刚想说什么,却抑不住闷痒,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喘起来,吓得清蕴立刻端了温热的梨汤让她服下,好不容易止了咳,才喘了口气道:“不得妄议殿下。”   清蕴轻轻替她顺着气,红着眼睛说:“奴婢是心疼您……”   听到清蕴的话,方才咳得头昏脑涨的崔锦之一时间百感交集。   当年她还在外四处流浪时,随手给了个孤儿一口吃食,哪知道这丫头死活就要赖上她,哪怕吃糠咽菜,四处辗转,也要跟在她的身边。   这些年来,清蕴明明比她还小上几岁,却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   可是……前世她被栽赃下狱,丞相府不过才几口人,悉数就地处死。   崔锦之闭了闭眼,作为她最后一个任务,前世是她太急功近利了,总以为只要培养出一个皇帝就能结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害了身边人。   她哑着嗓子道:“清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因我而死……”   清蕴笑了笑,坦然道:“奴婢这条命,从几年前遇见公子时,就交给了您。”   从她见崔锦之以女子之身进入朝堂为官的那刻起,就知道,姑娘要走的这条路,注定血雨腥风。   所以她改口唤“公子”,即便在私下里,也从不唤崔锦之真实的性别,她决不能成为崔锦之暴露身份的任何可能。   “但奴婢相信公子,您能掌握世间所有的事。”   崔锦之没看她,轻靠着车壁假寐。   她并非完人,从前装的是完成任务的私心,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和任务世界的人牵扯过深,而现在她才明白——   完成终结任务的方式,并非和其他世界一样,只需要简简单单布置好走向就可以抽身离去,而是真正将自己融于这个世间。   崔锦之轻轻笑了一声,是呀,这一世,她一定会保护好她身边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丞相府外,清蕴扶着崔锦之从马车上慢慢地下来,府门气派辉煌,两个威严的石狮子镇守两侧,让人看了心生怯意。   可府内却是冷冷清清,庭院深深,草木零落。   只有几个老仆在慢慢忙着打扫,见了崔锦之便停下轻声问好。   崔锦之一边推开书房,一边吩咐着跟上来的淮胥:“把蜀地最近的折子都送……”   还未说完,她已经瞧见书房昏暗的烛光下,一个男子背对着她。   他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眉眼生得极好,眉深目阔,高鼻薄唇,一双狭长的凤眼宛然,身姿挺拔,长发以一根暗红的发带高束,带着一股少年风流。   见了崔锦之,腿一弯就坐在宽大的座椅上,颇为熟稔地把玩着她的茶杯。   瞧她半天不动弹,男人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来,打趣她:“怎么?看见我路都不会走了?”   如果祁宥在这里,就会立刻认出,眼前的男人正是前日里太极殿外见过的定远将军。   那个传闻中和丞相大人关系极其不好的大将军。   崔锦之定了定神,又重重地按住额角,才不急不缓地进了书房,她一边关着门,一边无奈道:“又翻墙进来……幸而我这府中伺候的人眼神都不大好。”   顾云嵩像是没骨头般地靠着椅子,一副懒散的模样,眼神却一直盯着她:“不翻墙进来,难不成还正大光明地走进来?那明日丞相大人和定远将军交好的事就得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他怕是吓得茶饭不思了。”   “我说,你这府中全是些老仆,整日养得你也老态龙钟的,脸上没半点笑意。”   崔锦之没理会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随手关上了窗:“这次进京述职,打算待多久?”   男人托着腮,紧紧地盯着崔锦之的背影,又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半阖了眼,藏起眼底的情绪,随意答道:“可能一个月之后吧。”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是休沐吗,这两日怎么进皇宫了?”   崔相坐在窗边,剪下一段烛心,让烛火更明亮些:“去给我的小弟子撑腰去了。”   顾云嵩似乎被她逗笑了,暗自摇了摇头,忘了眼前这位可是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自己还担心个什么劲。   “如今各位皇子都渐渐大了,朝中上下陆陆续续动了储君的心思。你这时候当四皇子的老师——”   “我知道。”崔锦之平静地看着他。   顾云嵩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四皇子身负异族血统,注定无缘大统,况且尚不知此子心志如何,你——”   “无缘大统?”丞相淡淡地打断他,“可我是他的老师。”   “我——只做帝师。”   月光淡淡,映耀在少女的脸庞上,她用最平静的目光,最平稳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让顾云嵩屏住了呼吸,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当年殿试,见她以男子之身领旨谢恩,不就知道蛟龙并非池中之物吗?   只是……顾云嵩看着窗边沉静的少女,当年她女扮男装进入朝堂,数年来宦海沉浮,终成一代权臣,虽然忧国家大事,悯百姓孤苦,但毕竟风头太盛——   他想问,你真的想过将来如何收场吗?   以一己之力,妄想给这个早已破败不堪的朝堂改梁换柱,要与多少世家门阀为敌。   等到功成的那一刻,真的能够轻飘飘地放下担子,活着离开吗? 第八章 醒悟   可这些话,顾云嵩终究没问出口,他扯开了话题:“若非前日你进宫,这四皇子怕是跪废了双腿,皇帝也不见得会看他一眼。”   “是啊。”丞相拨弄着芯火,摇曳的烛光泛着柔和的光线,映在她侧颜上,显得宁静祥和,“四殿下生母早逝,父亲又不在意他的死活,人人都觉得他是地上的泥,随时可以上去踩上一脚。”   顾云嵩认真地听着她的话,蹙了蹙眉:“大皇子和三皇子先暂且不说。只是这二皇子本是中宫所出,为人又恪守本分,皇帝怕是也有意许他储君,为何你挑中了这毫无根基的四皇子?”   她能说她上辈子就是被这条中山狼给杀的吗,崔锦之默默吐槽了一句。   但要是真说了,怕是眼前这位定远将军能立刻拿起红缨枪将她这个怪力乱神的家伙就地斩杀了。   她看向草木萧索的庭院,只淡淡回了句:“二皇子,只能做守成之君,要锐意进取,大刀斧阔地改革,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没了崔锦之这一世的悉心教导,祁旭未来究竟会成什么样,她很期待。   “可你的这位小弟子,似乎不太信任你啊。”   太极殿外那次见面,虽然四皇子那时虚弱无比,眼神却十分清明,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和崔锦之二人,似乎是在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祁宥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明他仍对丞相抱有怀疑之心。   崔锦之颇为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应道,“是呀,无论是亲自出面让皇帝处置三皇子,还是拖着我这病恹恹的身体去照顾他一整夜,都不能让他对我敞开心扉。”   她也愁这事儿啊。   纵然她满腹经纶,也有能力,有谋略助他夺得天下,可祁宥不愿信她,亦不愿用她。   她还怎么辅佐,难不成还能拿把剑逼他上位。   “幼时我随一位游医游历四方时,曾经偶遇过一位驯兽师。他告诉我,驯兽要从幼崽尚未认主起,喂养食物,教授技能无一不可缺。”   “而重中之重,便是教导它的心。此步骤最是艰难与不易,若成——”   少女神色平静,“无论幼崽将来成为如何可怖强横的大兽,也会永远温顺地蛰伏在曾经教导他的老师脚下。”   “如今他不信我,也许是我与他相处之日尚短。”   顾云嵩却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微微仰着身子,直视着眼前的少女:“四皇子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在深宫长大,受过的蹉磨数都数不清。”   “你是想让他当皇帝不假,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阿锦,当年我说过,只要你想,我定会助你。若你认定四皇子,想要让他成为这天下的王,那你就不能只把他当作一只小兽。”   他像似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你呀,懂人心,也懂得利用人性,知道如何用利益去驱动他人。可世事万千,不仅仅唯有算计才能行驶。”   “还有——情。”   “师徒、伙伴、恋人,都是情,你可知……唯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少女呆了半晌,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原因。   原本她只是想要努力培养一个明君,好将身后事皆交付于他。无论他过往怎样,心里想的是什么,她都不关心。   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个替她完成任务的工具人罢了。   这不就是前世她和祁旭吗,因利而聚,自然也会因利而散。   此刻听了顾云嵩的话,她终于在此刻醒悟过来。   想起少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在深宫中挣扎着,像凶戾的小狼一样抗拒着所有人,将自己蜷缩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的模样,崔锦之才惊觉自己的冷漠。   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凉薄地看着他在黑暗与苦难中挣扎着不被吞噬,以为自己施舍的几分恩情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淡然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动容之意,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生出了好好照料他长大成人的念头。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火红的烛泪流淌下来,盛满了整个灯台,顾云嵩却没有开口打破这片静谧。   他知道,以她之智,想明白这些道理并非难事。   半晌后,只见崔锦之转过头,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对了,有件事还得你帮我留意着。”   “四殿下虽然由我教导,但习武之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回去让手下人整理个名单给你送来。”顾云嵩略微想了想,又歪着脑袋笑道:“只可惜啊,你这徒弟不能让我亲自教导啰。”   崔锦之脸上也露出轻快的笑意:“错过了威震四方的定远大将军亲自教导,的确是他没这个福分。”   这也没办法,文德十四年,崔锦之刚进入世界不到两年,为了生存不得已和一位游医四处流浪,当时九江瘟疫弥漫,流民暴乱,恰巧顾云嵩这位少年将军奉旨领兵镇压,救下了差点饿死的崔锦之,二人就此结识。   六年后再见,当年随手救下的小萝卜丁,竟然摇身成了帽插宫花的状元郎了。   他震惊于她的惊世骇俗,也想要劝她离开。   可顾云嵩也许一生也难以忘记,少女身着男装,面容沉静,眼眸却亮得逼人,眸中似有星火点点,灼灼燃烧。   她说,你看看这乱世,民生凋敝,鸿雁哀鸣。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要为百姓举出一位明君,为天下人谋一条生路!   他沉默良久,轻声说了句——   “好,我助你。”   她也确实做到了,四年鞠躬尽瘁,寓兵于农,知人善任,既有铁血的手腕,也有仁民爱物之心。   而这些年来,她于朝堂上掌控风云际会,他在沙场上定天下乾坤,他想,若能助她成就一番功业,也不枉相识一场。   顾云嵩扬唇轻笑,站起身来,向崔锦之扔了个东西。她慌忙接住,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包裹,问他:“这是什么?”   “年末时跟边关的戎蛮打了一架,这帮孙子,一发现要输,就赶忙献上宝物,听说这是个什么血参,你拿去喝着玩。”   崔锦之无奈地笑了笑,系统出品的病,就算将天下珍宝都化成汤药让她服下,也不见得有效,但还是轻声说了“谢谢”。   顾云嵩正抬脚向外走去,背对着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高束的发尾轻轻扬起。   崔锦之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无数次他率兵出征,银枪黑甲,脚踏骏马,尽诛宵小的模样。   她突然就很好奇,前世顾云嵩知道了她惨死的消息,是何反应?   【前世的后续可以通过您的贡献点兑换观看哦~】   系统突然在她脑海中冒了一句话出来,崔锦之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才不看。   她刚想起身,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撑着桌角缓了缓神。   【其实我是来提醒您的,屏蔽功能已失效——】   话音未落,崔锦之顿时头晕脑胀,不由得踉跄了几步:“你——咳咳……”   【您可以选择使用贡献点继续兑换屏蔽功能哦~】   明明是冰冷的机械音,可崔锦之就是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幸灾乐祸。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痛感铺天盖地地席了过来,崔锦之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从口中喷出,星星点点地滴落在衣袍上。   她脚下一软,眼前的世界顷刻间颠倒过来,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崔锦之心想……   这狗系统……你倒是让我说得出话来啊…… 第九章 照料   一碗又一碗乌黑的汤药被不间断地送进丞相府的寝房,太医院拨了三四位御医日日守在丞相床前。   连皇帝每日下了朝,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丞相身体如何了。   不仅是宫中上下,连整个京城百姓都十分担忧这位仁心良德的丞相。   从前只知道当朝宰相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父母官,素日里简朴不说,经常在郊外救济百姓,在朝中也颇有政治手腕,他在位这几年,让无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贪官污吏纷纷落马,百姓们无不感恩颂德。   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丞相府,打探着其中的消息,才知道这府中,别说娇妻美妾,连人都少得可怜,竟然只有几个年迈体弱的老仆和一个小丫头伺候着丞相的起居,世人更是钦佩丞相高节清风,纷纷前往护国寺为丞相念经祈福。   可是接连七八日,也没能传来丞相好转的消息,京城中甚至已悄悄有了流言,说丞相大限将至,怕是连上元节都熬不到了。   “怎么回事?”   上首的少年坐在昏暗的烛火下看着书卷,头也没抬,只淡淡问着跪在地上的那人。   那人是一位瘦高的男子,身着委地的黑色长袍,通体挂着繁复的银饰,几缕白发若隐若现,手腕和脚上还用红绳绑着几个小巧的铃铛,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叮铃作响,看起来十分诡异。   “丞相的脉搏无力,阴阳两虚。”   那少年听了这话,微微侧首:“谈闽,竟然连你也救不得了?”   “我不过是侍奉长生天多年,勉强掌握几分力量,又非医士。他这病本来就拖得太久,这段时日操劳过甚,又受之风寒,脉象虚弱,甚至很难感受到。”   谈闽咽下   “若殿下想救,怕是……只有一个法子。”   祁宥没有犹豫:“说。”   “神女是长生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而您的身体里,自然也流淌着她的血脉。”谈闽语调平稳,“用您的血来调养,能将他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   祁宥清冷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模糊起来,他随意打量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神情突然变得自厌起来。   懒懒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打算让暗卫带着谈闽离开。   可谈闽并没有立刻离去,反而沉吟着,似乎有话想说,祁宥终于抬头正视他,问:“还有何事?”   “您……似乎很在意这位丞相?”   祁宥淡淡地瞥过一眼,眼神异常的冷淡。   谈闽一接触到这彻骨的视线,便温顺地低下了头,双眸微垂,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万望殿下……莫要忘记神女所受的苦难。”   -------------------------------------   “这几日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用什么法子将药灌下去,过不了多久公子还是会吐出来。”清蕴红着眼睛,哭得一抽一抽,“御医说、说让我们先将后事备下。”   祁宥看向床上紧闭双眼昏迷不醒的丞相,淡声道:“把药给我,你去熬一些米粥。”   清蕴本来心中慌乱,此刻看着眼前的少年语调带着沉稳,内心竟也奇异的平静下来。她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退出房门去。   祁宥定定地看了会床上之人,又转头走到了药碗面前。他右手轻轻抬起,握住从袖中滑出的锋利匕首,再往另一只手上重重一划,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手掌悉数流进了碗里。   他神色无波地缠好手腕上的伤口,端起药碗,扶起崔锦之单薄的背脊,将药碗直直地怼到了她的唇边。   苦涩的药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浓烈地只让人想吐,昏迷中的崔锦之皱起眉,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伺候过人的祁宥:……   他叹了口气,将人圈在怀里,用汤匙盛起一勺喂进唇中,崔锦之死死拧着眉,意识混沌地又想要躲开,却被人禁锢着不得动弹,就这样一勺接着一勺,一碗混着血的汤药很快见了底。   祁宥将人放平,为她细细盖好了被子。   就这病恹恹的身子,竟然也能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他又打量了会崔锦之,伸出手为她擦拭去唇边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迹,轻哼了一声。   真是便宜她了。   若非她现在对他来说还有几分用处,他才不救呢。   不过这崔锦之还真如世人评价那般,是个清风霁月、端正有礼的君子。这家中,也跟个茅草屋子没什么区别了。   一碗药下去,崔锦之也没再吐出来,就这样又昏昏沉沉了一日多,期间被祁宥强行灌下去几碗血,病事竟这样渐渐平稳了下去。   崔锦之悠悠转醒,望着头顶的纱帐,一时间分不清是在哪儿,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支起身子看向房内。   不远处的火盆中几缕火星哔剥轻响,混杂着药材和艾草的味道,暖和地让人想就这样睡过去。   奇怪,这次醒来,身子居然没有像之前那么疼。   崔锦之一直知道,自己这个终结任务不会那么简单。管理局的人不愿让她这么早退休,自然让系统拼了命地阻拦。   时不时的重病,只是为了让她用更多的贡献点兑换屏蔽外挂。只有她花费的贡献点越多,距离她退出管理局就越远。   她知道自己暂时还不会死,只是每次苏醒后,身体都会疼痛难忍,无不昭示着系统有多么迫切地希望她使用贡献点。   不过这一次,她竟然觉得身体……还不错?虽说也不是立刻就能像个寻常人一般健步如风,至少不像之前那般沉重。   这是从那里请来的神医,竟然能够对抗系统?   崔锦之刚在心里思考着,清蕴就端着一碗药推开了房门,瞧见她醒了,立刻上前跪在床边,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就似断线了的珍珠不住地向下落。   “公子……呜呜……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崔锦之有些好笑,伸出手为清蕴擦去眼泪,喘了口气:“怕什么,你家公子还死不了。”   清蕴眼眶红了一圈,赶紧扶着崔锦之躺下,“您都昏迷了整整十日了,连太医都说……都说让我们……”   锦之头还有些昏沉沉的,本想哄她几句,但心里却还惦念着另外一件事:“我昏睡这些十日,是由哪位太医照料的?”   “还是之前太医院的御医,不曾有过变化。”   崔锦之按了按脑袋,让清蕴给她倒了茶服下,总算冲散些喉间挥之不去的腥甜,还未曾开口,清蕴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补了句:“除去太医,这几日四殿下也没日没夜照料您呢,今晨才去休息了一会。”   闻言,锦之微微讶异,这些时日竟是他在照顾?   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咽作响,门框被轻轻叩响,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老师。”   少年立于门下,手中的木托盛放着药碗,平静地望向门内。   崔锦之愣了一瞬,不远处的少年身形单薄,似乎又瘦了不少,她连忙开口:“快进来……咳咳……”   话音刚落,又抑制不住地轻咳起来。   少年立刻侧身进门,又将风雪关在了门外,将药放在的一侧,才轻轻地伏在床边,满是关心的神色。   崔锦之笑起来,执过少年的手,向他掌心轻轻呼了口气,为他暖了暖手,“在外等了多久?冷不冷?”   祁宥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僵在原地,只觉得像是一道雷从头到脚将他劈开似的,缓了好半天才僵硬地答道:“不……不冷。”   “那就好。”崔锦之微微一笑,接过一旁的药碗,轻轻搅动了一番。   呼吸间都弥漫着清苦的药材味,她轻尝了一口,并未感到有何异样。   若不是这药的问题,那是什么让她的身子出现好转?   祁宥看着眼前如玉公子,三千青丝松松地散落在身后,一举一动都难掩贵气,喝药时也只是微微皱眉,完全不似昏迷时会躲开苦药的模样。   他还未来得及品鉴心底升起的微妙异样,就被人打断了。   “公子,二皇子备了礼在府门外等着,想要探望您。”淮胥在门外低声道。   崔锦之用方帕细细擦拭唇边的水渍,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将二殿下迎进大厅,臣梳洗一番即刻就来。”   说罢就撑着手,苍白着脸色想要起身。   祁宥稳稳地扶住她,“老师才醒,身子如何受得了?”   果然是前世的师徒情分,少年不动声色地低垂下眼帘,乌黑的眸子微微泛着冷意,竟然不顾身体也愿意见他。   丞相已着雪白的单衣立于内室中,神色平静:“如何有身为臣子拒绝的道理呢?”   “殿下与臣一道吧。” 第十章 晦暗   崔锦之在清蕴的帮助下,披衣起身,简单梳洗一番,便往正院走去。   一踏入,便被庭院四周占满了的禁卫吓了一跳。十几名侍卫背箭佩刀,静静地立于院中,而正厅中则立着一位少年。   他正背对着崔锦之,打量着正厅里摆放安置的古玩书画,分明听见了声响,却也不曾转过身来。   二皇子祁旭虽说只比祁宥大了三岁,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通身难掩贵气,行止间有礼有节。   崔锦之盯了好一会儿这年轻的背影,恍然发觉自她重生回来不过一月有余。   这短短一月,她竟觉得仿佛隔着几年的时光。   少年天子,二十一岁元服加身,临朝亲政。   亲政后短短一年,他们二人携手扳倒在京城盘根错杂的世家门阀,扶持寒门新贵。   从仅仅备受宠爱的皇子,到成为真正手握生死大权,睥睨天下的少年帝王,那时候的崔锦之,可能因为七年的朝夕相处,竟就这么忽略了祁旭身上的巨大变化。   曾经一直羽翼未丰的雏鹰,自然处处依赖仰仗抚育他的丞相,可一旦长成,想要展翅高飞,自然也就厌恶起身上若有若无的长线,和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耳旁的谆谆教导。   崔锦之垂首,收起思绪,行礼觐见。   “臣崔锦之,见过二殿下。”   上首之人,仍背着手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字画,还是不曾转过身来。   崔锦之微微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   曾经祁旭极重名声,想做一个人人称颂的明君,从不愿意责罚打骂臣子,可商讨国家大事,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祁旭心气不顺,又不愿落了好名声,只能在臣下行礼时不加理会,以此来折磨众人。   如今重活一世,祁旭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心性自然也不如帝王时期,不曾免了她的礼,不过是因为崔锦之未选他做亲传弟子,而去教导一个异族所生的皇子罢了。   只是崔锦之刚刚苏醒,哪里经得起这样细碎的功夫折腾,她惨白着脸色,用手轻轻地撑着地,才避免了一头栽下去的局面。   “见过二皇兄。”一道声音响起,祁宥毫不犹豫地撩袍下跪,不着痕迹地从背后扶了一把崔锦之。   上首之人仿佛这才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温和地笑了笑:“丞相大人来了,四弟竟然也在,快免礼。”   他上前一步,虚托着二人起身:“都怪我不好,看丞相珍藏的字画入迷了,一时间竟没听到。快入座。”   崔锦之被祁宥搀扶着坐在下首的一把木檀交椅上,轻轻地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问道:“臣身子不济,让殿下见笑了。”   “丞相哪里的话?大人这一病,倒是牵扯了整个京城的心啊。父皇同我,日日挂念着大人的病情。”   少年眉眼舒展,言辞恳切,仿佛真的日日忧心:“如今丞相终于醒了,父皇也能放下心来了。”   崔锦之敛眉低眉,“臣有罪,竟让陛下挂念。”   祁旭摆了摆手,轻笑起来。   “只是丞相这一病,朝中上下倒是乱套了,都盼望着大人能早日回来主持大局呢。”   “殿下说笑了。”崔锦之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眼祁旭,又缓缓地收回视线,眸光里隐约泛出一丝嘲弄之意,“陛下是圣明天子,日日勤勉朝政。我等不过是仰仗陛下才博了个好名声罢了,何来主持大局之说呢?”   祁旭笑意收敛,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他右手轻轻地摩挲着袖口,才重新挂起一抹笑,“是我胡言乱语了。”   他又看向像个透明人似的祁宥,“四弟照顾丞相大人辛苦了。如今整个京城上下,都道四弟重情义,身为皇子,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愿意衣不解带、不辞辛苦地照料大人。”   二皇子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情绪,又很快地掩饰住,继续温和的开口:“父皇都说要重重地奖赏四弟呢。”   祁宥恭敬地低下头,沉稳地回答:“丞相是我的老师。老师重病,学生照料本是情分之内的事,皇兄过誉了。”   二皇子见这两人回答都十分谨慎,处处防备,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   “不过四弟身子如今是大好了?”祁旭面上又挂起一抹担忧之色,“那日我将四弟从太液池救起来,你已经冻得脸色青紫,可把皇兄我吓坏了。”   熏笼里的银碳夹着指甲盖大小的香片静静地燃烧着,寥寥升起的烟雾萦绕在三人间,隔绝开了祁宥的视线,他仍是八方不动:“那日多谢皇兄,若非皇兄及时出手,我怕是早……”   他低垂下眼帘,显得有些无助。   祁旭却笑起来,“四弟何必谢我,你我手足,救你之事何足挂齿。”   他的笑容越扩越大,竟让人看起来有些森寒。   “若是真要谢,还得谢我身旁的一个小太监,若非他建议我去太液池旁走走,我又怎能恰到好处地救起四弟呢?”   祁旭端起身旁的茶水,轻轻拂开浮沫,却不着急品,只是打量着手中的曜变盏,目光沉沉地看向祁宥,“只是可惜,这小太监做事毛手毛脚的,竟打碎了江南进贡来的一对鹧鸪斑建盏。”   “母后发了好大的火,已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看似轻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瞧着祁宥的神色。   隔着烟雾,只见少年已弯了弯唇,轻声道,“死了啊……真是可惜。”   “毕竟是皇兄身边的人,再怎么有功,到底还是要感念皇兄之恩。”   崔锦之看着他们二人交锋,脸上却已经有了几分困倦的神色。本就是大病初愈,还未曾休养一刻,就强撑着起身应酬,此时此刻她早已是心力交瘁,哪里还有空管这二人看似平淡话语下隐藏的石破天惊呢?   她的眼皮在这温暖的正厅中都快要耷拉下来,手中也渐渐不稳——   清脆地“啪嗒”声响起,茶盏重重地落地。   崔锦之闭了闭眼,撑着身子弯腰道:“臣一时失察,才错手打碎……”又别过头去,重重地咳嗽起来。   “我去为老师端药来。”祁宥见状,起身出门。   祁旭瞧她脸色实在苍白,也终于站起身来,温和地扶住她,“大人好生休息,尽快养好身子,早日回到朝堂上忠心报国才是。”   他使了个眼色,侍从们便鱼贯而入,将无数珍宝补品悉数摆开在正厅。   “这些,不仅是父皇的旨意,还有我对丞相的一片心意。”   他看着眼前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的如玉公子,终于轻声开口说出了此刻自己的来意,“大人志在天下,心怀百姓,我知大人不愿参与皇室之争。”   祁旭紧握着她的手,“可大人亦知身在旋涡中,难能由己的道理。旭出生皇室,亦不由己。”   “可若是你我携手,共同开创天下盛世,将来青史留名,百姓感念,才无愧天地与自身。”   他字字句句含着恳切之情,郑重地问她:“大人,可愿?”   崔锦之盯着眼前这位年方十五的小少年,身形渐渐和前世那位沉稳的少年帝王重合起来。   她心中触动,当年祁旭,亦是这般言辞恳切。崔锦之相信,也许这位天之骄子,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她共守大业。   可六年细心教导,风雨同舟,到最后登上帝位,换来的却是一对君臣逐渐走向离心。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崔锦之想不明白。   跳动的胸膛重回平静,掩下细微的感慨,她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陛下正直壮年,此刻论说国本尚早,还请殿下慎言。”   沉寂良久。   祁旭收敛了笑意,直直地盯了她好一会,神色逐渐晦暗不明。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底的情绪,淡淡开口,“丞相身子还未大好,日后再来拜见大人。”转身大踏步出了正厅。   片刻后侍卫太监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离去。   崔锦之拜倒,“恭送殿下。”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正厅侧旁木雕依柳屏风后,少年紧攥住的拳头,和眼底酝酿的晦暗风暴。 第十一章 明了   崔锦之起身,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她转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屏风后得出少年脚边散落着一地的碎瓷片,掌心混合着鲜血和乌黑的药液,正顺着指尖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   崔锦之上前伸手去触碰少年的手腕,想要查看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却被少年反过来紧紧攥着,他的手背甚至鼓起青筋,眼底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老师……会选择和皇兄站在一处吗?”   崔锦之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惊,试图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手中的伤痕崩开,鲜血蜿蜒缠绕着二人交叠的手。   她定了定心神,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反问道:“臣是殿下的老师,为什么会和二殿下站在一起?”   崔锦之轻轻回握:“殿下,臣永远会站在您的身侧。”   他看着她眼底的温柔,终于放开了手,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竟然握得丞相的手腕泛起一圈红痕,他伤口里掺杂的小碎片也在刚刚划破了崔锦之的肌肤。   少年的神色终于露出几丝慌张,连忙搀扶着崔锦之进入内室,为她仔仔细细的擦洗伤口,若非崔锦之拦着,还打算为她的手腕缠上一圈纱布。   丞相的手腕柔若无骨,握在手里,像似锦缎温玉,让人难以释手。   崔锦之一时失笑:“这么小的口子,殿下还要处理到什么时候去?”   她本想先替祁宥看他掌心的伤势,奈何拗不过少年,只好由着他处理。   少年轻轻咳了一声,连忙放开了她,崔锦之这才拿着温热的帕子,一点点将他右手掌心细碎的瓷片挑拣出来,又为他抹上药膏。此时此刻,她才注意到少年的左手也缠着绷带,“这是怎么回事?”   祁宥低下头看了眼,不甚在意地开口:“前日不小心伤到罢了。”   崔锦之瞧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时无言,半晌才开口道:“短短一月有余,臣竟为殿下上过两次药了。”   这一世甚至有她做老师,他仍然不住地受伤,那前一世没有她呢?   祁宥微微怔楞,不懂她为何突然这样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臣希望殿下珍重自身,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成为殿下伤害自己的理由。”   少年轻轻滚动了下喉结,几欲开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重活一世,应该像从前一样只需要韬光养晦,在暗处中谋算所有人即可。   无论是利益,人性,感情,甚至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拿来利用的。   他明明、明明都懂得。   可当崔锦之对他说出“珍重自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抑制不住地,从心底翻涌上来莫名的委屈。   祁宥撤开视线,看向双手缠绕着的绷带。   今日他借口端药,实则想要弄清楚他这位好皇兄到底是为了什么上门。当他听见祁旭对她说的那番话,真切地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动摇,他徒然捏碎了手中的药碗。   祁宥不知道自己为何有些恐慌和躁郁,他明明对丞相还抱有怀疑,明明从心底里知她有所图谋,可是那一刻,他觉得二人执手相立的模样格外刺眼。   祁旭真是贪心啊……他明明已经有了一切,父皇的重视,母后的宠爱,无数人珍重爱护,也是高门望族眼中的未来储君,这些还不够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唯一拥有的老师都想要抢走呢?   祁宥的眼底晕染开如墨般的阴翳,他轻轻地摩挲指尖,漫不经心地想,即使他不信任丞相,也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染指分毫。   要怎么处置祁旭才好呢?   他突然抬头看向崔锦之,凑了过去,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为什么?”   崔锦之被他突如其来的询问搞得摸不清头脑。   “殿下在问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老师明明有过动摇,对吧?”他看向她的眸色深沉,“有那么一刻,您是愿意和皇兄携手的。”   “是什么让老师放弃了?”   崔锦之心里发惊,毕竟和祁旭是多年的师徒,面对他的挽留,说不触动是假的,可波澜之后又会想起前世的枭首示众,再发热的脑子也能冷静下来。   就是这短暂的晃神,竟然也被祁宥捕捉到了。   可她面上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什么携不携手的,二殿下起了别的心思,可良禽择木而栖,二殿下不是臣想要的明主。”   丞相态度温和大方地抬头和他对视,明明说的是潜谋大事的内容,却让她说出了一股清贵之感。   祁宥心气不顺地闭了闭眼,他本应该和从前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声地就此揭过,可一想到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的画面,他就觉得无比的刺眼。   好一个你我携手,共看这盛世。   好一个前世今生的师徒情分。   祁宥只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丝丝缕缕地蔓延上他的心脏,不着痕迹地慢慢绞紧,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听见自己说:“老师似乎对皇兄极为熟悉?”   “从来没有共同谋事,老师却知道皇兄并非自己想要之人,就好像……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会是怎样的下场?”   “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双眸泛着森冷,一字一句道,“老师是不是,害怕这样的结局?”   害怕和前世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崔锦之感受到他的视线,直勾勾的,带着强烈的审视。   她只是和缓地笑了笑,还是那副八方不动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惊讶:“殿下慎言。”   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好似在包容闹脾气的小孩子。   “陛下年富力强,二皇子君子端方,待人接物均以贤德著称。锦之身子不济,精力十分有限,只是处理朝堂之事便拼尽一身,更不要提扶持携手。”   天光大好,她雅致的面容更是被衬托地清冷几分,带着半分笑意,似清风拂过水面,只微微一点涟漪。   只有锦被下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缩的瞳孔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从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许多事情的轨迹就悄然改变。   那时候崔锦之只是简单地认为,自己选择改变必然会导致其他事物的走向变得不同。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让她忽视了许多摆在面前的事实。   比如那双和他成年后并无半分差别的眼神、他言语中对她的试探。   还有……前世她分明听闻,四皇子祁宥的腿脚有隐疾,似乎是年少时留下来的病痛。   若是祁旭没有那么恰到好处救起祁宥,他独自一人泡在冰水中,双腿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就此留下疾病?   而被三皇子推落下水这件事,是不是也会像前世一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般,悄悄地掩盖下去?   崔锦之反复琢磨着祁旭那句“若非他建议我去太液池旁走走。”和“已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突然像打通其中关窍般地醒悟过来。   祁宥借祁旭身旁之人的手,将他引来太液池旁,分明是知道三皇子会对他下手。   既然知道,为何不干脆躲开,是想要借此做局,还是……本来就是祁宥设计三皇子动手?   不,不对。   前世祁宥就是因为落水一事才落下病根,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可为何这一世,他像似突然预料到一般,借此事狠狠摆了一道三皇子,还牵扯进祁旭和她……   崔锦之看向身旁坐着的少年,神色平和恭谨,哪怕是知道二皇子已经猜测到他安插眼线一事,仍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祁宥那句“是否害怕这样的结局”还在耳边萦绕着,她心底却慢慢升起一股寒意,冻得周身通体冰凉。   曾经她只是认为祁宥少年老成,心思深沉藏得住事,可此时此刻她好像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借助系统重生一次,那么会不会……影响到别人?   如果说崔锦之大多时候抱着的都是局外人的心态,那么从祁宥重生的那一刻,从他猜测揣摩她的意图开始,她就被完完全全地拖入这个局面中来。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自己发软的手脚,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来目前祁宥只猜测到了她也可能重生一事,对于她背后有系统一事还尚不知情。   第一次碰上任务对象察觉出自己的一些秘密,崔锦之心底的戒备慢慢地升了起来。   祁宥前世又是怎么死去的?和她一样,被自己的亲皇兄所害?   她按下脑中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怎么将他安抚下来。崔锦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的头发,尽量露出个亲昵的笑来。   “臣知道,自臣教导殿下开始,殿下对臣一直抱有怀疑。”   “也许是怀疑臣被他人指使,也许怀疑臣想要利用殿下,殿下的疑虑,臣都看着眼里。”   她顺着他的长发继续抚摸下去,动作轻柔和缓,像一枚羽毛般拂过他的心脏。   “您在深宫长大,见识过世态炎凉,不愿轻易将真心交于他人,这些臣都明白。”她轻轻靠过去,让他们二人的肩膀并排在一起,“可臣已经一点一点,向您展现我的真心。”   为他向皇帝施压,彻夜的照料,都是她向他投诚的证据。   她微微偏头,握着他的双手,隔着透过二人缝隙的阳光,认真地说:   “无论如何,臣永远……不会伤害您。”   祁宥看着身侧的人神色温柔却又执拗地想向他证明,一时间心头微颤,激烈的情绪在脑海中不停地翻涌纠缠着。   换作从前,他从不信他人口中随意给出什么的承诺,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从崔锦之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丝真情实意的力量。   她微凉的双手抓着他,莫名其妙地就抚平了他心底的躁意。   祁宥心中的郁气,就像突然被驯服的猛兽,乖顺地蜷缩起来。 第十二章 万年   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冬终于过去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把京城冬日里的残迹全部洗净了。   崔锦之坐在窗前看檐下的朦胧烟雨,庭院中的杏树新枝嫩叶被打得湿漉漉的,经历了一整个冬日里的摧枯,终于在此刻冒出了点点白雪般的花骨朵。   清蕴捧着件墨色织锦大氅,走到崔锦之的背后为她披上,“公子如今才休养几日,小心春寒。”   崔锦之将手伸出窗外,去接这雨线连绵,手指修长,温润的指腹很快被春雨沾湿。   她却笑起来:“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   “若是我此时带着你们归隐故土,乡间田野,便能看到这诗词中的景色吧。”   清蕴神色一动,心底涌起酸涩的感觉,从公子十二岁乡试开始,宦海沉浮,竟然已过了八年了。   这些年来,公子一直做的很好,修明法度,举贤授能,成了万民称颂的父母官。可她知道,公子过得很累,清蕴蹲下身来,忍住心疼,想要安慰锦之。   崔锦之却收回手,拿过桌面上的丝帕,一点点地擦拭干净指尖的水渍,又似乎变成了那位庸庸有度,翻覆云雨的丞相大人。   自那日安抚住祁宥后,她便终于支撑不住地昏睡了过去,又整整休养了好几日,才终于从这场大病中抽身出来。   其实也不仅仅是告假调养,还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绪。   这几日中她早已问过系统,任务对象是否有重生的可能。   系统沉默了良久,只是斟酌着说了句——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什么叫“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时空管理局干的是维持世界秩序的活,但人员的介入本就是扰乱秩序的事,所以他们平时和系统的联系很少,也尽量不会要求使用外挂。   这也是她在这个世界辛辛苦苦干了多么年的原因。   但小世界中的人物可能重生这件事如此核心,竟然连一个准确答复都没有。崔锦之为了任务方便,只好摆出温润如玉的模样利于行事,十几年如一日的扮下来,磨得她本人的脾气都快要和装出来的一样了。可此刻她听到系统含糊其辞的回答,都忍不住想要爆粗。   最终还是气得碎了几个茶杯。   从前她只想养个工具人,可发现行不通后就打算真情实意地养个小崽子。   但现在又告诉她,自己养的小崽子,内里可能是个正儿八经的成年人!   还从夺嫡中全身而退,甚至前世带着人来抄了她的家!   崔锦之颇为头疼地顺了顺气,再如何骂系统这废物东西也无济于补,只是自己要教导的弟子,年纪尚小还能导之以德,匡之以正,可若真是前世的祁宥重生回来……那她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祁宥目前也只是对她怀疑而已。   “公子,殿下说他今日的字已练完了。”淮胥立于檐下,低垂着头道。   崔锦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如今这几日里她在家中休养,祁宥也跟着住了下来,她就干脆每天抽出些时间教导他读书。   清蕴在锦之背后撑着把油纸伞,同她一起走向书房,两方的窗户大开,斜风细雨,丝丝凉意蔓延进来。   正对房门的黑漆檀木书案后坐着位少年,一袭青衫,玉簪束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雅致二字,他正低头看着手上的书卷,听见了声响,抬起头来冲她展颜一笑,眸中也蕴着柔光,开口唤她:“老师。”   崔锦之瞧他这副单纯温和的模样,脑仁都无端的疼起来了,从前她只觉得祁宥是心中没有安全感,时而乖巧怯懦,时而又对他人戒备警惕,处处试探,如今想来,哪里是什么性情不稳定,这小疯子分明本性就是多疑敏感,表面上的乖巧懂事都是演给她看的!   她走近书案,拿起今日祁宥写的几篇字,心底却哼笑了一声,这几日他交上来的功课,字越来越酣畅,瞧着倒好像是因为她的教导,不过……这小崽子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进步也太过神速了吧?   想起他从前装自己是个连百家姓都读不顺畅的小文盲,崔锦之都觉得他能去拿下奥斯卡影帝奖了,只是他愿意演,她也只好配合着他。   丞相伸手拿起一旁的书卷,开口为他讲解着其中含义。   ……   崔锦之温润的声线在泛着暖意的书阁中响起,如珠玉坠盘,娓娓道来。她博览百家,精研六艺,甚至连天文地理都有涉猎与学习,讲起课来也是生动有趣,由一知百。   一口气说了一刻钟,她才方觉自己的嗓子火烧火燎的干疼。   祁宥也从她讲的内容中回过神来,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崔锦之接过轻尝,只觉得入口甘甜,香气清扬,又细品了一口,才道:“都匀毛尖?”   少年抿唇笑道:“老师好伶俐,这便尝出来了。”   崔锦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盏底坦阔,圈足窄矮,入手触感细腻温润,而其中汤色清澈、叶底明亮,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她本就不注重物欲,基本上是什么顺手就用什么,皇帝赏赐的、或是其他大人赠送的,都是让清蕴点了扔库房。   而且她平日里满心都是如何完成任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府中上下。   哪知道这小崽子住了几日,可能是觉得这环境太差,就大包小包地把自己东西全搬了进来。   本来以为虽然内里是个成年人,外表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谁承想,自那日他拜师后,又出了三皇子推他下水那事,皇帝倒是端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慈爱之心,一箱箱的好东西全都赐给了祁宥。   崔锦之虽然对玉石珠宝之类的物品不感兴趣,可祁宥却掏出来什么集锦墨、端州名砚、洒金薛涛笺,短短几日,倒要把这府中换了个模样。   如今连喝的茶具茶叶都被统统换了个遍,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祁宥,少年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羞涩地笑了笑:“老师可还喜欢这茶叶?前几日母后赏赐给老师的,连同着一些珍宝补品一起送过来的。”   萧皇后赏的?   看来当时祁旭前来拜访,多半是皇后授意了。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信笺,展开一看,上面行云流水般写着两个人名,祁宥凑过来瞧:“这是什么?”   “这是臣为殿下选的伴读名单。”   祁宥这才低头细瞧,上面写着:内阁侍读学士之子陈元思,前锋参领之子霍晁。   他眸光微动,视线在那笔力苍劲的楷书上扫过,眼底浮现起几分异色。   三皇子母妃薛氏一族掌控内阁,而执掌天下军权事物的太尉王宾鸿又是皇后一党的人,这两个伴读恰好都与这两党紧密相连,且品阶较低,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伴读名单是交由母后查看定夺,老师怎么能保证母后一定会定到您想要的人选?”   丞相提起小巧的茶壶向盏间注水,茶叶在清澈间徐徐浮沉,芽影水光,透出点点清香,她嘴角似含着胜券在握的笑。   “其余的伴读只需定位高权重者即可。”她端起茶盏,“皇后娘娘不愿殿下能有自己的势力,可伴读一事绝无计阻拦,自然就会选到臣想要的人。”   祁宥用幽深难测的目光看了一会她,才缓缓道:“有了伴读,就等于有了势力?老师想得未免简单。”   “何况我要势力做什么?”他微微勾起唇角,脸上却是一副不安的模样,“萧薛两族争斗,我哪里斗得过呢?”   “我只求在宫中平安一世罢了。”   一时间崔锦之还真拿不住他此时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祁宥虽然向她证明过自己确实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但也的的确确从未表明过自己对逐鹿天下的想法。   况且前世祁旭登基不久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大燕究竟走向了什么样的道路,她也不得而知。   可她还是施施然的品了口茶:“殿下以为,生在权力中心,没有行权的兴趣,就能顺遂平安的活下去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使殿下没有争夺权力的欲望,可您却有行使权力的资格,各方势力裹挟之下,您不愿意,也会有无数只手将您拉进去。”   况且,真想做个天家皇室的富贵闲人,也要看皇帝是否愿意讲究这兄弟敦睦的情意,祁旭连自己多年的恩师都能毫不留情地斩杀,更不要提这样一个吃人窝中的异母兄弟了。   “殿下想要独善其身,也要有这个本事。纵然臣此刻能护得住您,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她似是自嘲般摇摇头,“臣这个身子,怕也熬不到那个时候。”   祁宥沉默一瞬。   外头的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停了,初蕊绽放,在雨后显得鲜艳欲滴,崔锦之叹了口气。   “其实……臣还有一点私心。”   她垂下眼睛,清冷的声线传来:“有同龄人相伴,殿下或许能快乐一些。”   “臣不愿看到殿下整日严肃克制的模样。”   崔锦之侧身看向祁宥,突然做出了个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   她伸出双指,轻轻地抵在了他唇角处,往上一提,即使被人强迫着做出微笑的样子,祁宥仍是眉目如画,清秀俊朗。   “殿下从前笑,从来都不达眼底,臣希望殿下能够真切的快乐起来。”   或许多年以后,祁宥想起此刻春寒料峭,哪怕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瞳孔深处也清晰地倒影着她清雅高华的模样,微微侧首朝他微笑。   她那时容色如玉,笑容仿佛花树堆雪。   时光隽永,一眼万年。 第十三章 伴读   坤宁宫中。   一个女子身着深红色宫装凤袍,泼墨长发被一根金凤步摇挽成朝凤髻,沉静如冰地端坐上首,看着身旁宫女递上来的伴读名单,雍容华贵的脸庞上勾起一抹讥笑:“先是从冷宫中爬出来,再到丞相亲授,如今还要伴读。”   她执起朱笔,日光照向额间的深红花印,眉目间袅袅凌波,沉声道:“待我儿登基后还想要什么?钱帛美人?封号宫室?一步一步……倒真在这京城中扎了根,甩都甩不掉。”   萧皇后将名单上的众多名字,一笔一笔划去,看着所剩无几的几个人名,顿了顿笔尖,一滴墨瞬间没入晕开在纸面上。   她取过一张洒金宣纸,取笔蘸墨,重新写下了几个名字,随意交给了身侧的宫女。   “就按照这上面写的,宣进宫做四皇子的伴读吧。”   “母后。”   萧皇后闻言抬头,只见一个少年立于殿中,身穿黑金长衫,上绣四爪金龙,期间点缀着五色团云。   她展颜笑起来,连忙起身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凉?”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拂去祁旭肩上的水珠,皱起眉:“近日雨多,怎么不给殿下撑把伞,若淋坏了如何是好!”   祁旭挣脱开她,扶着皇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地开口。   “母后多虑,这样小的雨,怎么会淋坏我?”   皇后直起背脊,头上步摇轻轻晃动,脸色却沉了下来。   “今日伺候殿下的,都拉出去打十板,主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竟也不懂得了?”   殿内呼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红了眼睛哀求。   祁旭也不禁眉头紧锁起来,“是我今日不让他们打的,为这点小事,母后也要罚我的人。”   见他不高兴了,皇后才罢了手,将一众人挥退,温声细语地开口:“今日太傅教的内容难吗?”   “太傅博古通今,让人受益良多。”祁旭淡淡一笑,“但先生毕竟年事已高,只愿墨守成规,若我在课上提出任何带着革故鼎新之意的话来,便会被狠狠加以责罚。”   他垂下眼帘,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腕,“或许也并非顽固不化,只是他是薛首辅的人,自然处处看我不顺眼。”   皇后冷笑:“如今丞相借四皇子落水一事狠狠摆了薛家一道,他们本就怀恨在心,可偏偏崔锦之又重病告假,顺带连四皇子都接出了宫。薛家没处撒气,倒是先折腾起你来了。”   她眼中划过一丝狠戾,很快又隐藏好情绪,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去探望丞相,如何了?”   祁旭的表情突然有些变化,一时间很难描述。   “丞相或许……此刻并不想参与这些朝堂之事。”   “不想参与?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皇后讥讽地开口,“好一个淡泊明志,何不干脆辞官归隐,何苦在这权力旋涡中苦苦挣扎呢?”   “丞相并非母后所说之人。”祁旭冷静地反驳,“丞相之智,世人皆难匹及,若得他相助……”   “可若是他不愿呢?我儿背后皆有世家大族支持,你又是正宫所出,有无他,你最终的位子都不会有改变。”   祁旭的心头总觉得萦绕着淡淡的不安,好像冥冥之中预感到些什么,他想不通,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再开口了。   -------------------------------------   皇后口谕传来时,崔锦之在院中侍弄花草,正仰头看那满树白清似雪,明明是初春时节,肩上还压着厚重的雪狸绒毛大氅,长发仅用一根晶莹的白玉簪随意挽在脑后,衬托得她人清灵又贵气,恍若天地灵气皆数汇聚于此。   祁宥来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树上洁白的杏花犹带露水,和她一袭白衣交相辉映,风华灵秀。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似的向前一步,开口道:“老师。”   崔锦之在花荫下回头,笑了笑:“殿下来了。”   “母后的口谕已下来了。和老师猜测的一样,果然选了老师想要的二人。不过……”   “不过还多了一人。”她莞尔,“对么?”   祁宥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问她:“是。老师如何知晓?”   “皇后不愿选高位者之子,人选自然会落到臣想要的人上,只是这二人都非她的人。”   “自然要选一个她信得过,安在殿下的身旁。”崔锦之似笑非笑,“臣斗胆猜测,可是光禄寺少卿庶三子高天纵?”   祁宥眸光微微流转,神色间一时有些复杂。   一字不差。   丞相仍是笑眯眯地拿着手中的竹制花浇,“那看来臣猜对了。”   清风拂动,丝丝凉意,她扬了扬眉,提起另一件事。   “臣已禀明陛下,明日起便可入宫复职。至于授课地点,自然也要换到宫内,如此,臣就命清蕴为殿下收拾好东西?”   祁宥抿着唇一言不发,心底隐约浮起道不明的烦躁,他撂下一句“都听老师的”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的崔锦之。   这小屁孩儿,又闹什么情绪?   和祁旭这种锦绣丛中长大的天之骄子不同,祁宥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再加之崔锦之猜测他前世也没捞到什么好下场,性子也是阴晴不定的。   虽说平时愿意跟她装一装,她也看出了祁宥的表里不一,但他内里到底怎样想的,锦之还是不得而知。   就像这会儿,就说了个她明日要开始打工了,他就绷紧了脸色走了。   崔锦之摇摇头,这就是养一个问题少年的不容易啊。   罢了,她丢下花浇,拍了拍手往书房去,盘算着给这几个半大的孩子准备课程。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顺遂,崔锦之复职的第一天,京城就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   卯时时分,明明早早开了春,宫中上下的景致仍是一片荒芜。   而朝堂之上,更是一片肃杀之意。   自昨日午时接到消息开始,崔锦之就知道,今日朝会必定是一片血雨腥风——御史台弹劾薛贵妃兄长薛怀忠纵容儿子败法乱纪,欺压百姓。   起因是薛怀忠庶子薛为瞧上了酒楼的卖唱女,这卖唱女虽是在外抛头露面,经营谋生,性子却是高傲贞烈。见她誓死不从,薛为好色荒淫惯了,干脆就强抢民女,掳入府中。   据说她从府中被丢出来时,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了,只留了一口气,当晚就吊死在了家中。   薛为是世家望族之后,爷爷是当朝内阁首辅,姑姑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纵然是庶子,平日里薛怀忠也十分疼爱他,嚣张跋扈惯了,不过就死了个女子,拿些钱财打发了她的家人便是。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这女子早已嫁做人妇,丈夫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知道此事,如何肯罢休,可惜蜉蝣撼树,哪里抵得过高门望族呢?   官府迫于薛家势力,强行将此事按压下去,还劝那卖唱女的丈夫——“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若你以后高中,还愁身边没有燕肥环瘦围绕吗?”   那人听完,一言不发地回了家,却在第二日午时,在官府门口举火自焚,死前还癫狂地大笑着。   “吾妻被人凌虐致死,我身为夫君却报仇无门,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今日以我身死,换吏治清明,苍生同悲!”   崔锦之收到此事消息时,站在窗边久久不能回神,祁宥握住她的手臂,温热的体温传了过来,化开些许她心底的酸涩。   “皇后一党设计薛家,也许本想借卖唱女一事弹劾薛为凌逼弱小,骄奢淫逸,再彻查薛氏是否索贿贪赃。”   崔锦之看着桌上摇曳的烛光,心底忽然涌起疲乏。   “可惜他们错漏了那位读书人的心志,不愿接受他们施舍的好处,哪怕以死,也要撼动这早被蛀虫啃噬地体无完肤的朝野。”   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轻松地成为权力争斗下血淋淋的牺牲品。   甚至连死后,也要被人在朝堂上翻来覆去的辩论。   她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百姓孤苦之怨如何会引起这世界的秩序混乱,管理局又为何要派遣她进入维护的原因。   一阵大风吹来,烛火摇曳地更甚,甚至飞溅出点点灯花,崔锦之耳畔散落的青丝也随之向后轻扬,她看向窗外黑沉的夜幕,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沉甸甸地向下压去,让人顷刻间喘不过气。   祁宥看着她就这样站在烛火和窗外黑夜的交界处,光影婆娑,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她说——   殿下,您看到了吗,风雨欲来啊。   这是臣身为您的老师,教导您关于权谋之术的——   第一课。   -------------------------------------   身着明黄色朝服的天子坐于堂前,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视线一一扫过下首两列站立的朝廷官员们,冷笑了一声:“首辅大人,可有话要对朕说啊?”   薛首辅干瘪的脸上一片平静,听到令和帝点他,双手执笏出列,恭敬道:“老臣知道此事后,立刻将这个不成器的孙儿给扣押下来交给廷尉府,此子若真欺凌弱小,老臣拼上此身,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下去:“可其中尚有隐情,请陛下明察啊!”   廷尉府侍郎籍弘盛也紧接着出列,他低头拱手:“这女子名为任娘,本是涿郡人士,随夫入京,她那丈夫是进京赶考,本就是穷苦出身,一路靠这任娘卖唱换得盘缠。可入了京,住店需要钱,读书需要钱,花销多了,光靠卖唱根本无法营生,于是这夫妇二人便起了别的念头。”   “她先是设计与薛家公子相识,勾起薛为的兴趣,再进入府中成了他的侍妾,而后又暴露出自己已是有夫之妇,若薛为不答应给她一笔钱财,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薛为自然不肯,将人赶出府去就算了。任娘的丈夫周坊见要不到钱,干脆就将此事做大,杀了他的妻子,借此威胁薛家。”   须发皆白的薛首辅撩起官袍,端正地跪了下去,痛心疾首道:“薛为骄奢淫逸,不堪大用,是薛家太过纵容,可若说谋害人命,欺压百姓,是绝无可能的啊!”   薛贵妃的兄长——车骑将军薛怀忠也随即上前一步,胡须歪斜,哽咽着拜了下去:“若臣的儿子真做了如此恶劣之事,臣绝不姑息,可事实并非如此,请陛下明察啊!”   崔锦之站在为首第一排,面容冷淡地瞧着他们众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并没有急着插嘴。   御史大夫叶榆先是向令和帝作揖,再看向薛家父子,冷声道:“任娘的夫君可是在廷尉府前以死明志,这份心性,怎会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薛怀忠冷哼一声:“他和任娘的死脱不了干系,怕官府缉拿,畏罪自杀罢了。这人还在廷尉府前妖言惑众,若他不死,廷尉府也绝不会放过他!”   妖言惑众。   那人说的是——官府暴虐,圣上无德。   令和帝也想起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   崔锦之心道不好。   令和帝此人,说的好听是仁厚,说的不好听,便是优柔寡断。或许身为闲散王爷,这种品行是恰到好处,可身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君王,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能驾驭群臣,甚至会引发奸介之祸。   可他又极端刚愎自用,喜欢臣工为他戴高帽,称颂功德。或许身上担的责任,会让他偶尔心清目明,愿意让崔锦之放手改革,也会对薛萧一党抱有警惕。   但大多时候他更注重的是青史如何评价他。   薛家人欺压民众,贪财好货,他并非不知道,可此时此刻,令和帝更在意世人的评价。   若顺着薛家给的台阶下了,倒也不失为保全他“明德天子”名声的法子。   崔锦之轻微侧身向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叶榆,他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复道:“薛将军刚才说,若自家人做出这些事,绝不姑息?”   他从怀中掏出数本奏折,恭敬地举过头顶,随着他这一举动,数位御史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只见叶榆高声道:“臣与诸御史同僚联名弹劾薛氏一族,圈占土地,强压百姓,其世家弟子,舞弊贪污,私下受贿!”   李公公快步下阶,接过了叶榆手上的奏折,又恭敬地递给了令和帝。   他没有瞧递上来的奏折,冷着语调说:“念。”   叶榆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声唱到薛氏一党的罪证,足足念了两刻钟才罗列完毕。   太和殿两侧的鎏金铜兽庄严肃穆,香亭中紫烟缭绕,众人垂袖而立,静默不语,可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场关于朝廷体系的上下彻查,于此刻开始了。   千层巨浪,就此掀起。 第十五章 密谈   自叶榆弹劾完毕后,朝会上顷刻间落针可闻,明明只安静了几息,却好似度过了十几年一样漫长,忐忑、不安、彷徨的情绪萦绕在众人心间,大臣们皆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要说表面上最是平静的二人,却是崔锦之和身在舆论中心的首辅薛成益。   皇帝坐在上首,面色阴翳暗沉,沉默了良久,终于冷声开口:“首辅大人,对于御史台弹劾薛氏族人的奏章,可有异议啊?”   薛成益沟壑纵横的脸上却仍是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和帝却被他冷静的神色气得拔高了音量:“好!好一个欲加之罪!”   他伸手将李公公手上的奏章重重地拂到地面,青筋暴跳:“这上面悉数记载了他们的罪证,你这话,倒是朕的御史台污蔑你的族人了?!”   薛怀忠咻地抬起了头,刚要辩解什么,却被薛成益用严厉的目光压制了下去。   他仍然回答地极尽从容:“既如此,臣只能暂且卸去身上职务,听候廷尉府判审了。”   言罢,他重重地磕了头,又直起背脊,目光盯着令和帝脚下,一字一句道:“臣问心无愧,多年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燕鞠躬尽瘁,如今受奸人蒙害诬陷。”   “但臣相信,陛下乃百年难遇的明德天子,定能还臣一个清白。”   令和帝阴恻恻的目光来回审视着薛成益,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内阁首辅薛成益及其薛氏一族暂卸官职,责令闭门候审,未查明前,不得出府。”   又望向诸大臣:“此案交由廷尉府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总算等了退朝,诸位官员都头重脚轻地向外散去,有的人是面色青白心中惶惶,料想此事必定牵扯自身,而有些人却是心中畅快,脚步轻松。   御史大夫叶榆正是意气风发地落了几步,和崔锦之一道落在了最后几步,先是对她抬手微微作揖,随后语调轻快:“今日弹劾薛氏一族的罪证,还要多谢丞相了。”   崔锦之微微一笑,轻缓道:“叶老言重,锦之不过提醒御史台一二。”   “若非丞相看出陛下早有除薛之意,御史台今日又如何敢弹劾呢?”   除薛之意?咱们这位天子怕是还不敢动这个念头,只是薛家势大,世家弟子又多在朝中任职,皇帝渐渐心生警惕罢了。   “崔大人,叶大人,还请留步!”   崔锦之唇边略微勾起一个弧度,她走这么慢,可不是为何和叶榆叙话,而是为了等皇帝的传召。   李公公快步追了上来,还微微喘着气:“两、两位大人留步!皇上口谕,请二位大人前往政事堂议事!”   二人皆随着李公公往政事堂的方向去,沉默间已到了堂前,李公公弓腰侧身,为崔锦之二人推开了门,“二位大人,请吧。”   崔锦之同叶榆一道踏入时,就瞧见令和帝已坐在书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方才朝会上递来的折子,下首檀木椅已坐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大理寺卿傅和同,见了他们二人,微微点头。   丞相二人先是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令和帝头也没抬,摆了摆手道:“赐座。”   崔锦之低头敛目,道了声谢后,坐上了御赐的木椅上。   终于看完了数本奏折,令和帝抬起头看向下首的三人,轻声开口问道:“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傅和同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令和帝的话一般,崔锦之更是拢袖而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叶榆心底暗骂这两人,拱手正色道:“今日递上来的奏折,皆由御史台查证收集,绝非闻风而报。”   令和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沉吟了好一会,才哼笑了一声:“首辅今日在朝会上如此言辞恳切,倒真像有人冤了他似的。”   崔锦之冷眼看了好一会,突然出声:“这些罪证记录的薛氏族人,遍布京城,四处分散,有的甚至远在郡县。”   “若大理寺查证起来,落到首辅大人的头上,最多也只是个管教不力,失察之罪罢了。”   剩下二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令和帝的脸色也随着崔锦之的话渐渐沉了下去,他扣着桌案,良久,忽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朕还动不得他了?”   “薛家势大,根系盘根错杂,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军队之中,都有其族人。”   崔锦之仍是不急不缓,“陛下本是仁德之君,却让他们一步步膨胀了野心,登基数年,却还要处处受薛氏之制。”   此言一出,气氛顷刻凝重,叶榆与傅和同齐齐变了脸色,立刻起身跪了下去。   丞相在心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跟着行了跪拜大礼。   令和帝没开口,只是神色阴翳,指尖不停地摩挲着桌面上的镇纸,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才道:“那依丞相之见呢?”   语气轻缓,却分明让人听出了其中不可忽视的杀意。   崔锦之缓缓抬头,肃容道:“薛家,还动不得。”   “薛氏多年来已向朝廷逐渐渗透了无数子弟,一旦彻查,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首辅把控内阁,若骤然停职,一时间必定混乱不休。”   令和帝冷笑着瞧了她一眼:“爱卿的意思,便是朕还得让一群人强横欺主,目无王法了?”   “臣并非这个意思。”崔锦之笑了笑,“削弱薛家,是重中之重。按照叶大人递上的罪证彻查,绝不姑息,薛将军之子薛为,怕是也活不得了。”   “纵然薛家手眼通天,哪怕黑也能说成白,可怎么也不能盲了悠悠众人的眼睛,薛为——必须死,还得于午门外问斩,告诉天下百姓,胆敢凌虐弱小,横行不法者,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更能以正视听,匡扶法纪。”   另外三人面上已露出沉思的模样,崔锦之端起茶盏,轻品了一口地方进贡的狮峰龙井,缓了缓喉间的干涩,暗叹一声好茶,又接着说了下去。   “薛家旁支和同党的官员跑不掉,但首辅还不能动,毕竟——”   她似笑非笑,轻声细语地说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语。   “毕竟车骑大将军薛怀忠手里,还握着二十万的兵权呢。”   -------------------------------------   “崔大人真是……快把我一把老骨头吓散了。”   叶榆缓慢地同二人沿着狭长的宫道走着,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傅和同也跟着干巴巴笑了两声,“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丞相大人缓步向前,修长挺拔的身形行止间都散发出清雅之意,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叶老弹劾百官,肃正纲纪,居然也会怕吗?”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老臣如何不怕?”   崔锦之含笑摸了摸鼻尖:“锦之忠言逆耳,陛下英明圣哲,自然不怪罪。”   三人言语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宫门口,各家马车在外早早等候,他们站定脚步,相互告别,各自散去回府了。 第十六章 清查   春三月,京城中一场轰轰烈烈的上下彻查就此悄无声息的展开了。   先是大理寺坐实了御史台递交上来的各项罪证,从薛为一案起查,凡是涉及到包庇、贿赂此事的相关人员统统缉拿归案。这短短半月里,京城的百姓们总能看到夜幕深沉时,高门府邸外水泄不通地围着数层黑甲士兵,将人索拿押解着出府,铁蹄狼奔虎啸,让无数官员彻夜难眠。   抄家、流放、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甚至是——问斩。   宫中的气氛更是一片凝重,进出政事堂的官员络绎不绝,各个神色匆忙。可诡异的是,薛家旁支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牵连者锒铛入狱,可唯独薛家嫡系,除了一个薛为,谁也没出事。   不仅没事,令和帝还亲自下旨,赞扬薛成益在朝堂上大义灭亲,为国为民之举,还大开宫库,赏赐了许多金银财帛。   就在薛府上下都沐浴在一个诡异的氛围中时,令和帝却坐于暖阁间,满意地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折子,神色轻松地开口道:“爱卿瞧瞧,这薛氏可真是贪墨败度的一把好手啊,朕让人抄了他们的家,竟然搜刮了这么多银子出来,这下国库倒是充盈了。”   崔锦之侧坐梨花木交椅上,从容地品了口好茶:“明日薛为问斩,至此,这件事也就彻底尘埃落定了。陛下可挑着合适的时候,请首辅大人复职吧。”   令和帝却冷哼一声:“这几日薛成益归家停职,内阁的人竟全乱了套,乱七八糟的折子全递到了朕的跟前!偌大的内阁,竟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倒正如崔锦之所说,只是动了旁系一族,十几个大人便上书求情,真动了薛成益,怕是后面的麻烦事还不少。   “不过朕最近倒是瞧着内阁有个侍读学士叫、叫陈峙来着?倒也沉稳,不像其他人似的一团乱麻,做事有条不紊的。”   丞相没有开口,嘴角只噙着淡淡的笑,安静地听令和帝说话。   “薛成益昨日给朕递了道折子。”皇帝话锋一转。   崔锦之眼神中蕴着笑意,开口道:“薛大人可是说自己的族人弄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无颜再见陛下,不愿回宫任职?”   令和帝感叹一声:“朕的爱卿真是料事如神啊。”   “如此,便由臣亲自去首相府上走一遭吧,请薛大人回朝。”   -------------------------------------   府邸中的书房通宵达旦地亮着烛火,昏暗的光圈下薛成益神色沧桑,胡须斑白,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一般,薛怀忠更是满脸疲惫,眼窝深陷,眼底全是血丝。   那身形魁梧的大将军捏紧拳头向下重重一锤,竟将桌面捶地硬生生下沉三分,“好一个皇帝,可怜我儿薛为,明日、明日……”   言未尽,额头上青筋凸起,眼中似要滴出血泪来。   薛成益闭眼不语,良久,才睁眼缓缓道:“皇帝是看我薛家风头太盛,早就生了敲打之心了。也怪我一时疏忽,竟然忘了约束族中子弟。”   “我儿薛为之事,背后主谋定是萧家!有了皇后不够,封了卫国公不够,如今还想要扳倒我们!”   “起因是萧氏不错。”薛成益摇摇头,“可推动这一切的根本不是他们。”   “那还能有谁?”薛怀忠问道。   沉默半晌,薛成益缓缓吐出几个字:“崔、锦、之。”   “从御史台收集罪证开始,到上书奏请彻查,一步一步瓦解了薛家的旁系。甚至不去触碰薛家在京城的势力,都是他计划之中。”   “穷寇勿迫,围师必阙。”首辅冷冷一笑,又很快收起神色,“我薛家百年大族,怎会这么轻易瓦解,若皇帝想扳倒我们,也得看你手上的兵权答不答应。”   “可崔锦之不仅没动我们,律周更让皇帝下旨褒扬,称颂你我的大义之举。”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勉强一笑。   “若说皇帝此举寒了我的心,崔相之智倒真正让人胆颤啊。外表上清风拂面,内里却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谋算了一遍。这样一个颖悟绝伦之辈,如今才到弱冠的年岁啊……”   薛怀忠看向他,颤抖着胡须:“爹,难道此事,我们就这样忍了吗?这皇帝如今眼里怕是也容不下我们薛家了。”   “你放心,他暂时还不会动我们,他还要留着我们,牵制皇后母族,就像用我们的邵儿一样,不过是制衡祁旭的棋子罢了。”   “如今……只等我们邵儿长大……”   -------------------------------------   次日清晨,西市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无数老百姓,车马声、交谈声络绎不绝,正中心用黄沙铺满,跪坐着身着中衣的男子,而其正后方设置了一个邢台,坐着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官员,他抬头看看天色,从邢台上取出一个木牌,重重地扔向沙地,高声道:“时辰到!行刑——”   说完,冲着一旁满脸横肉的刽子手点点头,那刽子手上前一步,仰头喝下一口烈酒,再“噗嗤”一声悉数喷洒在一柄鬼头厚背刀上,他紧了紧手,用力抬高、挥下——   血迹斑驳的头颅滚下。   不远处高楼上,崔锦之身着素面杭绸鹤氅,闭了闭眼,在心底轻声道了句。   任娘,周坊,走好。   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崔锦之紧了紧大氅,抬头了眼天色,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坐上了去往薛府的马车。   大燕丞相崔锦之领了陛下御旨,亲自上门请薛首辅重回朝廷。   至此,这场牵动朝野上下,生生剥去薛家一层皮的大案,就这样终止于文德二十五年的一场春雨中,空气中无时无刻弥漫着的血腥气也就此尘归于土,不复存在了。 第十七章 别扭   崔锦之这半个月一直忙着处理薛为一案,一大半时候都呆在政事堂,偶尔回府也是行色匆匆,整日里脚不沾地的,如今事了,她终于放松下来,此刻方觉身心俱疲。   暖榻之上,崔锦之身着白色寝衣昏昏欲睡地侧身躺着,头靠在软枕之上,满头青丝就这样松松地披散下来,昏黄的烛光下却映衬地她光华如月。   清蕴坐在床边,用指尖为她轻柔地按摩着头皮,力道舒缓,让人直想就这么睡过去。   不过……总是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脑中突然闪过什么似的,崔锦之蓦地挣扎着想要起身,惊得清蕴诶了两声,又将她往下按,嘴里抱怨着:“难得休息一刻,公子这又是要做什么?”   崔锦之欲哭无泪地趴在清蕴腿上,她总算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了。   她的崽儿啊!   整整半月有余,她都没记起来祁宥这个人!   那日萧家设计薛氏事发突然,她干脆顺水推舟搅浑了这水,先是让御史台拿出早早准备的罪证,再让廷尉府将人捉拿归案,身为一国丞相,还要同吏部商定空缺下来的官职,每日身不沾家,忙得是焦头烂额。   朝会之前,她只记得将祁宥丢回宫中,让他每日和伴读于上书房读书习字,教导他同自己的伴读打好关系,再丢下一句“下智者御力,上智者御心”便彻底没了人影。   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祁宥这小崽子对她的态度好上几分,如今倒是一棒子给打回原形了。   这下可怎么是好啊……   -------------------------------------   上书房内,五六个半大少年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些什么,祁宥目不斜视地踏了进来,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身后的霍晁紧跟着,嘴里还嘀嘀咕咕道:“四殿下!”   不远处坠着慢悠悠的陈元思,他双手拢袖,明明十几岁的年纪,活生生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模样来。   霍晁见祁宥不理他,也不气馁,一屁股坐在他身后的位子上,又不死心地戳了戳祁宥,神神秘秘道:“四殿下,昨日的事听说了吗?丞相亲自上门请薛首辅回朝啊,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除薛家,还是要保薛家呀?”   陈元思听到他这么大大咧咧地议论朝堂之事,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在听到“丞相”二字时,祁宥的睫毛一颤,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淡漠地瞥了一眼霍晁,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硬生生逼得霍晁住了口。   在没成为四皇子伴读前,他早就听说过祁宥的大名了,大冬天的,跟不要命了似的跪在太和殿的丹陛之上,本来父亲还猜测皇帝不会有所动作,也不知道丞相说了什么,居然逼皇帝硬生生地罚了他最宠爱的贵妃之子。   他们将门世家早就看不惯薛氏整日里为虎作伥的样子,可奈何薛氏位高权重,又出了一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更是没人敢动他们了。   如今薛家吃了这么大一个瘪,可把他乐坏了。   一听说自己要成了四皇子的伴读,霍晁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祁宥了。   这位四殿下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他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性格古怪,不好相处的皇子。   可如今见到了,这不还好嘛,不就是话少了一点嘛,没关系,他喜欢说话,正好互补。   他喃喃地挠了挠头,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我还以为成了四皇子的伴读,就能让丞相大人亲自授课呢……”   那可是燕国的第一公子啊,光风霁月,琨玉秋霜,谁人不想真正见识一下他的风华。   他虽然表面上不拘小节,可还是在平日的细微中察觉出了一个事实——父亲与丞相交好,或者说……父亲是丞相的人。   霍晁倒也不吃惊,父亲忠心为国,一腔肝胆,多年来一直秉持着中庸之术,不站队,不交好,如今却选择丞相大人,那么其必然也和父亲一样,为国为民,心怀天下。   此时连陈元思也不翻他白眼了,只目光炯炯地盯着祁宥,期待着他能给出答复。   祁宥被这二人看的心烦意乱,想到崔锦之,心底更生出几分烦闷,面色也跟着沉了下去,“砰”地拿出笔墨丢在桌上,没有理会他们。   说的好听,什么“永远站在他身边”,“永远可以相信他”,如今却能为一个薛家整整半月不理会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之前心底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个人而产生动摇,他真是、真是疯了!   祁宥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崔锦之?   一个体弱多病,满嘴谎话的骗子,也配让他心神不定吗?   理智告诉他,不仅不该动摇,甚至应该抹去能令他恍惚的存在……祁宥几番摩挲着指腹,想起崔锦之昏迷时软在他怀里的样子,那么脆弱,他只需要稍稍用点力,便能轻易地拧断她的脖子。   可脑海又突然闪现过她温柔隽永的模样,指尖不知不觉也停顿下来。   他抬起眼睫,眉目间皆是压抑不住的烦闷戾气。   闭了闭眼,依旧是崔锦之一袭白衣,气质洁净的模样,罢了,再看看吧,留着以后再杀也不迟。   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经在刀尖钢索上走过一遭的崔锦之,此时正提着食盒站在上书房门外的桃花树下。   日光温和,她立于树下,一身月白色锦衣,下摆绣着白泽银纹,虽然压着一袭洁白披风,身姿却清瘦颀长,轻风微拂,掠动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如冰如玉,像是一副江南水乡的泼墨图,烟雨温柔。   祁宥散学走出房门的那一刻,隔着人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致。   她瞧见了他,清隽雅逸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来,将手中的食盒拎起来,冲他晃了晃,轻声唤殿下。   光影婆娑,明明是料峭冷意的初春,祁宥却只觉得春风和煦,暖融映身。   心底像是被一根凭空生长的藤蔓,缓慢温柔地包裹着,纠缠得他忍不住心跳加速,无数的戾气就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地逃散开了。 第十八章 救我   八九个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突然在此刻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才弱弱地冒出一个声音:“见、见过丞相大人。”   他们终于醒过来似的,纷纷问起崔锦之安好来,崔锦之一一含笑点头,又望向祁宥,他在原地立了好一会,终于抬步向她走来。   “你……”   还未说完,便被身旁急吼吼凑上来的二人越过,只听霍晁亮着眼睛道:“丞相大人!”   陈元思也跟着行礼问安,眼神中的惊喜之情都快要溢出来了。   崔锦之温和地对二人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笑意盈盈:“这位便是霍家公子吧?”顿了顿,又看向陈元思,“元思,好久不见。”   陈元思猛地抬头,“崔相还记得我?”   “前年萧府设宴,他们出了一道诗来考你们。”丞相微微一笑,“元思当时对的极好,自然忘不了。”   这话说得陈元思脸上一红,他还待要说些什么,祁宥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凝望着崔锦之:“老师怎么来了?”   她眉眼如画,将手中的食盒抬高,“自然是来接殿下散学,怕殿下饿了,所以亲手做了一些糕点。”   他神色微微一动。   “这是老师做的?”   “当然,只是臣多年未下厨了,不知道味道如何,还请殿下指点。”她目光柔和,等待着他的回答。   祁宥黑黝黝的目光紧盯着她,半月未见,只觉得她更加清瘦,处置薛为这样一个废物,居然花这么久?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食盒。   崔锦之手中一轻,又转头冲那二人笑道:“不如你们同殿下一起尝尝?”   一个“好”字都要溢到了霍晁的唇边,突然间只觉得一道凉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如刃般锋利,他僵硬地向旁边扫了一眼,祁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呀霍公子,不如同我们一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告诉霍晁,如果他去了,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干笑了一声:“不、不了吧,多谢崔相好意,我爹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言罢,含泪憋屈地拉走陈元思,走出好几步,还听见崔锦之对祁宥笑道:“没想到你和他们相处的这样好,居然都冲他们笑了。”   陈元思被人拖着走了老远,还不甘心地转过头瞧,只见崔锦之伸出手戳了戳祁宥的脸蛋,少年皱起眉,耳尖一片绯红,看着是不满意的模样,可最终也没躲开。   -------------------------------------   重华宫内古树槐荫,日丽风和,崔锦之同祁宥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从食盒中拿出一盘桂花栗粉糕来,她将瓷盘推至祁宥的面前,示意他尝尝。   祁宥捻起一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了几下,香甜酥软的滋味口中化开,似乎也挥去了他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的烦躁。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下一秒却被人用锦帕抚上唇边,崔锦之离得很近,仔仔细细地为他擦去唇边的碎屑,轻笑着问:“如何?”   “很好吃。”祁宥下意识地碰了碰她方才指尖扫过的地方。   “臣这几日一直为陛下处理政事,疏忽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她看着祁宥,语气真挚。   祁宥哪里见识过平日里沉着冷淡的崔锦之这副模样,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老师的事是正事,我怎么会怪罪老师呢?”   又转开话题,“都说君子远庖厨,我实在想不到,老师这样的人竟然会下厨吗?”   崔锦之有些失笑。   “臣幼时家境贫寒,八岁起就四处游历,做点吃食算什么?”   祁宥愣了下,前世他和崔锦之无甚交际,也从未探查她的过往,只觉得她平日里高华清冷,从没见过她纤指沾上阳春水的模样,此刻才知道,她竟八岁就在外流浪了。   “那老师……以何谋生呢?”   “随一位老郎中,各地辗转奔波,就这样过了四年,和殿下如今的年岁一样,开始读书习字,再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望向红墙外的蓝天,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陷入进了回忆,“那几年时光,灾情重病,兵荒马乱,都见识过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臣见过刀剑划伤皮肉,见过因被铁蹄无情踏过而穿肠烂肚,见过无数重病垂死,奄奄一息的人。”   “用臣这双眼睛,知道了‘民生艰难’是何含义了。”   祁宥艰涩地滚动了喉结,从前崔锦之说希望他做个宽仁厚德之人,他总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觉,但此刻她将人世血淋淋地剖开在眼前,他终于说不出一句话了。   要是她知道他前世做过的事,知道他满心仇恨,刻薄狠戾,睚眦必报……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他的心脏突然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什么,祁宥竟然生出一股暴虐的心气来,既然会失望,既然也会离开,那就……那就……   崔锦之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还以为这小孩太心疼她了,偏头刚要安慰他,只见祁宥双眼布满血丝,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瞳孔边缘泛的金色都要隐隐地逼红了。   她此时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掐住他的下颚仔细瞧他:“殿下?”   祁宥眨了眨通红的双眼,还是有些神志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如玉的葱指紧紧扣住他的脉搏,只觉得他脉息混乱不定,手腕滚烫,冷声喝道:“殿下!”   丞相冰凉的体温传了过来,总算缓解他五内俱焚的痛意,祁宥总算清明了几分,动了动手腕,想要从崔锦之的手中离开。   可崔锦之虽然体弱,但此刻扣的死紧,他怕用力伤到她,又得分出心神去压抑心底翻滚着的血气,一时间还真没挣脱开。   二人目光对上,崔锦之被他似野兽般泛着恶意的眼神惊得头皮发麻,但手中仍然不敢松劲,语气放松了几分,试图用柔和的声线安抚住他。   “殿下,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祁宥另一只手撑着石桌,缓了足足两刻钟,神智才艰难地彻底回笼,他张了张口,声音却嘶哑无比,“老师,我……”   崔锦之却打断他,“谁给你下了药?”   脉象来势弦细而紧急,如手摸到刀刃,急促零乱,一看便是中毒之象。   祁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理智,和藏了两世暴虐麻木的根本起因,顷刻间被她劈头盖脸的这句话炸得分崩离析。   他的眼前似乎闪烁过许多前世今生的幻影,死前最后火光浓烈的景象在他面前横行而过,漆黑潮水蔓延过他的身体,痛得他此刻快不能呼吸。   可是重来一世,羽翼未丰,怕引起他们的注意,祁宥明知道下了毒,仍然毫不犹疑地吃了下去。   饮食、茶水、甚至送来的摆件,无不昭示着这些人迫切想要他疯掉的心,杀了一个太医院的人,还有无数个人等着他。   他的双手比崔锦之还要冰凉几分,此刻却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祁宥的心里永远绷紧着一根弦,怀疑、杀戮、困厄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畔低语着,要他就此将这浑浊的世间付之一炬,纵然他心底依然对温情生出几分渴欲,但所有走过的路都在警告他,没有人会真心待他——   但眼前这个人却让这一世的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也许这一世,他的归宿真的会因为她,变得不同起来。   如果……祁宥内心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你能救我呢?   救我于晦暗天光,岑寂黑夜,救我于无尽暗洋,无边疾苦。   他心里悲哀地想着——   如果真的可以,救救我吧。 第十九章 不归   崔锦之轻轻拥着他,手在他的头皮间穿梭,轻柔舒缓地往下顺,带着几分道不明的安抚。   祁宥精疲力竭地伏在她的胸口,目光放空,闻着她怀里清苦绵长的药味,安静乖巧地等待自己胸口翻涌着的躁意凉下去。   可随着自己的血液也平静下来时,他感觉到方才被折磨得发热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权贵兴亡,人心向背,她少年时所见所闻,所求得无非就是一个勤政爱民,善于纳谏的好皇帝罢了。   此时想起,从前他对她的种种猜疑,真是可笑。   她心向坦荡,一腔热血只为肃清社稷,可那个能帮到她的人不是自己,即便一个皇帝可以不是雷厉风行,恩泽八方,但也绝不能是疯癫混乱,暴虐嗜杀的。   一只身处沉重黑暗中的困兽,岂敢肖想天边淡雅明澈的月亮。   祁宥的脸庞藏在她臂弯阴影之下,疲惫地笑了笑,用嘶哑的嗓音开口:“老师,我无事。”   崔锦之纤长的玉手微微停顿,温柔地开口:“好,那殿下要用些茶吗?”   他没动,半晌才从鼻息中发出了声“嗯”,缓缓地直起身子。   她瞧他神色平静,眼中的血丝也消下去不少,知道他一时半会没什么大碍,才伸出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少年接过喝下,勉强清了清嗓子:“吓到老师了。”   “若殿下不想要他人知道,这重华宫的人还得处理。”她嗓音轻柔到怕是一阵风吹过,都能听不见。   方才她安抚他时,眼角似乎闪过了一个小太监的衣袍。   丞相修长白皙的手轻提起匏尊茶壶,为自己也倒上一杯,眼底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即便杀了一个,还有无数个人会被安插进来。即便全部清换,威逼利诱之下,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背叛我。”   崔锦之被他消极的念头惊了一瞬,“是人便皆有弱点,有些人贪财好功,有些人却只盼望自身与家人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总有人品行端正,能够忠心向你。”她语调温柔,“若殿下愿意,可以试着一点点相信他人。”   没等到祁宥回答,崔锦之又接着说了下去,“只是如今这里的人,殿下要尽快处理了才好。”   “要不着痕迹,干净地了事,即便那些人知道是你做的,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她神色淡淡,好像说的不是杀人之事,“其实臣还有更多明面上的法子,只是您如今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只能用下乘之法。”   祁宥看着她侧颈微抬,露出些许锋芒,生动的让人心颤。   崔锦之微微皱起眉,似乎有几分犹豫:“虽说在帝王家长大的皇子心智成熟的早,可您毕竟才十二岁,若有处理不好的地方,还是交由臣来。”   即使内里可能住着前世的祁宥,可崔锦之通过他平日里的点滴,估计祁宥前世死的时候,年岁应该不大,做这样的事难免有疏漏之处。   祁宥此时此刻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竟然显得有些森冷。   只听他轻声细语道:   “老师以为,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   从重华宫一路沿着宫道至一方角门,崔锦之一踏出,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辕庞大的漆黑马车,通体森严,骨架由玄铁撑起,泛出杀伐之气的微微冷光。   崔锦之倒是毫不意外,马车外候着的甲卫见她来了,将车上的踏凳放下,又伸出胳膊预备扶她上去,崔锦之刚抬脚站了上去,车内突然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进去。   丞相大人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惊得双眼瞪大,等看清楚车内坐着的人,更是没好气地剜了一眼那人。   顾云嵩今日身着玄色束身劲袍,手臂上缠着黑铁袖箭,衣角上暗金绣纹微微泛着光泽,头发仍用一根朱红色丝带高高束起,眸色深沉地瞧着她。   “这段时日我不在京城,你倒是过得十分精彩啊。”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他在外领兵剿了一群山匪,听见了她重病昏迷的消息,恨不得长出翅膀地赶回去,人还在半路,又传来消息说她清醒了没几日,又忙着处理了薛家一案,下手又快又狠。   他一颗心直直地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薛家一气之下直接反了,马都跑死了几匹,才知道风波已平,胸口的心脏才醒悟过来似的重新狠狠跳动。   “一般般吧。”崔锦之恢复镇定,拂平衣袖上的皱褶。   “你就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拖着病体——”顾云嵩被她的回答差点挑起了心底的火气,“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城的护卫军都是薛家的人,你此番下手极狠,差点动摇了薛家百年根基,若他们反了,你……”   “他们不会反的。”她脸上分明挂着笑,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寒意,“三皇子还未长成,此时扶持他上位,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如何安定社稷?”   顾云嵩呆了一下,“薛家把控内阁,又有兵权,如何不能……”   “你当皇后一党是死的吗,这些年他们在朝堂上安插的人不少,可能早就在外养了一批私兵,一旦祁邵登基,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满朝文武,有萧家的人,还有我的人,兵权在握的人还有你。何况……”崔锦之微微翘起唇角,“乱臣贼子的骂名,又有几个人能承受的住呢?”   顾云嵩此刻也冷静下来,暗道自己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了,真是关心则乱。   他微微叹息,又问她:“你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不过是老样子,你担心什么,一口心气还支撑着我呢。若此生看不到百姓安定,渔樵耕读,我便是死了,也得从坟里爬出来。”   顾云嵩没接这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相对,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不一会就到了相府的后门,甲卫确认四周无人时才挽起车帘,崔锦之正待下车,只听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声音。   “阿锦,若……若真到了物阜民熙,天下太平的时候,你打算去做什么?”   明亮的日光下,那道如青竹般挺立的纤弱背影站定,回过头来冲他一笑,像往常那般轻松自在地答道:“自然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此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了。”   明明说的是他们多年来常常提到的话题,可顾云嵩心头却渐渐生了茫然。   为什么她明明好谋善断,却感觉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谋算过后路?   她心中想的,真的和所说的一样吗?   顾云嵩瞧着她踏入府门的背影,明明踩的是光滑平整的青石板。   但恍然间,总瞧见她脚下变成了那条巍巍皇权之中满手鲜血,白骨枯烂的不归路。 第二十章 赐婚   自从那场风波结束后,薛家元气大伤,丞相敲山震虎,朝中上下都纷纷夹紧了尾巴做人,京城的气象焕然一新。再加之定远将军剿匪回城,军队就驻扎在郊外,让皇帝彻底吃下了颗定心丸。   此时正值春猎的好时机,令和帝心情极佳,大手一挥,就安排诸位王公贵族,朝廷要员浩浩荡荡地前往崇丘山献猎踏青。   前世也有这事儿,不过崔锦之当时没去,祁旭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自然不需要她这个做老师的帮忙。   可这一世不一样了,祁宥身为一个无人关心的小可怜,她自然要操起做家长的心,只好大包小包地收拾好行囊,去参加这场大型春游活动。   天色微明,空气中还弥漫着寒气,祁宥同崔锦之整顿好随行的车马人员,在城门外和众人的车队汇合成一条长长的车流,共同前往崇丘山。   其实祁宥本不该和崔锦之坐上同一辆马车的,只是这次随行的官员都能带上自己的家眷,而令和帝看崔锦之又是一条光棍,孤苦伶仃地没人陪,便直接做主让祁宥和她同行了。   崔锦之不知道自个儿在令和帝眼中是一副老光棍的模样,此刻正舒舒服服地窝在马车中厚软的锦垫中,身上盖着一条墨狐所制的毯子,因为她畏寒,就算如今已到了春日里,不远处的暖炉里也烧着名贵的兽金炭,哔剥着散发出松枝的香气。   真是舒服啊。   这徒弟养的,别的好处先不说,这生活质量是直线飙升,若说祁宥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少年,崔锦之还要好奇他哪里来的怎么多好东西。可自从她猜到了他内里换了芯子,便懒得探究他的一些东西。   是人便都有秘密,何必执著于非要问个明白呢。   车行了快一日,从今晨出发,接近黄昏才到。   落日将悬未悬的挂在天边,将云映衬成绯红色,群山也洒满了碎金,山脚下各处都是往来的侍从婢女,马群嘶鸣,篝火摇曳,人声鼎沸。   正中心是明黄金顶的大帐,四周散落着无数官员的各色帐篷。   崔锦之的帐篷距离皇帝的不远,青古色的锦帐上用银线勾勒出白泽瑞兽的模样,她远远的瞧了眼,便跟祁宥一同去了他所在帐篷,皇子们的私帐均设置在主账的右后方,清一色的朱红深帐,倒是看起来十分沉稳。   可四周的皇子伴读们可一点也不沉稳,有的结伴谈笑,有的煮酒论剑,一时间热闹非凡,崔锦之亲自把祁宥送到了陈元思和霍晁跟前,叮嘱他们三人好好相处,戊时二刻必得到主账前,令和帝那时要宴请群臣。   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们:“殿下的伴读似乎还有一位光禄寺少卿之子?怎么这几日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   霍晁急吼吼地答道:“高天纵可看不上我们,他整日里就……”   话未说完,就被陈元思狠狠地扯了下衣袖。   崔锦之不动声色地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和缓地笑了笑:“今日群宴由光禄寺少卿一手主持,高公子可能一时忙碌,你们也莫要同他生了嫌隙。”   其实她也不是很在意,这高天纵不在祁宥身边,她还省下了心神去盯着这人。   崔锦之温柔地看着祁宥,笑了笑:“殿下,还记得臣说过的话?”   祁宥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过了好一会,才含糊不清地发出了一声“嗯”。   丞相大人满意地点点头,飘飘然地转身离去。   这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丞相的背影,好半天不开口,一直到崔锦之的背影都消失不见时,霍晁才贼兮兮地凑了过来,开口道:“殿下,我和元思发现了一个秘密。”   祁宥本不愿和人靠的这么近,见他凑过来,下意识地就想躲,又想起崔锦之那日在重华宫对他说过的话,硬生生地按压下身体想往旁边挪的欲望,勉为其难地继续听了下去。   “我们发现,东南面那片密林里……”他低声严肃道,“……有一个好大的鸟窝。”   “殿下和我们一同去吗?”他神色诚恳,语调兴奋。   陈元思:……   祁宥的脸上仍是面无波澜,放在身侧的拳头却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握紧了。   崔锦之这是给他找了个什么伴读来?   继用百家姓折磨他之后,现在又改用掏鸟窝了吗?   就在被祁宥用凉飕飕的目光盯着时,霍晁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虽然他爹说祁宥不怎么受宠,可那毕竟是燕国的四皇子啊,怎么能纡尊降贵地和自己一起爬树掏鸟窝呢!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只听耳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嗯”。   霍晁惊喜地抬头,生怕祁宥反悔似的,赶紧拉着他们二人往东南面的林子去了。   -------------------------------------   戊时三刻,夜色已浓,整个营地却灯火通明,巨大金帐前的一片空地中央,燃起高高的篝火,簇簇火苗摇曳,哪怕是畏寒如崔锦之,在更深露重的夜晚也觉得手脚温暖。   群臣宴饮,推杯交盏,歌舞助兴,此时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   令和帝坐北朝南,已是喝的脸颊绯红,高举酒盏,对着满地勋贵和煦地开了口,正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崔锦之率先被盘问。   “崔、崔爱卿今年是、是二十了吧?”   由于崔锦之的身体特殊,在这种宴会上,她一般是不碰酒的,最多也就是给令和帝意思意思,喝两口就算了。   是已喝到现在,全场最清醒的就属她了。   听到令和帝问话,她恭谨地开口:“陛下好记性,臣今年二十有一。”   “那是、是时候了。”令和帝大着舌头开口,“可该娶妻了啊。都说你那府上冷清清的,朕、朕看啊,就是没有个人照看你!”   “你每日回府,连口热汤都喝不上!老了,连个送终的都没有!”   ……您看看我这身体,像是能活到老的样子吗?   这么大不敬的话崔锦之当然没开口,她心底有些惴惴不安,赴宴前叮嘱过祁宥,可开宴足足两刻钟,祁宥他们三人的位置都还是空的。   幸而皇子的座位都在一品大官的后面去了,暮色深沉,令和帝也无暇去关注。   “你、可有看上哪家姑娘?”皇帝还在喋喋不休,越说越上头,“朕直接给你赐婚!” 第二十一章 不安   令和帝此话一出口,下面的大臣们立刻炸开了锅,崔锦之是寒门出身,多年来一直恪守中庸之道,一心向着皇上。   虽说有时候忠言逆耳,难免惹了皇帝不快,但不能否认,她就是皇帝的股肱重臣啊。   若是谁能把女儿嫁给丞相,就能向皇帝展现自己的忠心啊。   且不说崔相的智谋见识,单单说丞相之貌,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让人见之难以忘却。   一群老狐狸,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心里已经盘算了起来。   崔锦之颇为无奈地听耳边同僚七嘴八舌地开口,突然觉得身上落下一道沉甸甸的,如有实质的目光,她望向这道视线的来源。   顾云嵩随意地坐在她的对面,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眸里是让人看不清的黑沉深渊,隔着人群遥遥望来的目光,炽热而深沉。   丞相被他这眼神看得莫名其妙,难不成……他想帮自己解围?   觉得自己猜中了的崔锦之暗暗点头,心里感叹,不愧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就是仗义!   她拱手行礼,不温不火地应对:“多谢陛下关心,若真说到娶妻,不如陛下先给定远将军赐婚吧。”   “若臣没有记错,顾将军还要比臣年长几分,臣居于京城,婚事尚可慢慢挑选。可顾将军不久就要远赴边疆,边关苦寒,身边又无知冷知热的人照顾,陛下难道忍心?”   噗嗤——   好几位大人的酒还没入喉,听见了这话,悉数喷了出来,一时间席间咳嗽声不断。   他们不禁暗暗咂舌,崔锦之可真是胆大啊,这全京城都知道丞相与定远将军不和,直接将这把火烧到了顾云嵩身上,他会不会直接砸了酒盏走人啊?   目光交汇中心的顾云嵩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白玉杯,暗骂崔锦之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他缓缓吐了口气,刚想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只见令和帝已经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得,彻底完了。   崔锦之憋笑着听了足足一刻钟令和帝絮絮叨叨地说着“你都二十六还不娶妻生子,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以及“朕将来怎么面对顾老将军”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一同拉扯后,终于问到最后一个环节——“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有什么样的要求?”   诸位大臣已然悄悄地竖起耳朵,就算嫁不了丞相,嫁这手握重权的大将军也是好的嘛!   只见顾云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学识、容貌皆不得低于丞相大人即可。”   众官员:……   连令和帝都干笑了一声,“顾卿的要求属实、属实是不低啊。”   崔锦之此刻已没有心情和他们打闹说笑,方才她悄悄让清蕴出去看了一眼,清蕴回来后只说营帐里没有人。   她略微皱起眉,本来宴请群臣,除了他们这种在陛下面前叫得出名号的,其余人偶尔躲懒也是常有之事。崔锦之只扫上几眼,就知道这筵席中有不少的勋贵子弟没来。   这倒也正常,看似闲聊嬉笑的群宴,实则内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心眼子,有的人觉得无趣,自然不想来,无非就是在帐中打牌赌钱,或是山脚下随意走走。   祁宥向来听她的话,先不说她叮嘱过让他不得误了筵席,就算他不想来,怎么清蕴找了这么久,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她心头的不安愈发浓厚,只好装出酒醉无力的模样,悄悄退出了席面。   崔锦之于营地的最外缘站定,系好了淮胥递来的披风,开口问他:“这四周都已经查探完了?”   淮胥着暗红窄身紧衣,腰间还配着一柄长剑,闻言低头答道:“按公子吩咐已经看过一圈了,都不见踪影,不过深处的密林还未查探。”   她伸手拿过淮胥手里的灯笼,烛火摇曳,泛出朱红明亮的光晕来。   “我进去看看。”   “公子!”淮胥猛地抬头,“如今更深露重,密林中泥泞难行,让奴一人去就行了。想来殿下不过是和两个伴读一时贪玩,不会出什么事的。”   崔锦之摇摇头,“我进东南面的林子里看一眼,你去另一个方向看看,记住,不要惊动其他人。”   虽说带来的侍从仆人不少,可真要是大肆搜查,难免惊动皇帝。   这片树林里白日明明还春光明媚,一片盎然生机的景象,到了晚上便好似变了个模样,树枝摇曳,在夜风中发出飒飒的声音,听的人后颈发凉。   她提起朱红色的小巧灯笼,不带一丝犹豫,一步步踏入了密林之中。   -------------------------------------   一个时辰前。   祁宥双手抱胸,百无聊赖地看着霍晁上蹿下跳地忙着捉鸟蛋,到底是孩子心性,连陈元思平日里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真玩起来了,也是满头的青草叶。   要不是因为崔锦之的叮嘱,他才不会在这看这两个傻子上山下水的。   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祁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打算让他们收拾一番准备赴宴。   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背后传来一道贱嗖嗖的声音。   “哟,这不是四殿下?”   半个身子还挂在树上的霍晁听见了动静,伸出头来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啧”了下,“高天纵,你来做什么?”   只见不远处站在一个身着宝蓝色蟒纹圆领袍少年,他下巴高高昂起,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三个人,“你这话倒有意思,我是殿下的伴读,怎么不能来见他?”   他拖长声音道。   霍晁被这人烦得不行,从树上翻身下来,也盛气凌人地抱胸看他:“这会子想起自己是殿下的伴读了?”   “平日里不是总和二皇子的那些人混在一起,若旁人看到,还以为你是二殿下的伴读呢?”   高天纵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一旁沉默不语的祁宥,心中不屑:“若不是皇后娘娘点了我来,你以为我愿意做他那个劳什子伴读?”   “平日里偶尔来看一眼,便算是给你们面子了。”   “……你!”霍晁上前一步,满脸涨红,高高举起了拳头。   陈元思及时拉住了他,瞥了眼高天纵:“若高公子说完了,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言罢,又压低声音冲着霍晁道:“别给殿下惹事。”   “等等!”高天纵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谁,允许你们走了?”   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恶意。 第二十二章 暴虐   陈元思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但还是耐下性子:“高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高天纵不禁笑起来,“倒是你们二人,还真是有趣啊,跑来给这样一个异族所生的杂种当走狗,还骄傲起来了?”   “杂种”二字一出,霍晁和陈元思齐齐变了脸色,陈元思提高了音量:“放肆!殿下是圣上亲子!岂由你置喙!”   他沉下脸色,冷着声音开口:“今日你胡言乱语,殿下不与你计较,还不快退下!”   高天纵却狂笑起来,他笑得弓起了身子,好半天才缓了缓,拭去眼角被逗出来的泪水:“一个从冷宫里爬出来的污秽东西,还敢、还敢称皇室血脉。”   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就是因为你,才让我被他们嘲笑。”   他满怀恶意地挑唇冷笑:“四殿下,不如今日你给我磕个头,我便去二皇子跟前美言几句,日后他继承大统,赏你个王爷玩玩,如何?”   霍晁被他这狂妄之语气得发抖,他上前狠狠将高天纵的衣领提起来:“你今日是疯了不成?我竟不知二皇子已是储君了?现下诸位大人就在主帐,不如我提了你去,你当着陛下和丞相的面,把刚刚那些话再说一遍!”   高天纵一惊,猛地推开他,“我可没说过这话!你胡乱攀扯什么!”   霍晁从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皮的人,简直要被气笑了,又跟他脸红脖子粗地嚷嚷了起来。   祁宥却在一旁毫无波澜,前世今生,这种人他倒是见多了,不过是挑衅几句,不加理会罢了。   他懒洋洋地看了会他们吵架,刚想打断,鼻尖突然萦绕着一股异香,他耳畔突然炸裂开似得轰鸣作响,胸口血海翻涌,来势汹汹地席卷过他全身。   指甲深深地钳进肉里,血丝已丝丝缕缕地染上指尖,祁宥重重地咬了口舌尖,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才换来几分清明。   他顺着香气的来源看了过去,只见高天纵还在同霍晁推搡着,腰间一个月白色香囊不住的晃动着。   祁宥体内的毒像是被点燃般爆裂开,化成无数暴虐和恶意游走在他周身的每一寸经脉,眼前是纷乱的幻觉与现实纠缠翻涌着——   梁上悬挂着颤悠的惨白双足、死前灼烧撕咬着他肌肤的熊熊烈火、无休止的欺辱咒骂之声,似附骨之疽般翻云覆海地向他扑过来,不遗余力地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的牙关咬的咯咯作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旁的陈元思察觉到了不对劲,伸出手扶他:“殿下,您怎么了?”   祁宥脸上的血色尽褪,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抖着,耳边的声音已然飘远了,眼前的幻觉骤然扭曲,隔着月影憧憧,他恍然看到了无尽雪地中开出的那只孤洁修高,傲雪欺霜的红梅。   老师……   一旁的两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瞧他,霍晁被祁宥的模样吓了一跳,高天纵更是笑起来:“哟,我们殿下莫不是要气疯了?”   他似深渊中的血盆大口,带着数不清的恶意,想要将祁宥吞下。   “你这幅沉不住气的模样,和你那位老师可不一样啊。你们说这崔锦之平日里谁也瞧不起的样子,却这么得陛下赏识,难不成是个娈宠佞臣之流……”   话说到一半,高天纵便被人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他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嘴的泥,刚要抬头咒骂,又硬生生地被人提离地面几分。   祁宥扣住他的后脑勺,又将他重重地撞向布满碎石子的土地上,高天纵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挣扎地还想要开口说话,祁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接连撞了两三下,这才丢开手。   他蹲下身来,单手擒住高天纵的下颚,微笑着问:“你刚才说老师什么?”   “你这么会说话,那奖励一下你好了。”他抓起地面细碎的石子,混合着脏污的泥土,就往高天纵的嘴里塞去。   高天纵眼神涣散,额头上的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面颊留下,又被人强迫着塞进石子,喉咙间发出一声哀嚎。   陈元思直接被吓呆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霍晁更是软了软腿,虽说他从小被他父亲抓住操练,可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般、这般暴虐的打法。   这样下去,高天纵会、会死的吧。   他勉强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开口:“殿、殿下……”   祁宥转头看他,霍晁狠狠地吃了一惊——   只见面容清俊的少年此刻脸色惨白,双眼却通红无比,瞳孔泛着匪夷所思的金色,眼底却是一片诡异的宁静,霍晁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极尽缓慢地攀岩上来,在这一刻,他甚至连抵抗之心也生不出来。   少年丢开手中的人,站了起来,漠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迹,高天纵此时像是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了。   他打量着地上之人好一会,就在陈元思二人以为他就此收手时,祁宥猛地抬脚踩上了高天纵的脸,含混不清的惨叫声立刻响起,高天纵痛苦地扭动,起初还能微微挣扎一二,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渐渐不动了。   祁宥撤回脚,高天纵仍是没什么反应,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面容之下逐渐汩汩流出一片暗红之色。   森冷的月光打在祁宥精致的脸颊上,却衬得他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他脸上还挂着笑,看起来心情极佳。   陈元思看着祁宥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心里慌地要命,脸上却沉静着开口:“殿下,高天纵怕是已经没气了,趁着夜色,咱们得快些将他处置才是。”   祁宥的脚步顿住,他抬起眼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陈元思。   霍晁瞪大双眼,很难想象这话是从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陈元思口中说出来的。   不、不是,他身边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感受到祁宥那双毫无波澜,冷得似冰刃般的眸子望了过来,他急急忙忙开口:“我、我来扛他!” 第二十三章 天上月   崔锦之提着灯在密林中四处寻找时,看见的就是陈元思和霍晁二人慌慌张张在林间快步疾走的模样。   见了她,二人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像似确认了一番,才一点点靠近,语气中带着疑惑:“丞相大人?”   崔锦之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如今的模样,陈元思还好,只是衣衫略显凌乱,霍晁衣角上都混杂着泥土,手背上沾着不知名的暗红色液体,已经干涸了。见到她还小心翼翼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她轻声开口:“宴会已开始许久了,怎么都不见你们的踪影?”   霍晁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和殿下来掏鸟蛋,一时间迷了路,才误了筵席。”   崔锦之低头看向他的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霍公子,你的手受伤了?”   霍晁继续干笑道:“……我那个……上树时……”   也不知崔锦之到底信没信,只听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殿下呢?”   霍晁一时间哽了一下,这他还真不知道,在他们二人忙着拖高天纵的尸体时,一抬头,就见祁宥一个人往深处走去,他们唤了好几声,也没见祁宥转过身理会,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丞相大人……究竟知不知道祁宥的那副模样,面如白纸,瞳色异金,就好像顷刻间陷入了魔障。   陈元思脸上却露出几分焦急,语气诚恳地说:“当时我忙着为霍晁处理伤口,一转眼殿下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如今只怕林子中有野狼出没,要是伤了殿下可不好了。”   “只是夜已深,若大肆搜寻只怕惊动圣驾,我们陪着崔相一起找吧。”   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但陈元思知道,决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崔锦之摇摇头:“你们顺着我来的方向出去,我的侍女会在外等候着你们。将你们身上的痕迹都处理好,若有人问起你们,只说今晚一直在帐中打牌,记住了。”   二人呆愣愣地说了句“知道了”,就看着丞相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底说道:“系统,帮我查一下祁宥的位置。”   系统:……!   她用我了是不是,这个女人居然用我了!   系统期待地搓了搓手。   【我们管理局可是非常正经的,像这种类似于开外挂的事都会有一定影响的,所以……】   “贡献点你看着扣吧。”   眼前展开一副地图,祁宥的位置用绿色的小点标注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小点以祁宥为中心零零散散地分布开。   崔锦之瞟了一眼,问系统:“这些点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那还得用贡献……】   “嗯,大概是他的暗卫吧。”她抬脚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去。   系统:……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   参天古树下,祁宥倚靠在上面,手腕被麻绳绑在树上,粗粝的绳子将他白皙的肌肤磨得皮开肉绽,猩红粘稠的液体从他手腕处淅淅沥沥地淌下来,胸口是不住翻涌的躁意和狠戾,眼前是重重血色,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的额角绷出一道道青筋,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五脏六腑像似被万千虫蚁啃噬得血肉模糊,心里却漠然地想着,要是真的撑不住,不如就这样疯了吧。   一把烈火,烧干净那些脏污。   他黑沉的目光只涣散地放空,一片混沌间,只瞧见皎洁的月色之下,一抹清冷的身影提灯而来,衣袂翩飞。   满天星斗,银钩明净,月光洒下碎金,照出她衣角波光粼粼。   祁宥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前雾气翻涌,悉数遮掩了眼中的猩红,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眼角泛出些许晶莹和几分渴欲。   那是……天上月。   直到崔锦之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地唤他殿下时,他才贪恋地想,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第一次见到崔锦之时,她也是这样拥着他,可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反而亲昵地感受着温暖,轻轻地笑了笑。   他说,   “我真的、真的很疼。”   语气是让人心疼的无措和茫然。   崔锦之双眼微微泛红,又将他拥紧几分,柔声开口:“臣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图给他解开手腕上的绳索,祁宥却摇了摇头,喘了口气:“老师,不要解开。”   “我、我会吓到你的。”   他藏了太多太多,如果崔锦之知道他真正病发的模样,肯定也会避如蛇蝎吧。   可崔锦之却明白了,她想起那位莫名其妙疯掉的常曦夫人,用力闭了闭眼。   恐怕前世祁宥也早早地被人下了毒,可他居然像是没事人一样,度过了这么多年,背后的心志坚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她还是一点一点解开了绳索,又拿出锦帕轻轻地为他擦拭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偶尔碰到伤口,祁宥还会轻轻地颤抖,看得崔锦之几欲落泪。   崔锦之刚想扶着他起身,正要开口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无喜无悲、冷漠到极致的眼睛——   多年来宦海沉浮,她什么残忍的死法都见过了一遭,可此刻同祁宥目光交汇,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麻,一股像似被猛兽盯上般的寒意蹿上头皮,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不敢乱动,只是缓慢地问他:“殿下?”   祁宥展开一个诡谲的微笑,语气里有些毛骨悚然:“……老师。”   崔锦之一时不知道他到底请不清醒,又觉得他能正常地叫她,大概也不会疯到哪里去,就想着站起身来。   谁知这个举动却不知怎地刺激到祁宥,他猛地扑过来狠狠地扣住她的颈骨,仿佛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折断。   崔锦之被他这铁钳般的力道掐地几乎不能呼吸,只得下意识地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可她哪里是祁宥的对手,反而被他逐渐加重的力道掐的更加刺痛。   【警告——宿主生命受到威胁。警告——】   脑海中系统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刺得崔锦之头昏脑涨,她艰难地呼吸着,用力挤出几个字:“殿、殿下……”   他蓦地一顿,手中骤然放开,崔锦之膝盖一软,又用手及时地撑在地面,重重地呛咳了起来,她的后背全被冷汗浸湿了,心底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祁宥后退一步,脑海清明了几分,想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指尖都微微发颤。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厌弃过自己,祁宥紧紧咬住牙关,下意识就想逃。   崔锦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就看见祁宥转身欲逃的背影,她突然提高音量:“殿下!”   祁宥一顿,还是抬脚欲走。   崔锦之终于沉下脸色:“祁宥!”   她终年脸上总是蕴着淡淡的笑,哪怕朝堂上同人针锋相对,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什么时候这样疾言厉色过,更何况她向来君臣分明,哪怕和他相处也是恭谨有礼,从没有失了分寸,此刻竟然直呼他大名,可见真是被祁宥气极了。   祁宥终于停下脚步,还是不敢转过身来看她。   崔锦之仍是面沉如水,她冷着声开口:“你在怕什么?”   “你怕我看见你这副模样会嫌弃你,还是怕自己压不住这毒?”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压抑多年、道不明的委屈不住地翻腾着,最终也没开口。   崔锦之直起身来,身姿消瘦挺拔,低声道:“可是前世今生,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不是吗?”   祁宥猛地一颤,耳边只听到尖锐的轰鸣声,震的他快要站立不住,他艰难地问道:“……你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妄念   崔锦之仍是淡淡地瞧着他的背影,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温和地说:“殿下,臣带您回去吧。”   身形未动,良久后,才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营帐中铺满雪绒地毯,檀木桌上摆着零零散散的伤药,崔锦之拧干了方帕,将他手腕、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细细擦净。   温热的锦帕在祁宥的肌肤上游走,他看眼前明晃晃的烛光,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现实之中,心头的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老师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锦之低头细致地处理着他的伤口,心想原来自己初入这个世界时,跟郎中卖药为生真是选对了,不然为何如今要三天两头为这个小疯子疗伤。   “殿下不是早就心有怀疑?”   心底的猜测在此刻被印证,祁宥却没了当初算计的心思,他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底却慢慢爬上绝望和恐惧。   她、她是不是都知道了,前世他谋权篡位,弑父杀兄,一点一滴,是不是全部……都已经知道了?   崔锦之处理完他的伤口,坐得离他近了几分,问:“殿下前世是怎么死的?”   身上的重荷骤然一轻,还好,还好她尚且不知。   前世崔锦之死于祁旭的谋害之中,对于身后之事一概不知才对。   他滚了滚喉结,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对她坦诚相待,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可心底还有个声音叫嚣着——没有人,在知道他满身污秽后还能对他好,他这个人,从头到脚剥开后,都是见不得光的腌臜,都是满心恶念,刻薄阴狠……   他在脑海中胡乱地想着,肌肉也不知不觉绷紧了。   崔锦之问:“是……因为祁旭吗?”   他回过神来,轻轻滚动了下喉结,几欲开口,话在唇齿间流连了几个来回,终于艰涩地出声:“嗯……”   崔锦之没有意外,祁旭既然对她这个多年恩师都毫不手软,如今知道祁宥的死是因为二皇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她静静地坐着,平静而温和地开口:“殿下,不愿意和臣讲讲吗?”   祁宥叫她一句话说的心头剧颤,多年来的隐忍痛苦险些迸发出,手指蜷缩在一起,却又被崔锦之展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靠近了几分,抱住了他。   祁宥紧紧地依偎着她,一只在风雪中孑孓独行的凶兽,终于在此刻收起爪牙,愿意摊开一切,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了。   “老师知道‘槐安梦’吗?”他的脸颊贴着崔锦之的侧颈,嗓音低沉,“这是一种无解的毒药,服下后会逐渐变得神志不清,暴虐嗜杀,心中永远只有仇恨和厌恶。”   “其实我从出生那刻,体内就带着这样的毒了,因为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我的阿娘。”   祁宥没有称常曦夫人为母妃,而是唤她阿娘。   “也许怀着我的时候,她就不太清醒了,待到我出生后,她便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用刀割伤过我,会把我的头摁进水里,可无论如何,到了最后,她又会哭着为我包扎,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惨痛的过往像是被人一把撕开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腐朽不堪,血肉横飞的内里。   可他却神色平静,好像说的并非他自己的事,“老师知道,阿娘为什么会自尽吗?”   “因为那日她毒发,用白绫紧紧缠着我脖子,就在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她又和往日一样,突然清醒过来,但她接受不了自己再次伤害我,所以就用那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祁宥感觉到拥着自己的人在微微发抖,他笑了笑,反而安抚道:“没关系的、早就过去……”   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用更大的力度拥紧,好似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眼眶中突然落下一滴泪。   滚烫湿润,毫无预示地滴在崔锦之的手背上。   原来自己心底高高建起的无数防备与猜忌,能被她这样一个拥抱轻易化解掉。   崔锦之抬起头,和少年的目光对视着,沧海浮生,就好像静悄悄地从二人的目光中流淌了过去,周遭一切都不复存在。   祁宥听见她轻声又坚定地说。   “无论什么时候,臣永远会站在您的身侧,陪着您。”   “臣是您在这个世上,永远可以信赖的人。”   祁宥瞳孔微微紧缩,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人,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温柔笑意的模样,像水一般漫过他的身体。   透过沉重叫嚣的黑暗,寒意刺骨的冰雪,仿佛看见一双手坚定地扶起他。   理智的情绪终于败下阵来,妄念破土萌芽,生出让人能够一往无前的勇气。   少年露出一个酸涩的笑,眉眼弯弯,却不住地滚落下更多泪。 第二十五章 寻人   翌日清晨,帐外已传来有人窸窣走动的声音,崔锦之身体不好,连睡觉也极轻,听到了动静悠悠转醒,侧头望去,只见祁宥也立刻警觉地睁开双眼,待看清楚了身侧之人,身上的肌肉徒然放松下来。   崔锦之青丝尽散,眉目清雅,带着几分笑意:“殿下早。”   呼吸交缠,热气还湿漉漉地洒在鼻尖。   少年耳尖一片绯红,跟她对视不过一眼,就急急忙忙地坐起身来,“老、老师早。先起来梳洗吧。”   说完,只留下个匆忙的背影。   昨日因为料理完伤口后已太晚,怕祁宥摸黑回去惊动他人,干脆就留了他一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祁宥是从未和人共眠过,他手上交叠放于腹部,就这样直挺挺地在她旁边睡了一晚,僵硬地一动也不动。   这小屁孩,还挺害羞。   清蕴也端着热水挽帐进来,正巧碰见祁宥落荒而逃,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这是怎么的了,大清早就忙忙慌慌得,还以为有人在背后追着他呢。”   崔锦之嘴角噙着笑,没有回答,将手浸于热水中,又将锦帕拧干,细细净面,“昨日可接到陈霍两位公子了?”   “接到了,不过他们衣袍上全沾满了泥土,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清蕴嘀嘀咕咕,“还有四殿下,公子昨日在哪里找到的?”   “找什么?殿下昨夜不一直在我的帐中吗?”崔锦之面容沉静地答道。   清蕴立刻敛了声音,找出衣物为崔锦之换上。   待各家用过早膳后,纷纷在校猎场地整顿自己的队伍,前锋参领霍玉山已警跸宿卫,沿途悬挂旗帜,听候令和帝差遣了。   崔锦之一踏出营帐,便瞧见勋贵子弟们皆身着劲装胡服,手挽雕弓,脚边还牵着猎犬,一时间好不年少气盛。   祁宥亦在人群中,黑发高高束于脑后,一身玄纹绯红色劲装,玉带扣腰,眉眼冷峻地听着霍晁在耳畔说着什么。   丞相大人第一次见他穿这么鲜亮的颜色,一时新奇,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祁宥感受到有人打量的视线,冷锐地抬头看了过来,却在对上视线那刻悄然化作了一汪水。   崔锦之目光仍在少年的身上流转,只觉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见之忘俗。   不得不说,自家崽儿的脸,真是无人能及,日后长大成人,更不要说得俘获多少京城小娘子的心了。   清蕴抿嘴笑道:“这衣服是我今日给殿下送去的,他还老大不乐意的,我只好说是公子让他穿的,殿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换了。”   崔锦之轻笑了一声,虚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促狭。”   说完,便朝着令和帝走去,行礼觐见后,立定在他身后不远处。   说是君王围猎,实则还是让世家门阀的年轻子弟们比划一番罢了。狩猎开始前,按照惯例跟着先听令和帝高颂上天之类的场面话,再跟着锣鼓之声行礼叩拜,嘴里感念着皇帝如何英明卓越等等。   折腾了好半天的仪式,令和帝终于大手挥下,号角声延绵不断地一声声响起,围猎终于开始了。   崔锦之向来不擅弓马,且身娇体弱的,自然不会参与进去,只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帮朝中老臣间,画面好不突兀。   除开她这个不合群的年轻人外,还有一个人也老神在在地坐于令和帝身后这一帮加油团里。   此人正是定远将军顾云嵩。   令和帝笑骂道:“崔相躲懒便也罢了,你这个武将,怎么还往朕背后躲。”   顾云嵩懒洋洋道:“陛下可莫要赶臣上场了,臣要是真去了,这帮世家子弟怕是将山掏空了,也猎不到东西了。”   这话狂妄,却也真实。   定远将军骁勇善战,十五岁便能领兵剿匪,接下来的十年里,不断为令和帝安定江山,镇守边关,为大燕立下了汗马功劳。   文有崔相,武有定远。   令和帝手握治国安邦的两位人才,而恰好这二人水火不容,更让皇帝放下心来。   对于君王来说,臣子相处融洽并非好事,只有对立制衡方得长久。   这边君臣其乐融融,而不远处的光禄寺少卿高岳却眉头紧缩,跪坐在最边缘,仆从时不时地附耳低语,又急匆匆地离去。   连令和帝都瞧见了动静,不冷不热地开口:“高卿可是有什么要事啊?瞧你这般忙碌,不如就退下处理去吧。”   语气中是淡淡的不悦。   高岳立刻直起身子,拱手行礼道:“劳陛下关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臣的儿子高天纵已是一天未见到过,臣有些担心罢了。”   “世家子弟皆在此处围猎,这校猎场地又大,孩子心性又最是贪玩,找不到人是正常的。”   大理寺卿傅和同发表了下他的育儿经验。   令和帝也不以为地点点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朕那些儿子,看不到人影都是常有的,高卿你何须如此担心啊,不如找找他平日里的玩伴,自然也就能知道了。”   高岳有几分犹豫,“犬子今日来奉皇后娘娘口谕,做了四殿下的伴读……”   “哦?崔相可见过高卿之子啊?”令和帝偏头问她。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崔锦之的身上,她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说起来,臣至今也未见过少卿的儿郎呢。”   “崔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岳面色微沉。   她淡淡道:“臣前些时日一直忙于薛为之事,无暇教授四殿下,只好托太傅同二殿下等人一起上课。”   “只是令郎似乎……不太愿意做四殿下的伴读,在上书房学习时,整日只跟着二皇子,甚少来见过四殿下。莫说是臣了,只怕四殿下,也未曾见过令郎几面吧?”   崔锦之那道利剑般的目光望过来,看得高岳头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这……这……定是因为犬子的哥哥是二殿下的伴读,所以犬子也同二殿下相识……”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小孩子嘛……难免有些怕生。”   丞相大人没接这话,怡然自得地品了口茶。   令和帝却冷了脸色,“如此说来,高天纵身为四皇子伴读,却从未行过伴读之职?”   “朕这么听来,倒像是二皇子的伴读了!”   “陛下息怒,正如高大人之言,小孩都喜欢同自己熟悉的人一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崔锦之微微转头瞧向高岳,语气真挚地给出建议,“不过高大人既然担忧高公子,怕是只能问问二殿下的伴读了。”   “是、自然是了。”高岳结结巴巴地说。 第二十六章 设计   丽日临空,郁桡溪谷,光影透过叶间洒落下斑驳浮动的碎金。   林间时不时传来犬吠马踏之声,偶尔几声欢呼,惊得林间鸟儿扑腾起一大片,少年们弯弓搭箭,飞驰穿梭于林间,脸颊热得通红,也不曾停下角逐的脚步。   祁宥却慢悠悠地骑着马,身旁跟着个嘴巴都要撅上天的霍晁。   “我的好殿下啊,好不容易围猎一次,咱们不能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吗?”   “昨夜,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霍晁一惊,连忙看一圈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着声音道:“自然是丢进深山老林了,我俩抬着他走了老长一截路呢,可把我累坏了。”   “元思那个小子,平日里看着胆小如鼠的,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按死他。可他昨夜却告诉我什么‘必有野兽出没,到时候啃噬地面目全非,即便是少卿亲自到了,也认不出’。”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道:“殿下昨夜到底去哪了……”   话还没问完,便被身旁泛着冷意的目光吓得噤声了,安静了好一会,霍晁又跟屁股被针扎似地在马上扭了扭,开口道。   “殿下,你知不知昨夜筵席上,陛下竟然想给丞相大人赐婚!”   少年抓着缰绳的手徒然一紧,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霍晁被他这凶狠的目光吓得哽了一下,又断断续续地说:“……是陛下要赐婚,又、又不是我说的。”   祁宥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淡淡地问:“……赐婚给谁家了?”   “没赐成呢,陛下当时喝多了,一时兴起才开了口,丞相大人说了,顾将军还没娶妻呢,轮不到他。”   他啧啧道:“听说顾将军当时那个脸臭得啊,差点没把手里的酒杯捏碎。”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神色已逐渐放松下来,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一旁的霍晁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说起娶妻,也不知道丞相这样琼姿玉貌的仙人,日后会迎娶哪家贵女进门啊。这么一想,感觉都配不上他啊……”   “诶!殿下,你觉得崔相应该娶……”他的声音逐渐被那含有威慑意味的目光冻住,头皮发麻。   他终于闭上了嘴,心底有个声音告诉霍晁,如果自己再这么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一定会死在这里。   眼角突然晃过一个什么东西,他还想仔细看看,身旁的少年却已经动了——   他有力的双腿牢牢夹着马腹,骏马嘶鸣,高高昂起后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修长的身影却挺了起来,左手稳稳地拉开那把赤金龙舌弓,右手取出一只羽箭搭上,他对准着林间急速奔跑的身影,眉眼冷戾,发丝飞扬。   只听“咻——”的一声,一道冷箭划破长空,精准定在一只鹿的右腿之上,那鹿哀鸣一声,腿上血流如注。   身后的霍晁急急骑马追了上来,看到这场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殿、殿下,旁人不一定认得出,但我爹对围猎之事兴趣颇浓,我自小便见得多了,这好像是头怀孕的雌鹿……”   “我知道。”少年面容平静,漆黑泛金的双眸中是漫天寒意,似笑非笑,“我用的这只箭矢,箭尾的徽标是二皇子的。”   霍晁不说话了,狩猎时有专门的侍从负责清点拖运,通过箭矢尾部的标记分辨到底是哪家猎的。   而君王四时围猎,称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季节不同,对于狩猎的规矩也不同。   春乃万物复生,繁衍生息的季节,春搜捕猎免其怀孕,已经怀胎的走兽则不可作为猎杀的对象……   这、这就已经开始皇子间的尔虞我诈了?   老天啊,他还小呢,昨天刚埋完尸,今日又跟着殿下做这种事……   -------------------------------------   暮景桑榆,落日余晖泛着柔柔的暖光,晚霞挂在天边,瑰丽绚烂。   金帐前一大片空地之上插着各家标志的旗帜,下面堆着不少飞禽走兽,“咚——”的一声响起,擂鼓收兵,杀伐森冷。   崔锦之却精神为之一振,在她和周围这些老头聊了整整几个时辰后,终于结束了!   侍从们已在旗帜间穿梭不停地清点,时不时低头记录着什么。众人亦纷纷伸出脑袋,想要瞧清楚这场围猎的冠军究竟是谁了。   “哎哟,这穆大人的儿孙真是凶猛威风啊,竟猎得一头獐子!”   “哪里哪里,王大人家也十分不错嘛。”   “你们看这二殿下旗下的猎物,看来今年的冠军,非二殿下莫属了……”   众人议论纷纷,观望着场地。   此时一位侍从低头匆匆而来,跪在令和帝的面前,大声道:“回禀陛下,狩猎之物已全部清点。”   令和帝负手而立,语调威严沉稳:“念。”   “二皇子猎得灰狼五只,鹿三只,兔子二十二只,红狐九只——”   “光禄寺少卿高岳之子猎得鹰四只,鹿一只,兔子十只——”   “前锋参领霍玉山之子猎得……”   ……   一声声禀告不断响起,崔锦之越听越迷茫。   自家崽儿呢,不会是进树林里春游去了吧?   只听侍从又道:“四皇子猎得野兔十三只,狐狸八只——”   崔锦之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段时日她忙于公务,本来给祁宥定了位武艺师傅,但迟迟没有领过去见面。   但她知道,祁宥必定武艺不差,即便他重生了一遭,远不如成年时挺健,但学过的东西哪里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忘记的。   哪里知道……这臭小子给她猎了一大堆小兔子小狐狸回来。   令和帝忍了忍,最终还是转过头来看她:“崔爱卿……你给朕教导朕的小四,就教导成这个样子……?”   崔锦之活了两世,第一次感觉到“被请家长点名批评”的滋味,智冠天下的丞相大人也干巴巴地答道:“陛下明鉴,臣这个身子,怎么也不像是能教导殿下武艺……”   “待此次行猎结束后,臣必定好好给四皇子请一位武师傅。”   “陛下!这……”一位侍从又匆匆上前,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陛下……这次猎物中,还有一头怀孕的雌鹿。”   闹哄哄的校猎场地上顷刻一片死寂,仿佛在此刻,连时间也停滞了。 第二十七章 事发   现下这气氛倒是异常的尴尬。   行猎开始前,令和帝是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三月春猎,万物至灵,不得伤害胚胎,诸位大臣亦是叩首高声赞扬皇帝如何仁慈云云,这顶高帽子戴上去不过几个时辰,便被二皇子祁旭亲手取了下来。   一听到侍从的话,令和帝当即就沉下了脸色,祁旭也跪拜下来,抬手拱礼:“父皇,儿臣已参加春猎三年,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还请父皇明察!”   皇帝仍冷着脸,只挥手让侍从再去查验一番,那人看过后回禀:“回陛下,确实是一头有孕的雌鹿,臣负责清点辨认猎物多年,不会有错。这头雌鹿后退上的箭矢徽志亦是二皇子的。”   这下证据确凿,当着众多官员和随行亲眷的面,令和帝若不重罚,惹怒山灵可不好了。   他先是让随行的医官去救治这头雌鹿,又勒令二皇子回宫后去廷尉府领十鞭,才算有了个交代。   如今闹了此事出来,本来应该在晚宴时篝火炙肉,此时此刻众人皆没了心思,令和帝便让各家整顿行礼,拔寨回京。   可正当世家贵胄都收拾好时,光禄寺少卿的儿子高天纵还是没有找到,问了二皇子等一干人,只说昨夜分别后,再没有见过了。   令和帝派出亲卫进林大肆搜查,过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将人盖着白布从密林中抬了出来。   高少卿颤抖着上去掀开白布,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昏死过去,趴在尸首上,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   令和帝本想上前看看,籍侍郎连忙拦下了他,低声道:“高公子被人找到的时候,已被野兽开肠破肚,咬得面目全非了,陛下还是不看为妙。”   皇帝面露不忍,安慰了几句高少卿,想了想,又冷着脸色一声令下:“前锋参领!给朕滚出来!”   霍玉山上前出列,稳稳地单膝下跪:“臣在。”   “此次围猎,随扈警卫之事皆由你负责,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该当何罪!”   霍玉山仍低着头,恭谨地答道:“臣万死。”   躲在世家子弟队列中的霍晁悄悄打量着自己的亲爹背锅。   爹啊,既然你说了来做殿下的伴读,要忠心诚恳,事事以他为先,那这个黑锅,只好委屈一下你了。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没有办法,令和帝只好命人将尸首带回京城后好好安葬,再惩治了一番霍玉山,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可此时高家嫡子高天舟却红着眼眶,直直地跪在皇帝的面前,高声道:“陛下,天纵昨夜起就不见踪影,他绝不可能独自一人进入这密林中,这其中必有蹊跷!”   话刚落音,他就重重地拜了下去,头碰触到地面发出“咚”地一声脆响,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   又直起身子,眼中带着几分锐利和审视直直地望向祁宥:“天纵身为四皇子的伴读,如今却惨死林中,四皇子是否要为此事负责!”   若此事发生在几天前,令和帝可能还真会怀疑到祁宥身上。   可今日围猎时,崔锦之才提了高天纵时常与二皇子等人混在一起,高天舟却跳出来要求祁宥给个说法,皇帝此刻甚至都有些怀疑,是否是二皇子党羽之人自导自演的。   众人的脑海中正胡乱想着呢,只见崔锦之拢袖站立,轻轻地笑了一声。   众人皆望过去,丞相还是那副清朗温和的模样,只是整个人隐隐约约透着一股锋芒:“廷尉均已查验,令弟确实是因为野兽伤人,不知道高公子为何高喊着要四殿下负责?”   高天舟咬牙愤恨道:“自然是四殿下不满臣弟!”   “哦?”崔锦之温和地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这个答案,“臣教导四殿下多日,平日里见他同另外两位伴读也相处甚好,怎么会不满令弟呢?”   丞相微笑:“真是奇怪。前段时日锦之忙于公务,只好将四殿下的教导之事交于太傅,太傅每每提起,也只说令弟时常同二皇子相处玩耍。”   “这样看来,令弟与四殿下私下相交甚少……可高公子却口口声声称其中有隐情,像是——”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未尽之意——   像是早就布好了局等着。   高天舟心里一惊,第一次见识到崔相舌灿莲花的功夫,再看四周诸位大人皆目露沉思,或上下打量着他,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只暗道一声不好,又连忙开口:“昨夜筵席上,四皇子根本没来!四殿下不解释一下吗?”   陈元思上前,先是冲着令和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才稳稳地说:“陛下恕罪,昨夜我与霍晁二人躲懒,便拉着殿下在帐中打牌,这才没来赴宴,临近我们的世家公子皆为见证。”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几个世家公子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昨夜偷懒没去宴会本就不对,他们在帐中喝的晕乎乎,哪里记得自己见过谁,只能含混不清地附和着陈元思的话。   元思又转头向高天舟道:“而后丞相醉酒,四殿下前去照顾,今早才从丞相帐中出来,一片拳拳敬师之心,竟遭高公子如此怀疑!”   高天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二皇子只上及时扶他起身,眼中隐隐有泪:“天舟不过是悲痛幼弟,伤心到不能自已,还请丞相原谅他。”   蠢货,祁宥心底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高天舟已然将二皇子拉下了水,祁旭还妄图保住他,当断不断。   祁宥也跪了下来,脸上带着哀痛之意:“高天纵身为儿臣伴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心中实在不忍。”   “即使他时常同二皇兄作伴,与儿臣交流甚少,但儿臣知道他绝不是仗势欺人,目中无人之辈。他的后事,儿臣愿亲自操办,求父皇恩准!”   “行了。”令和帝低沉着嗓音,对着高天舟开口:“朕念你初失幼弟,攀扯皇室一事朕不多加追究。”   又看向祁宥:“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不过你年纪尚小,让礼部侍郎在旁教导协助你。”   少年稳稳地拜了下去:“谨遵父皇教诲。”   令和帝头疼地闭了闭眼,他这几个皇子,大皇子被他那个宫女出身的母妃养的是昏懦胆怯,三皇子是娇纵地性格暴躁无脑。   他心底最属意的祁旭,虽然看起来群臣支持,也平易近人,与人为善,可大燕真正需要的,需要的是能够机敏决断的君主。   而四皇子……   令和帝想起祁宥疯掉的母妃,又忆起那年和亲第一次见到她,琼鼻凤目,朱唇榴齿,就这样静静地站立在迎亲队伍间,气质出尘,空谷幽兰,如画中美人般谪仙降世,明明是祸国殃民的绝色容貌,眼中却是一片澄静清澈,只让人看上一眼,便为之神魂颠倒。   如今再看祁宥,束发潇洒,面容俊美,眉眼间已有了他母妃当年的神韵,当日他落水一事,让皇帝重新注意到了自己这个忽视多年的儿子。   皇帝隐晦地看了眼祁宥,想起他方才镇定自若的表现,微微叹了口气。   算了,还不到立论国本的时候。 第二十八章 决心   山脚下,一条蜿蜒而下的长长车队正缓慢平稳地向京城方向驶去。   明明是高高兴兴地结伴游玩,到最后返京时却载着尸体,跟来时的气氛截然不同,整个队伍肃穆安静,听不见一丝一毫地欢笑之意。   崔锦之却在马车中悠然自得地看着书卷,修长纤细的葱指在阳光下照得晶莹如玉。   “你……”身旁的少年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她像似没察觉到身侧之人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不急不缓地翻过一页,嘴上淡淡道:“猜到什么?”   祁宥放在腿边的手慢慢握紧了。   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他心狠手辣吗?   瞧着这人又不说话,一个人只闷闷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崔锦之就恨不得将书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   但她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温声开口:“殿下知道,二皇子最致命的问题,是什么吗?”   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他向来以稳重宽厚,与人为善著称。”   “邀结人心、群臣拥戴看似是好事,对于一个手握天下大权的君主,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世家高门愿意拥戴他,无非是他‘讨好’到了每一个人,那他能用什么东西讨好呢?”   少年动了动,低低地答道:“……高官厚禄?”   丞相眸中闪过满意的光,点点头:“无非就是许以权势和百姓的利益,一旦他拥立为王,这群所谓的臣子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瓜分掉整个朝堂。”   “而他自己为了追求‘人和’,什么三教九流之辈也带在身边。国本大事、潜谋夺嫡也要听从他人。”   “前世我在他身边六年,支持他的每一个臣子都能轻易对他的事指手画脚,妄下论断。他本人性子并非如此,骄矜自大,目中无人,但为了帝位,却收敛性情,本算个动心忍性之辈。”   “只可惜——选错了路数,一位容易挟制的君主,迭朝之势不过早晚。”   只可惜前世有她,硬生生地镇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门阀。   她的脸转向祁宥,神色认真道:“所以他才会纵容高家兄弟这样的蠢货,而你,及时处理了身边的耳目,是正确的。”   他却低下头,轻轻说道:“老师难道不会觉得,我满手鲜血,脏污极了吗?”   崔锦之依旧温和:“殿下,夺权之路有多么血雨腥风,前世您深处其中,难道体会不到吗?哪怕是臣,行至今日,脚下踩的也全是他人的尸首。”   “夺权?”祁宥眼角眉梢都挂上了一抹笑意,眸色清亮,“老师是说我这样一个异族所生,又不得盛宠的皇子吗?”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面色惨白,双肩却紧紧绷着,不肯松懈下来,眼边都隐隐约约笑出了泪,“一个身中奇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疯了的皇子?”   崔锦之却背脊挺拔,面色恭谨平静,缓缓吐出几个字。“可我是您的老师。”   此刻她甚至放下了多年来谨遵的礼仪,开始自称“我”。   “我是大燕最年轻的丞相,一己之身平定多年大燕之乱,有我在,你怕什么?”   有我在,你怕什么?   祁宥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似一柄破鞘而出的利刃,散发着咄咄逼人的锋芒,和掌控天下事的自信,光耀无比。   他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气息在此刻凝滞。   她低下头,又恢复素日里的模样,轻声道:“殿下,若臣还在一天,就能保殿下无虞一日,您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而臣,也会是大燕万人之上、最年轻的帝师。”   祁宥和她对视着,沉默无言,本是漆黑无措的瞳孔却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带着冷漠的锐利。   既然已经重生,前世背负的那些弑君夺位的骂名也早就烟消云散。   为什么不能同她,走一条明光大道呢?   他低下头,缓缓地靠在崔锦之的肩头上,做出了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近乎亲昵地、轻柔地蹭了蹭她的侧颈,那是一只小狼最真挚的虔诚。   在这驾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外面是万物以荣,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祁宥同前世一样,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权力的洪流中,曾经只为将所有残害过他的人诛杀殆尽,可这一世,他选择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除去万里河山和黎民百姓之外,同行之人,还有一个她。   -------------------------------------   回到京城后,崔锦之提着东西亲自拜访了前锋参领霍玉山,想要让他好好教授祁宥武艺,霍玉山自然欣然应下,于是祁宥不仅要跟着礼部学习操办高天纵的后事,还要在听完丞相的课后,同霍晁一同接受他亲爹的操练。   总算将高天纵下葬,街道上敲锣打鼓,沿途的屋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招魂幡,亲眷身着素衣,脸上犹挂着泪痕,痛哭不止。   祁宥漠然地看了一眼,转身去了丞相府。   崔锦之正在亭中同自己对弈,纤纤玉手取过一黑子,稳稳地落下,只听清冷的啪嗒之声,黑白两子厮杀纠缠,好不激烈,她轻展眉头,才冲着来人笑道:“殿下来了。”   “高天纵风光下葬,一是为平惊扰山灵之怒,二全了陛下爱民如子的名声,你做的很好。”   她微微一笑,看着祁宥拿起石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温柔地开口道:“正好,臣已向霍参领替你告假一日。”   少年坐下来,不明白为何告假,只疑惑地看向她。   “明日休沐,殿下随臣去一个地方吧。” 第二十九章 生机   古木参天,碧峰耸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稳当当地停在了山脚下。   祁宥已先一步跳下了马车,将臂膀递了过来,崔锦之将手搭了上去,弯腰抬脚下车。   清蕴提着香油花果之物,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   祁宥看向半山腰隐没在云雾氤氲的寺庙,扶着崔锦之踏上了青石旧道。   “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兰若寺?”   崔锦之微微一笑。   “咚——”   撞钟声沉闷悠长地响起,惊得林中呼啦飞起一大片鸟。   耳边是高僧诵经之声,寺庙外的千年古木上系满了无数红丝,殿内供奉着无数长明灯,烛火跳跃,禅寂缭绕。   崔锦之凝视着殿内众相庄严,身放光明的金身佛像,却始终没有拜下去。   祁宥站在她身后几步,亦没有跪。   “二位施主。”   缓步走出一位僧人,身着红金袈裟,面带仁慈,带着出世的静谧之意,朝着崔锦之二人双手合十,微微见礼。   崔锦之亦回礼,轻声道:“见过大师。”   那老者目露清澈与沉静,看向她,语气熟稔地像是相识多年的友人:“施主本是自在水云身,为何放不下执念。”   她轻轻笑了笑,“执于一念,困于一念。若此生难见盛世,我这执念,也放不下了。”   高僧悲悯地看着她,最终又合十拜过,只留下一句——   “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世间万物都将消失殆尽,归于平静,聚合总有分别,生者亦难逃死劫。   纵她为大燕举出一位明君,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任皇帝会是怎样。   但崔锦之从没有焦虑过这些,或许初来这个世界,是因为系统的任务。可数十年的生活下来,她扶大厦之将倾,俯仰无愧天地,这就够了。   祁宥一直安安静静地站着,温顺而乖巧地听完了她和大师的对话。   却在崔锦之准备带他离开时,突然开口问道:“老师,你会死吗?”   崔锦之微微一愣,又笑起来,觉得祁宥此刻有些孩子气,是人就终有一日,化作一捧黄土。   摇曳的烛火照映在她侧脸,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无悲无喜地看着世间万物。   祁宥想起她曾经那样脆弱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像似自言自语,轻声而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让你死。   崔锦之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这不过是寻常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当时的她,是这样想的。   -------------------------------------   崔锦之吩咐清蕴供奉完香油后就下山等候,自己领着祁宥从兰若寺的西南小门悄悄地绕了上去。   一路上春光和煦,啾啾鸟鸣、潺潺流水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眼前一座扎着竹木篱笆的林间草屋出现,二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崔锦之上前一步,轻轻推开藩篱,只见院中一个身着褐色短衫的老头儿,正背对他们劈柴。   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也不回头,只慢悠悠地散落在地上的柴火捡拾起来,捆在一起。   收拾好后,这人才直起腰,转过身来,脸上也没有讶异之色,仿佛猜到了他们二人会来似的。   丞相大人拱手见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先生”。   又将祁宥推出去几步,笑意盈盈道:“这位便是锦之的徒弟,名唤祁宥。”   祁宥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口:“……师祖?”   那老头坐在石桌旁,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壶往茶杯里倒了茶,又一饮而尽,也不知道应没应这声师祖。   祁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看似清贫的小院里,灰扑扑的石桌上摆着天青汝窖的茶具,不远处是一副檀木棋盘,棋瓮中装着暖玉棋,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晶莹剔透。   崔锦之也跟着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君山银针递了出去。   那老头本是淡淡地,一看到这茶罐,见里面的茶叶白毛茸然,香气清高,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茶。   这位平和谦逊的丞相大人此刻笑眯眯地逗他:“不如由锦之为先生泡茶吧。”   “可不敢劳动崔相。”老头哼了一声,赶忙把茶罐拿走,生怕崔锦之糟蹋了这好茶似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祁宥却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发须皆白的老人,就是老师口中提起过的,幼年时遇见的一位游医。   崔锦之微微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这位弟子,幼时被人下了毒,锦之学艺不精,只得来请先生为他看看。”   杜怀舟没说话,颔首示意祁宥将手伸出,轻搭在腕间,过了半晌,才蹙眉问:“脉象和缓有力,不浮不沉,看不出什么问题。”   “可那日他毒发,脉象弦细如刀刃,瞳孔血气翻涌,似乎连我是谁也不记得了。”崔锦之仔细回忆着,“此毒名为‘槐安梦’,先生可听说过?”   杜怀舟猛地抬头,一时间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和他单独聊一会,你去后头药庐替我整理药材。”   崔锦之犹豫一瞬,最终还是点点头,起身走了。   冰凉的石桌旁只剩下这二人相顾无言,杜怀舟撤开手,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中了这毒的人,下场都是怎样的吗?”   “初时心中戾气不散,易怒暴躁,再后来多疑敏感,无助焦虑,到最后彻底神志不清,失了人性,变得冰冷暴虐起来。”少年神色平静,陈述他上一世的经历。   杜怀舟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少年稳稳地坐于石凳上,背脊挺拔,清傲淡漠,不知不觉已和崔锦之那清濯之姿的神韵相似了。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二的年岁,正如锦之那年离开他,独自踏入宦海浮沉的时候。   他心下微微一软,“我带着锦之周游四海时,曾见过这种毒,无色无热,摄人心智,若剂量不够,还能通过药引逼迫毒发,我一时好奇,便和他人讨论过几次,但从未着手治疗过。”   祁宥神色一动,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那日我毒发,正是因为一个人的身上系着这个香囊。”   杜怀舟赶紧接过,没有急着打开,点了点头道:“这看来就是那个人嘴里所说的‘药引’了。”   “我现下可用银针为你诊治,再给你开些宁心静气的方子。”   他有些犹豫,“但我只有三成把握,并不能保证你痊愈。”   祁宥仍静静地坐在那儿,闻言也不惊讶,像自嘲般笑了笑:“多谢师祖,有三成把握就可以了。”   他不拜佛,不是心中没有欲望。   而是知道,佛难渡他,他不过是从阴暗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生死予夺,铁血杀伐。   这三成把握,却给了他一个同她走向明光大道的机会。   这就够了。 第三十章 救治   崔锦之回来时,庭院里早已没了人影,她只好去了草屋,刚推门进去,就见床上赤裸着上身,被银针扎成一只刺猬的少年红了耳朵,想要挣扎着起身找衣服蔽体。   杜怀舟不悦地“啧”了一声,大手无情地将他按了下去,嘴里骂道:“臭小子!乱动什么,不要命了!”   祁宥耳尖的绯红之色已一路红到了脖子,“老师,你、你先出去。”   看似风光霁月、实则人面兽心的丞相大人双手抱胸,忍不住起了坏心思逗弄他:“殿下怕什么,臣是您的老师啊。”   祁宥干脆将头往下一埋,不肯理会她了。   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还忒讲究,崔锦之含着笑慢慢靠近,就算是前世的祁宥也没有到加冠的年岁,他还害羞什……   背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伤疤映入眼帘,虽然年份已久,还是化作了褐色的伤痕蛰伏在少年已稍显宽阔的背脊上。   崔锦之沉默下来。   “心疼了?”杜怀舟斜眼看她,又哼了一声,“你这徒弟,身上暗伤多得很,幸而少年气足,现在开始将养着,还来得及。”   又从布包取出一只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下反复烧着,随后对准祁宥的头部,稳稳地扎进去。   祁宥闷哼一声,只觉得全身都酸胀酥麻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却强忍着麻意,勉强开口:“师祖,那、那老师的病……”   “你还有功夫担心她?”那小老头从鼻孔里出气,“她那是从娘胎带出来的不治之症,我能让她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说完,像生气他们二人都给他出这种疑难杂症的难题,杜怀舟毫不客气,又快又准地再下一针。   崔锦之倒是习以为常,知道她这位先生的脾气一直如此,就老老实实听他训话。   “你日后修身养性,不要随意动怒,忧虑过重对你的毒都是没有好处的。”他絮絮叨叨,“年纪轻轻,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心中总揣着那么多事干什么,大燕又不是没了你们就覆灭了!”   没了她,大燕倒真是好景不长了,崔锦之心里小声吐槽着。   可她也不敢出声反驳,不然还能气得她这位老师拿起扫帚追她追出二里地。   杜怀舟将榻上之人彻底变成一个银光闪闪的大刺猬后,又瞪着眼看崔锦之,“手伸出来!前段时日听说你昏了过去,是怎么回事?”   崔锦之乖乖将手递出去,“先生不必担心,还是老样子。”   杜怀舟左手摸着自己的胡须,右手感受着脉动,沉吟道:“思虑惓心,劳心伤神,气血两虚。”   他瞥了眼祁宥,有些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那个药,还在吃吗?”   当年她女扮男装,行走在外时还好,就算旁人看出来了也不会多加窥探,可入仕途不一样,一旦走错一步 ,便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杜怀舟只好给她开了一种药丸,调转体内阴阳之气,只是会让她原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更不堪重负。   崔锦之心底一惊,她先是病势凶险地昏睡了半月,再忙于朝堂政务,根本没想起来这回事,连忙开口道:“我回去就补上。”   “我是让你别吃了!”杜怀舟恨铁不成钢,“再吃下去体寒加剧,你不要命了?”   床上的祁宥听见杜怀舟拔高的音量,眸中蕴着深不可测的淡淡寒意。   老师……在吃什么药?   听起来似乎对身子毫无益处,那她为何还要继续服用下去?   崔锦之仍然镇定自若,“不是还有先生看顾锦之吗?我没事的。”   杜怀舟叹了口气,不再跟她多说,熟练地起针收好,又坐于桌案前挥笔行云流水般开出两份药方,递给崔锦之,没好气道:“自去拿药,幼时教过你辨认的,若忘了,你俩就等着吃出毛病吧。”   崔锦之含笑接过,转身出了草屋。   杜怀舟这才慢悠悠地转向祁宥:“臭小子,想说什么?”   祁宥拥衣而坐,草屋中跳跃的烛光只映出一半,祁宥半张脸藏于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暗哑着嗓音:“……我的血,或许能救她。”   杜怀舟猛地抬头望向他,只见少年低沉而缓慢地叙说着那日崔锦之昏迷,他用自己的血救下她的经过。   听完后,杜怀舟神色极其复杂地望着他。   这不是一件小事。   丞相病势沉疴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遍访多少名医志士,皆束手无策,甚至连杜怀舟这个二十年前闻名杏林的圣手也不过能保她一二。   可如今祁宥的血,却能硬生生地将崔锦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事一旦传出去,祁宥会是什么下场?   不论真假,天潢贵胄都将视他为长生肉,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将他瓜分。甚至令和帝也会认为他这个儿子是个危险,是这样囚禁到死,还是干脆杀了他,谁都不得而知。   可祁宥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告诉了他。   少年的眼神清澈透明、深邃澄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癫狂暴戾。   杜怀舟长叹一口气,轻声开了口:“你……是个好孩子。”   “你师父前几日就送来了信,说要带你来见我,其实我心中是不喜的。贵胄世族,在权势斗争中只会将他人剥肤椎髓,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锦之却说……你品性似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要有人肯悉心教导你,你必定是个坚如磐石,挺如松柏的大雅君子。”   祁宥微微颤抖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毒发般奔流着席卷过身体的每一寸,某些热烈的情绪在晦暗的心间一点点滋生。   可心底又倏然紧缩起来,他根本……没有崔锦之说的这样好。   丞相隽秀清冽的笑意还在眼前,祁宥将那颗慌乱的心缓缓地、坚定地按了下去。   既然她愿意相信他,他亦甘愿为她所用,成为她刺向这腐败透烂的一把刀。   杜怀舟打算为他放一点血,以便研究,“请殿下摊开手掌,此处不易留下伤口。”   祁宥却摇摇头,“割手腕吧,手心太明显了,老师知道会担心的。”   精巧的小刀微微刺破肌肤,鲜血顺着手腕向下流进一个碗中,祁宥神色却始终没有变过。   杜怀舟麻利地为他包扎好,祁宥也快速地将衣服穿好。   崔锦之领着药包进来时,看到就是二人正襟危坐,相顾无言的模样。   她心生怪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能做什么?”杜怀舟吹胡子瞪眼,“药拿好了?赶紧走吧!”   说完便起身将二人往外轰,崔锦之心下无奈,又叮嘱了杜怀舟几句,只换来不耐烦的嘟囔之声。   可真到了崔锦之领着祁宥下山时,那倔得要死的老头儿却站在藩篱前,沉默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没入山间缭绕的云雾,久久地不肯动弹。   直到若隐若现的背影也消失不见时,他才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一章 恐慌   马车辘辘,行驶在回程的官道上。   崔锦之正低头细瞧着杜怀舟为祁宥开出来的那张药方,那草书笔力苍健,龙蛇飞动,一看就是老中医的典型字体。   若不是崔锦之跟在他身边四年,还真看不懂杜怀舟写的是什么。   夜交藤、百合、紫石英、合欢皮……   皆是滋养镇静的安神之物,她凝神思考,表情认真细致。   祁宥懒洋洋地倚靠在车壁上,眼神却始终紧盯着眼前之人,没有移开过半分。   崔锦之察觉到身旁如有实质的目光,抬头望去,有些疑惑:“明明是去给殿下看病,怎么殿下的神色却略显疲惫?”   少年眉峰锐利浓密,眼眸深邃,黑沉得深不见底,望向崔锦之时,又似含着萤萤的璀璨,令人目眩,可此时此刻,却面带苍白之色,无精打采的。   “可能是今日爬山有些累了。”他神情自若地答道,“方才师祖说……老师在吃什么药?”   崔锦之回答的比他还要冷静,“能是什么药?不过是先生开来让我调养身子的罢了。”   “可师祖却说那药你用了后,会使体寒加剧,怎么算得上调养?”   少年依旧不依不饶。   崔锦之被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弄得头疼,真想大喊一声,那药是用来让我变得更像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知道,臣一身病骨支离,精神不济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臣只能偶尔靠着药物强打起精神处理事物。”   简而言之,就是给祁宥解释成古代版的兴奋剂。   他却突然拉住崔锦之的手,带着真挚的恳切:“老师……不吃那药了好不好?你把身体养好,我、我还没有长大,你想做的事情也还没有做完……”   崔锦之被他说的怔楞一瞬,又笑起来,认真道:“臣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倒是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啊,这样臣也能歇上一口气了。”   祁宥的心一点点紧窒了起来,她动作轻柔,声音和煦,却像那飘渺不定的云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他将她手抓得更紧了,用力之大,仿佛想将她捏碎了揉进骨血里,眼神也隐隐带上了祈求之意。   崔锦之却侧过头,不敢对上祁宥的眼神。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崔锦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带上假面,温柔地哄骗他。   可此时此刻,他眼里流露出的哀求之意,化作一把锋锐的匕首把她的心绞得稀巴烂,让她凝滞的舌尖再也动弹不了半分。   一头向来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终于学着如何去相信别人,却又怀揣着,不知道这人何时会再度将他丢下的恐惧。   崔锦之仍低着头,半晌,才缓缓抬头,温柔地安慰他:“殿下别怕。”   “臣答应您,会一直陪着您。”   直到您成为,一个能够真正独当一面的君王。   -------------------------------------   斜阳西垂,将天边呈出一片暖橙之意,马车行止于外城永定门前。   城楼森冷肃穆,朱漆高台上站立着数个盔甲锃亮的士兵,身姿挺拔,挽弓背箭,城墙上燃起巨大的火盆,和那恢弘的落日相得映彰,连天边相连处都染成一片血红色。   朱红呈金的巨大城门大开着,城门下无数黑骑整装待发,气势如虹,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位身着银铠玄甲的男子,鼻梁高挺,身量颀长,鸦色的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散发出利刃出鞘的凛冽之意。   他瞧见一旁朴实无华的马车,轻轻勒转马头,骑至车旁。   崔锦之已同祁宥在车下立了好一会,见到他来,抬手见礼,“顾将军。”   顾云嵩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她,总算懒洋洋地回了个礼。   崔锦之仍然温和地问他,“顾将军这是要离京了?”   只见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又道:“本就是回京述职,陛下仁慈,才多留了臣一月,如今是时候走了。”   丞相点了点头,想了想,加了句:“此去远赴万里关山,望将军保重自身。”   顾云嵩笑了笑,刚毅的面容好似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柔情,可顷刻间又恢复成英姿勃然,铁骨铮铮的模样。   他沉沉如潭水般的黑眸定定地看了眼崔锦之,仿佛想要将眼前之人的样子刻进脑海中,最后调转马头,朝着落日余晖的方向奔赴。   肃穆的军队乌压压地跟在那个挺拔的背影后,马蹄之下踏起黄沙漫天,很快逼成一条线,再不见踪影。   崔锦之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上了马车,脚踏上车凳的那一刻,突然开口问道:“前世……顾将军最后怎么样了?”   祁宥的眼前有无数画面呼啸而过。   狼烟冲天,烽火告急,天边的红日乌沉暗淡,遍地是凌乱脏污的残骸断箭,将军半跪于地,左手以剑伫地,银甲已被鲜血染得暗红一片,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右手还紧紧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不肯撒手。   他发丝散落,金冠破碎,强撑着起身,丢了残剑,怀中却仍紧抱着东西,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身后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为之保护的都城,少年将军踉踉跄跄地走向天边残阳,却再没回过头瞧上一眼。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祁宥轻轻滚动了一下喉结,好似在这一刻全都明白了。   传言中的不和,都是假的,不过是给皇帝喂下的一颗定心丸罢了。   而背后……相识相知多年,共维大燕的情意才是真的。   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恐慌,有这样一个人在,他要怎么办,才能抵得过?   崔锦之投过来疑问的目光,祁宥只听见自己说:“……将军骁勇善战,即便是祁旭也得仰仗他。”   她放下心来,弯腰进了车内。   马车又缓缓地动起来,穿过两侧镶嵌着金黄铜钉的城门,平稳地使入城内。   日薄西山,绯红的霞色将城内映照得如同一个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吞噬下每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狡诈   五年后,皇宫校场内。   烈日高挂,毒辣的阳光将比武场上的沙子都照射得滚烫起来,空气中缓缓流动着闷热潮湿的黏腻之感,直叫人喘不过来气。   场地四周的树木倒是绿荫如盖,蝉鸣不断,可半分也遮不到场地中心数个挥汗如雨的少年们。   霍晁被亲爹霍玉山直接用一柄红缨枪挑飞几米远,重重地落在沙地内,他干脆装死地躺平,无力地摆摆手,喘着粗气,说什么都不肯起来了。   霍玉山冷眼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将霍晁踹走,又转身看向沙地正中央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玄红二色劲装,身形矫健挺拔,比其余人都高出半分来,他眉眼深邃,丰神俊朗,通身泛着淡淡贵气,一双浓眉斜飞入鬓,眼眸却是黑黝黝的深沉,带着漠然的寒意,瞧得仔细了,更能见他眼眸深处的一点金色。   他容貌明艳如画,明明身上还带着少年之气,神色却冷淡得如同塞上冰雪,整个人更是隐隐显露出刀削般的锋芒来。   霍玉山前脚还礼貌地冲祁宥点点头,算是全了礼数,后脚却猛地将手中的红缨枪刺了出去。   祁宥亦反应极快,后撤半步,侧身躲过,随后左手猛然握住枪身,右手作拳,一记重拳已然落到了霍玉山的身上。   他闷哼一声,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想要拉开二人的距离。   可祁宥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抬腿横扫,挟裹着劲风,狠狠直击霍玉山臂膀,夺过红缨枪,那银枪在阳光下泛出粼粼波光,华丽的耀人心神。   他在手上高高举起,随即重重地劈下去,长枪挥出,呼呼作响,精准地落于霍玉山的腹部,这位可怜的参领大人直接被横扫出几米远,同他的儿子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四周的少年们都发出声声惊呼,又热血沸腾地将祁宥拥在中心,激动地红了脸。   霍晁发出一声不道德的哼笑,刚想嘲笑他爹的不自量力,却被霍玉山提着领子往比武台上扔。   吓得霍晁大叫:“……爹!我的亲爹!我真不行……”   话未说完,人已划出一道抛物线,摔向了比武台,可他顾不上肌肉的酸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嘴里还高喊着:“你让我休息一刻钟!……还有元思,你怎么不操练他!不能厚此薄彼!”   陈元思亦在旁边急喘着粗气,听了这话,气得牙痒痒,作势就要打他。   正当练武场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道清冽秀挺的身影已静静地立于树下。   不知道是哪个少年高喊了声“崔相来了”,顷刻间人仰马翻,一群少年们急急忙忙地整理仪容,生怕在这位清濯如山涧修竹的丞相面前丢了脸。   祁宥本无聊地陪着他们操练,偶尔手中懒懒地和对手过着招,直到眼角晃过一袭青衫,脚下一个不稳,眼看着就要被击中。   对面之人本就下手不重,听见丞相来了更没了打斗的心思,见到祁宥失误,也不想乘胜追击,哪知道祁宥不躲不闪,反而硬生生地迎了上去。   那拳带着破空之声,落在祁宥的身上,只把眼前人锤得弓起身体,好像他这一拳极重似的。   那少年懵了,周围的人也跟着懵了。   娘亲啊,居然有人打中这凶神了?   除去头两年祁宥还打不过霍参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煞神是越来越强,若他想,别人怕是连他一根指头都碰不到。   可此时此刻,他、他居然被这平平无奇的一拳给打得看似要趴下了?   只见祁宥揉了揉胸口,从台上跃了下去,委屈巴巴地冲着树下那道身影而去。   而丞相也面带心疼之色,关切地问他伤到哪里没有。   诸位少年:……失策了。   霍晁都忍不住爆一句粗口:“真是狡诈啊……”   陈元思赞同地点点头,转头问他,神色认真:“你现在打我一拳还来得及吗?”   -------------------------------------   祁宥站定在崔锦之的身前,身形宽阔挺拔,如山的阴影笼罩着她,遮去了日头的毒辣。   崔锦之抬头望向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同他初见时,他还那样瘦弱幼小,就连她都能轻轻松松将他抱起来,而如今不过短短五年,他就已经高到需要她仰头去看了。   祁宥自然而然地略微弯着腰同她平视,眉眼弯弯:“这样炎热,老师出来做什么?”   崔锦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仔仔细细地为他擦拭着额角的汗,才温柔地笑道:“臣又不怕热,殿下担心什么。”   她一袭青衫,玉簪束发,周身沉静如水,似出尘弦月般清冷,眸色温润淡雅,五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庞上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她的唇边仍蕴着笑意,“殿下莫不是忘了?”   祁宥的目光一寸寸地巡视过她的面容,认真地问:“那老师是来接我的吗?”   崔锦之点点头:“也不知道殿下肯不肯赏臣几分薄面,去丞相府吃上一口长寿面了。”   少年笑起来,再没有刚才冷淡的神色,便丢下一众少年,就要带着崔锦之往比武场外走去。   崔锦之礼数周全地同霍玉山打了率粥个招呼,也跟着走了出去。   马车上,祁宥一钻进车厢,就靠了过来,崔锦之只觉得一大团炙热袭了过来,虽说她不怕热,可也不太能接受火炉似烤着,颇为无奈地想要推开他:“殿下先更衣吧。”   祁宥却慵懒地靠在她身上,不愿意动弹,“在车里怎么换?况且老师还在呢。”   崔锦之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养了一只大猫,又冷静地开口,“如何不能换?你我同为男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祁宥的目光却沉了下来,他默默地直起身来,拿过一旁的衣物麻利地换了。   虽然崔锦之嘴上说着“你我同为男子”,等祁宥换衣服时,还是老老实实盯着车壁,没有看他。   祁宥换好了衣服,又不依不饶地靠了过来,丝绸冰凉地贴在崔锦之手臂上,总算没了刚才的热气。   “听说……”他闭着眼,状似无意地开口,“顾将军在边疆要娶妻了?” 第三十三章 生气   听了这话,崔锦之神色奇怪地看了眼祁宥。   还“听说”?   顾将军能够顺利娶妻,不都多亏了祁宥吗?   也不知道这几年是否因为令和帝年纪大了的缘故,总是喜欢给他们做臣子的张罗婚事。   崔锦之还好,一提成家立业,她就甩出身体不好的借口来,只说自己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要耽误了别人王公贵女的好姻缘。   令和帝就只好盯上了在边关多年孤寡的顾云嵩。   每年回京述职,令和帝必会在宫宴上提起这事儿,顾云嵩是烦不胜扰,有时候年都没过完,就赶忙收拾东西回边疆去了。   皇帝哪能就这么放过他?   下了最后的通牒——若今年还成不了家,皇帝就直接赐婚了。   顾云嵩倒也不怕,直接递了封奏折上来,说他在西北大漠驻守时无意救下一位女子,那女子感念恩德,便日日陪伴在顾云嵩的身旁,连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操办,大到照料府中上下事物,小到端茶送水,皆由她亲力亲为。   顾将军也说了,这女子从小生长在西北,民风豪放粗犷,品行才学、教养门风皆不如京城的高门贵女,既然皇帝要赐婚,不如就允了他和这位女子在西北成亲。   这下整个京城的世家门阀都炸开了锅,接连上书,极力反对这门亲事,说什么“此女子家世不堪为顾将军正妻、若真想娶,抬进门做妾就是了”之类的话。   那折子小山似的堆满了政事堂的桌子,令和帝被闹得是心力交瘁,碍于朝中重臣,又打算劝顾云嵩先别娶了。   名门望族都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们的女儿还没嫁上了,哪里轮得到这无名无姓,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乡野丫头呢?   可在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皇宫家宴上,祁宥只神色淡淡地提了一句——   “顾老将军一生戎马,当年拼死为大燕奠定基业,如今顾将军若成家立业,老将军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令和帝瞬间想起了这位一生征战的从龙重臣,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地湿了眼眶,直接大手一挥,力排众议,允了顾云嵩的婚事,至此尘埃落定。   想到这儿,崔锦之平静地开口:“顾将军都到了而立之年,娶妻有什么奇怪的。”   祁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崔锦之的脸上,没瞧出她神色有任何波动,悬高的心才稳妥地往下放了放。   “老师说的是。只是从前……怎么都未听说过顾将军身边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还能为什么?   多半是顾云嵩为了应付令和帝,杜撰出来的呗。   所幸他统率玄甲军多年,威望甚高,加之军中多是顾老将军的旧部,又说这女子深居简出,这谎言才勉强算是圆了过去。   这样的欺君之罪,一旦东窗事发……   她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不安。   “……老师?”祁宥见她半晌未开口,忍不住问:“老师想什么?”   崔锦之回过神来,舒展眉头,微微笑道:“臣在想,殿下当日在家宴上的那句话,可坏了多少高门望族的好事。”   “顾将军是武将世家,皇帝宠臣,又手握玄甲重兵,说一句滔天权势都不为过。京城多少人家都摩拳擦掌地等着算计这门好亲事,就等着将女儿送过去,好享受这荣华。”   她依旧是那副淡雅的模样,“钱帛权势,泼天富贵,为了得到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为之牺牲的,何况儿女的亲事?”   祁宥沉默地听了好一会,才轻声道:“那老师的姻缘,也会成为权力之下的牺牲品吗?”   崔锦之却笑起来,眸光流盼,“殿下以为,臣不成亲的原因是什么?”   少年安静下来,犹豫几番,才最终开口:“如老师所说,是因为身体……?”   她轻笑着摇摇头。   “殿下错了。只是因为——陛下不想让我娶罢了。”   令和帝多年来虽口口声声地要给崔锦之赐婚,可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当皇帝的若真想给臣下赐婚,哪里还容得下拒绝呢。   “臣是大燕万人之上的丞相,更是寒门出身,背后没有庞大的世家,多年来秉持中立,不偏不倚。”   “可若是一旦成亲,无论是选择哪一位世家贵女,在陛下眼中,臣的立场定会随之改变。”   崔锦之望向祁宥,眸色温润楚楚:“陛下需要的,是一心向国的孤臣,而不是一个势力滔天的权臣。”   “为君者谋算,殿下可学会了?”   祁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了,一边替她身在权力中心,命运半点也不能握在手心而悲哀,一边又从心底生出几分微妙、奇异的感觉。   似毒蛇黏腻冰冷地缓缓爬过心脏每一寸,却能让人诡异地兴奋起来。   皇帝的忌惮,是不是就意味着,老师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闭了闭眼,忍受着胸口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四处弥漫,又从善如流地依偎了过去。   崔锦之抬起手为他整理略显散乱的发丝,像想起什么似的,温和地笑了笑:“说起来,今日殿下就满十七了。”   “如今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心仪的人家了?若有,那臣便可早早为殿下……”   话未说完,只见祁宥猛地从她肩上离开,挺直了背看向她。   他神情难看至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漆黑的瞳孔似顷刻间覆盖了一层寒霜。   方才还高昂的情绪瞬间被人泼下一盆凉水,又化作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切割着他微微跳动的心脏。   祁宥有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像似极力忍受着什么,一字一顿道:“你想让我娶妻?”   崔锦之被他骤然变换的神色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臣可是哪句话说错了……?”   马车亦在此时停下,祁宥紧咬牙关,下颚紧绷,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忿忿地瞪了眼崔锦之,弯腰掀开车帘,直接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往丞相府内去了。   只留下车内一脸懵的崔锦之。   ……不是,现在的青春期少年变脸都这么快吗? 第三十四章 共眠   崔锦之入府时早没了祁宥的身影,只瞧见清蕴疑惑地抱着一大堆食材正往厨房去,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子!”清蕴眼前一亮,连忙过来见礼,“方才奴婢瞧见殿下了,他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感觉像似要吃人了。”   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冷战。   说实话,崔锦之如今也有些拿捏不住他心头的想法。   这五年时间,祁宥一直跟在她身边学习,无论是经史策论、琴棋书画,亦或是权谋机变、处世为人,样样学了个遍。   她不能教的东西,例如行围骑射,皆托付了崔锦之信得过去的人亲自教导。   他学起来从善如流,速度之快,把崔锦之都看得暗暗心惊。   她从前还有几分担心祁宥不懂如何御下,可观察下来,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霍晁陈元思那帮少年,竟对他有一种奇异的服从。   国事时政,他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还能明白“人君失势则臣制之”的道理,在小团体中牢牢把控住了决裁者的位置;亦能兼听任贤,对她始终谦逊有礼,不似上一世的祁旭,以为自己已握尽天下事,早听不进耳边的谆谆教导了。   倒像是个……天生的君王。   五年前的少年尚还不能完美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如今的祁宥,却轻轻松松地学来她疾雷破柱而不惊的气度,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让人瞧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但今日也不知道为何,只提了一嘴婚事,就惹得他显山漏水的不快。   最擅妙算嘉谋的丞相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挽起袖子往厨房去,打算做一碗长寿面给他赔罪了。   其实崔锦之也不太会做饭,她对食物的要求就是——能吃就行。   虽说现在是官居一品的丞相,可也是实打实的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是以她能吃珠翠之珍,也能吃下粗茶淡饭,能用建窑名盏品茶,也能用砸出豁口的破碗喝水。   这也意味着,她的长寿面平平无奇,勉强饱腹而已。   但自从第一次给祁宥过生辰下了碗面后,他就让崔锦之每年给她下一碗面即可,别的什么也不要了。   崔锦之捧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往书房去,先是颇为礼貌地敲了敲门,忍不住有些怪异地想,这不是她家吗?   又推门进去,看到祁宥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桌上摆放着他曾经练过的字。   想起他从前要装自己不识字,崔锦之拿百家姓教他启蒙的事来,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可马上又收住了。   她悄摸地打量着他,感觉到这人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生气,就将面条递过去,笑道:“殿下,吃面了。”   祁宥想起自己方才那副样子,一时间不自在起来,他别扭地接过,什么话也没说,就闷着头大口吃面。   吃着吃着,这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涩意,逼得他眼角都无端酸胀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或许是责怪自己贪恋的太多,想要的太多,以至于面目都扭曲起来。   其实他知道,这些从晦暗中滋生出来的念头,都与崔锦之无关。   这偌大的京城,表面上是金玉满堂,翻开内里一看,只剩下腐烂不堪、浊乱透顶。   唯有一个她,岩岩若孤松,傀俄似玉山般的立于浊世间,透出一股澄澈来。   可有时候,他还是有些怨恨的,怨恨世间好似没什么东西能留下她,怨恨她总是这样冷心冷情,更怨恨自己心里头那丁点儿见不得人的贪婪。   碗里那点面早已捞干净了,清亮的面汤里只剩下漂浮着的葱花,祁宥却还低着头,一滴晶莹落下,溅起一圈圈涟漪。   崔锦之瞧见他这幅模样,惊得都快坐不住屁股下的凳子了。   苍天啊,这是怎么了。   祁宥自幼饱受欺辱,心性也比旁人坚强上许多,这么些年,她见祁宥哭过的次数少之又少,哪怕有一年跟霍玉山学武时,从马背上摔下来,生生断了跟肋骨,也没见他掉过半分眼泪。   如今不过是吃上碗生辰面,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祁宥不敢抬头看她,只低低道:“老师,对不起。”   也不知道这话是对不起刚才冲她发火,还是对不起自己生出的那些道不明的心思。   崔锦之神色却放松下来,有些无奈道:“殿下认为,臣会因为那点小事儿和您置气吗?”   “只是……臣还是斗胆问一句,殿下方才是因为哪句话不快?”   祁宥缓缓抽气,好半天才将心头的情绪压制下去,缓缓开口道:“……婚事。”   “我不愿成亲。”他抬起头来,语气微微颤抖,却带着坚定地重复一遍,“老师,我不愿成亲。”   “我不愿将来与我同床共枕之人,是一个我全然不知,只为经营算计的人。”   “我……不相信他们。”少年低声道,“老师,我只信你。”   崔锦之一时间心头大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层原因。   除却五年前他掀开伤疤,向她展示过内里的脆弱痛苦外,这么些年以来,他逐渐长大成人,变得八方不动,刀枪不入了。   就在她以为那些狰狞的痛苦已经渐渐好了的时候,崔锦之才惊觉,这些苦难早已在暗地里化作陈年顽疾,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多年。   此时此刻只觉得胸口的愧疚之情不住地翻涌着,眼中也带上了心疼之意。   平复了好半天情绪,才轻声道,“好,我们不提这事了。”   说罢就伸手去拿过面碗,想缓解这沉重的气氛,笑了笑:“不如今日殿下就留在府中吧?”   祁宥上一秒心头郁郁的,下一秒被她这话弄得愣在原地,只觉得耳畔“轰隆”一声,顿时整个人都烧起来,但又听她接着说——   “从前一直给殿下备着一间厢房,如今倒是第一次用上了。”   他微微咬牙,随即放松下来,无辜地抬头看着崔锦之,轻轻地问:“老师……能同我一起睡吗?”   崔锦之正被那愧疚冲击着大脑,听了这话,虽然有几分犹豫,但抵不过祁宥眼巴巴的看着她,最终还是温柔地应下了。   -------------------------------------   朦胧的烛光泛着暖意,照得崔锦之愈发温柔,她墨发轻散,坐在床边,吹了灯,只留下屋内一片静谧的月光。   目光流转间看向早早钻进被窝里、乖巧地露出一个脑袋的祁宥。   崔锦之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祁宥。   上一次同榻而眠,还是五年前崇丘山春猎的时候,她第一次见他毒发的模样,也是二人第一次交心的时刻。   可五年过去,那个小少年如今长得比她还高!   莫说她是女儿身,就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也别扭得很。   崔锦之生怕被祁宥发现自己的秘密,只敢褪去外衫,同手同脚地上了床。   祁宥也顺势往里让出一大片空位,清俊的面容上尽是温顺无害。   好不容易躺下,她僵硬地躺了半宿,听着耳畔规律的呼吸声,就要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突然伸了过来,轻轻一拢,便把崔锦之整个人圈在了怀里,面庞也顺势埋进她的侧颈,炙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细腻的颈窝,他下意识地蹭了蹭脸,亲昵极了。   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丞相大人彻底石化了。   她恨不得穿越回几个时辰前,把自己那被蛊惑发热的脑子掰开瞧瞧,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肃穆   祁宥慵懒地将头埋在崔锦之的颈窝中,鼻尖一片馨香。   他其实没睡着。   身边人僵硬得如同一具死尸,绷紧身子一动不动,让他忍不住生出了逗弄的心思。   就像当年在崇丘山一样,她故意去逗他一样。   他突然将崔锦之抱个满怀,吓得她呼吸都快要凝滞了似的,一时间忍不住闷笑,肩头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崔锦之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是装睡故意逗她呢。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头,无奈低声道:“殿下莫要打趣臣了。”   说话间就要去拿开他的手,只觉得他如同沉重铁钳般的手臂紧紧锢着她,一时间竟然也没能移动半分。   就算此刻她看不清祁宥的脸,也知道这个人定是得意洋洋地将尾巴翘到天上了!   崔锦之一时气结,那该死的胜负欲顷刻间涌了上来。   她微微侧了个身,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可推搡了半天也没有任何效果,反叫他越锢越紧了。   这时才发现,她手下触碰到的胸膛宽厚结实,仿佛蕴藏巨大的力量,早已没了当年瘦削单薄的模样。   祁宥感受着她拼命挣扎的样子,从喉间微微溢出几分轻笑,只觉得有趣得紧,可下一秒怀里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了。   他从崔锦之温热的颈窝中抬起头,借着月光瞧她,只看到她面上微微泛红,脸色却已严肃起来了。   祁宥突然皱起眉头,闷闷地哼了一声,轻轻地松开了手。   崔锦之本欲严肃着神色教训他一番,哪知突然听到他的痛哼,立刻翻身坐了起来,问他:“怎么了?可是哪儿疼?”   他将手收回来,无力地放在胸前,“今日同他们比试时,不小心伤到了。”   崔锦之也想起白日里的那一拳来,面露关怀之色,“是不是臣刚才的力气太大了?”   “那一拳不会是伤及肺腑了吧。”她皱起眉头,想要下床点上灯查看,“臣帮殿下看看。”   祁宥连忙拉住她的手:“不碍事的,明日我擦点药油就好了,老师不必费心。”   说完,微微咬住了后槽牙。   怎么把她会医术这事儿给忘了。   崔锦之还是有点不放心,只是少年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有些许疼,休息一日就好了,她才又坐回床边,低头看向他。   少年侧躺在她的锦被中,微微仰头和她对视,黑发在月色下泛出微微光泽,眼眸清澈澄静。   崔锦之的心软成一片,她伸出手,轻轻地插入他的发根,为他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发丝。   右手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玉匣,她笑意盈盈地递给祁宥。   “殿下的生辰礼物。”   祁宥亦坐起身,将玉匣接了过来,那盒子入手冰凉,四角上雕刻玄武、朱雀,苍龙、白虎天之四象,以正四方。   他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正放着一串通体深褐的奇楠沉香木佛珠,共一百零八颗小念珠。   祁宥将这串佛珠捻在手心里,才发现每一颗念珠上还密密麻麻的刻着经文,他不懂佛道,于是抬头望向崔锦之。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她低声解释道,“用来消灾解厄,安定心神的。”   “殿下还记得多年前在兰若寺遇见的那位高僧吗?前些时日臣去拜访了他,求来了这串佛珠。”   “返生于三十三天,永不堕恶道。”她轻声念道。   祁宥的指尖微微颤抖,将佛珠一圈一圈地缠在了手臂上,深褐色的佛珠挽在他的手上,轻轻垂落下来,却似一条冰冷的毒蛇匍匐在上,阴沉可怖地同崔锦之对视着,透着一股毛骨悚然。   “悉使解脱,永离诸苦。”   她的声音那般轻柔,好似佛语梵音,低低地萦绕在耳边。   佛珠静静缠绕在其间,又变得慈悲坦然,让人心生宁静。   崔锦之望向祁宥,目光清冽淡然。   祁宥的指尖摩挲着臂上的佛珠,只觉得心底的不安、躁动之意,被她一点一点轻柔地抚平。   他在此时难得抛却许多东西,只感受着心底的安宁之意,想着,如果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惜这样的愿景终究是落空了,甚至还未享受到几刻,就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   “公子,宫里头来人了。”清蕴敲了敲门,发出“叩叩”的声响。   崔锦之本就只褪去了外衣,此刻直接披上,一边在手中系着,一边打开了门。   “怎么了?”   “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亲自来的,让您即刻入宫面圣,不必穿官服了。”清蕴连忙上手为她整理着,“李公公还说,四殿下既然在这儿,就和您一同入宫。”   崔锦之转过头同身后的祁宥对视一眼。   皇帝身边的人漏夜前来,必定是发生了头等大事,宣她这个臣子还能理解,让身无一官半职的祁宥进宫做什么?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祁宥亦整理好衣装,二人没再耽搁,快步随早已等候在外的李公公一同上了马车,往宫中去了。   天空黑黝黝的,方才还清亮的月光此刻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几盏暗淡的宫灯挂在两侧,在夜风下轻轻晃动,闪着微弱暗淡的色泽。   宫道上静谧极了,墙头上的琉璃瓦片微微泛出森冷的光泽,无不宣示了凝重的气氛。   带着潮气的夜风袭来,吹去了夏日间的烦闷,崔锦之低声道:“不知宫中是出了什么大事,还请公公告知一二。”   在前方领路的李公公听了这话,只微微侧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似乎是……闽州那边出了事,具体是什么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工部、户部两位大人,还有叶御史都来了,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呢。”   说话间已将人引至政事堂,他弓着腰推开门,“崔大人,四殿下,请吧。”   政事堂内灯火通明,令和帝坐于案前,脸色阴沉至极,下方三位大人亦低头缄默不语,崔锦之正打算叩首见礼,皇帝直接摆摆手,递了一封密信,上面的火漆已被拆开,显然堂内的人已经看过了。   崔锦之接过那封密信,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越往下读,脸色越似坠入冰窖般铁青,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第三十六章 风暴   这密信上的大致意思就是,闽州水患,致使水坝决堤,更引得山洪爆发席卷了好几个县,已经死伤数千人了。   可此事……竟已是两月前发生的了。   送信之人还写到,闽州郡守在洪灾发生后,只是上了奏折说水患不断,需要一笔银子修建更牢固的堤坝,闭口不提灾民之事。   皇帝当时看了这奏折,也批了下去,户部给钱,工部修建查验,可信上却说,这银子根本没有用来修建什么堤坝,反而被郡守瓜分着给了几个县的县令,他们更是勾结当地ггИИщ的士绅宗族、地主豪强,趁机提高了米价。   如今饿殍满地,死伤无数,灾民们无以为生,只得求各位县令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这些吸惯了人血的贪官污吏哪里肯,不仅不开府放粮,甚至还逼迫灾民去修建堰堤,每日只给上那都见不到几颗米粒的清粥,连一口冰冷的馍馍都没有。   灾民们不是没想过聚众反抗,只是郡守还敢同山匪勾结,若有人不听话,便杀了推托给山匪即可。那些灾民心头恐惧,即使不堪苦役,也不敢再生出旁的心思了。   写信之人说,只求这封信得见天颜。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   崔锦之将手上的信纸缓缓捏紧,只觉得满目血痕,洪灾、饿殍、山匪、贪污无数件事交叠在一起,化作一把尖刀刺进她的肺腑,搅了稀巴烂。   她脚下一个不稳,连喉间都涌上一股腥甜,祁宥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一下把其他三人吓得不轻,连忙喊道:“丞相!”   崔锦之摆摆手,努力定下心神:“送信之人是谁?”   叶御史低声开口:“是老臣曾经的学生,两年前科举,他中了探花。”   “探花郎多半于京城留职,怎么会去了闽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崔锦之强行咽下口中的血腥气,继续问道。   “臣那个学生,本在吏部任职,为人正直刻板,不懂变通,得罪了……吏部尚书,不久后就被找了个错处下放到闽州去了。”   “如今闽州已成为郡守邓翰墨的天下了,臣的学生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偷偷将这封信送了出来,递到了臣的手里。”   刚方才叶榆口中提到的吏部尚书萧峰,正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   令和帝脸色发青,双唇紧抿,眼瞧着就要发怒。   祁宥紧盯着工部尚书,又恰到好处地添了一把火,“闽州上书的水坝,按照章程,工部须得派一位官员前去验收,为何工部的总册上写的是‘验收无误’?”   工部尚书此时脸上的冷汗已经快淌下来了:“这……这……”   摆明了工部中有人同这位闽州郡守牵扯甚深。   令和帝握着龙椅的手已经青筋迸发,突然将桌案上的一方端砚砸了出去,那墨汁四溅,吓得工部尚书“砰”地跪了下来。   “查!”皇帝已全然没了君王的样子,怒吼道:“工部上下给朕彻查!到底是谁,去了闽州后还能装作安然无事的回来签字!”   他额角青筋暴跳,喘了几口粗气,强压下怒火:“丞相,朕命你即刻动身前往闽州,安抚灾民,重振各县。”   “朕赐你‘尚方斩马剑’,清查闽州各县,一旦有人行贪污贿赂之事获实,就地斩杀!”   “叶御史,立刻调出两名都御史协同丞相,务必、给朕彻查清楚!”   众人皆撩起衣摆,下跪行礼道:“臣遵旨。”   令和帝看向祁宥:“你既同崔相学习多年,此次就随丞相共赴闽州。”   -------------------------------------   宫外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了,崔锦之刚坐了上去,便忍不住“唔”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老师!”祁宥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连忙从随身携带着的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让崔锦之服下。   这药丸是前几年杜怀舟为她研制出来,说是在关键时刻能保她的命,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只觉得比她此时口中还要腥甜上几分。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可这药也确实神奇,每每吃下去,总能缓解一二她身上的病痛。   可崔锦之此时没心思细究这些,强撑着坐直身体,开口道:“要走水路……闽州距离京城太远了,走陆路,要一月有余才能到,来不及。”   “老师。”祁宥握紧崔锦之的手,虽然担忧她,但知道她此刻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他压下心中的烦躁,和她商讨起闽州之行来:“水路无法直达闽州,我们只能先到临安,再靠马车到闽州。”   她微微喘了口气,点点头。   “未免打草惊蛇,到临安后,不必通知各郡县了,通行的路引也不能写清查之事。”祁宥缓缓说道:“还有禁卫军。既然闽州郡守敢与匪帮勾结,手中必有私兵,我们还要调一支禁卫军来。”   “这些事我都会安排妥帖。”他仍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温热的体温坚定地传了过来。   崔锦之本忧心如焚,此刻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思绪却突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场雪。   那个时候的他浑身是伤,仰倒在肮脏的雪水中,眼神中是孤傲与恨意。   可她陪在他身边不过五年,他就已经褪去曾经的瘦弱,变成一个真正鼎立于天地的半大少年了。   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终于舒展开,她惨白的脸色此刻也终于一点点恢复过来。   崔锦之疲倦地点点头,又轻声开口道:“陛下让您同我去闽州,不仅仅是跟在我身边学习。”   她微微偏头,似是欣慰地笑了笑:“殿下长大了。闽州安顿好后,殿下可能准备着开府封王,再领个差事,入朝听政了。”   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变得和前世不同。   令和帝这几年像醒悟过来似的,不再对祁宥这个四皇子抱有偏见,反而默许了崔锦之处理政事时带着他的做法。   也有可能是因为没了崔锦之教导祁旭,而这些年间,祁旭倒也没展现出什么引人瞩目的帝王之才来。   令和帝也没和前世一样,早早定了祁旭为储君。而是按照惯例,到了年龄便让诸位皇子开府入朝,祁旭去了工部做事,而祁邵则进了顾云嵩的玄甲军历练。   大皇子祁淮没什么野心,平日里只和一些穷苦清贫的读书人一处看书习字,令和帝把他丢进翰林院整理书卷,倒没怎么管过这个儿子了。   隐隐透露出想要皇子们各自逐鹿之势。   空气中缓缓流动着闷热压抑之感,突然一声沉闷的空雷响起,惊得大地似乎都晃动了一瞬。   崔锦之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她知道,不仅是闽州,不久后的京城,亦有一场风暴在缓缓酝酿。 第三十七章 癸水   海上舟行,浪卷波澜。   崔锦之立于船头,闻着海面上带着咸腥气的潮湿空气,努力将翻涌的吐意压制下去。   “老师。”少年面如冠玉,身姿英挺地立定于她身旁,自然为她顺了顺后背,一边递来一杯茶。   崔锦之接过茶喝下,总算去了恶心,她略略抚了抚胸口,问他:“到哪儿了?”   少年神色平静地眺望海面上的万丈霞光,答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临安了。”   “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只能先找一家客栈住下。”   她点点头,正待还要同他还商议什么,突然觉得小腹一片坠痛,额上也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来。   祁宥瞧她脸上惨白,立刻扶住崔锦之:“老师!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崔锦之只觉得小腹疼痛无比,浑身发冷,她艰难地喘了口气,想要安慰祁宥,可一阵阵绞痛让她开不了口。   她心道不好,知道是自己那乱七八糟、从不规律的癸水来了。   祁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紧紧拧着眉,眼角都是一片严肃之意。   他直直地向船舱的厢房走去,一脚踹开门,走路急切,可却在将崔锦之放在床榻上是,放缓了力道。   少年半蹲下身子来,眉目间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老师这是怎么了?我让他们即刻靠岸,给你找一位医士来。”   “……别!”她急忙拉住作势欲走的少年,“不过是老毛病,况且臣会医术……”   崔锦之忍着疼痛开口:“殿下先出去吧,臣休息一会便好。”   祁宥抓着她手,仍不愿离去:“老师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得下心。”   “那就麻烦殿下为臣找来一块干净的棉巾……”她只觉得痛的全身发软,连脑袋都昏昏沉沉了起来,勉强镇了镇心神,又道:“若有草木灰,也请殿下取一些来。”   祁宥立刻起身为她找寻,想起崔锦之刚才冰凉得像死人的双手,又去了厨房找厨娘往汤婆子里灌了热水。   本就是炎热沉闷的夏季,这些冬季采用的汤婆子早就被收起来,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厨娘为他翻找了好半天,总算找到了,灌好热水后递给祁宥,瞧见他手上还拿着棉巾和一小罐草木灰,会心的笑了笑。   “公子早说要女儿家用的东西呀,我再去熬点红糖姜水,等会给公子送来。”   祁宥却皱起眉头:“什么女儿家的东西?”   厨娘一愣,见他不明白,只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不懂,也没有多言什么,只笑了笑:“想来公子有别的用途,是我乱说了。”   祁宥拿着东西往厢房走去,正要抬手推门进去,只见银线暗绣竹纹的月白袖口上沾着点点血迹,眼神不自觉地暗了暗,一把推开了门。   “老师可是哪里受伤了?”他眸色沉沉,看向床上正闭目养神的崔锦之,“为何会有血?”   崔锦之睁开双眼,视线从祁宥的袖口扫过,神色倒是没有一丝波澜,“忘记给殿下说了,今晨遇到风浪,船身颠簸,臣一时不察,划到了腿。”   “本以为没什么大事,结果这会子倒肿起来了,只好请殿下为臣找来草木灰了。”   草木灰有散寒消肿的作用,这话没什么问题。   祁宥神色未动,冷静地开口:“那我为老师上药。”   说着就要为她挽起裤脚,一副势要看到伤处的样子。   “……什么?”崔锦之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可祁宥已紧紧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向上挽起,露出光滑洁白的小腿来。   崔锦之眼疾手快地按住祁宥的手,“这种事情,怎么能劳动殿下为臣做。况且臣的划痕在大腿外侧,实在不便给殿下看。”   祁宥的手没有动,只是抬起头同崔锦之对视,拿出她之前说过的话堵她:“你我同为男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丞相大人一哽,大脑飞速地转动,她知道祁宥的性子,一旦他认定的事是非做不可。   这些年凡是涉及到她的身体,祁宥更是事必躬亲,慎之又慎,连她用过的药都要细细问过。   从前是觉得他贴心,而此刻,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心却化作了一把利剑,在她头顶摇摇欲坠,不知道何时便会掉下来。   她心里一沉,知道今日难以躲过,又想着拖延一二,刚要开口,就见祁宥一脸淡然地收回了手。   他站起身来,轻笑道:“既然老师说无事,那我便出去了。”   说完就施施然地出门去了,连崔锦之都有几分震惊。   这崽儿今天这么好打发吗?   门外,祁宥轻轻带上了门,身子微微放松向后靠去,想到刚才指尖触碰到的细腻光滑,忍不住摩挲了一下。   他黑黝黝的目光落到了衣袖之上,今早的伤口,为何现在还会流血?   她在骗人。   祁宥平静到近乎漠然地想着。   不过他一直知道,崔锦之藏着一些秘密。是人便都有秘密,就如同他一样,不也是藏着前世的过往不肯告诉她吗?   祁宥轻轻颤了颤指尖,他不会问她的。   因为祁宥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真的窥探到什么,那么他好不容易求来的平静就会顷刻间荡然无存。   无论她有多少不愿意让他人知晓的事情,他都不在乎。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   天色渐沉,风平浪静,船缓缓行至岸边,终于稳稳当当的停下来了。   崔锦之在外衫上系了件鸦色金线披风,遮住身后的暗红血迹,提起衣摆下了船,夜风阵阵,微微撩动发丝,可没带来半分凉意,更让人觉得躁动不安。   她压了压心头的烦闷,带着祁宥、两位都御史以及十几个换上劲装,乔装成家兵的禁卫军往客栈走去。   皇上亲令的查案,本就有官家的驿站可住,况且他们这些人中,还有皇子和一品大官,怕是临安的郡守知道这事儿,都得腾出自己的府邸让他们住。   可若是这般大摇大摆的出行,闽州那群贪官污吏一旦接到了消息,更要串通那些地方豪强,做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来了。   等到他们一行人住进了客栈,崔锦之吩咐各位整顿休息一夜,明日清晨就出发前往闽州。   她上了楼关好门,有些疲倦地放松下来,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又头疼起来。   这带了血的衣袍,到底往哪儿扔啊。 第三十八章 预感   青石板上布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夜雾四起,氤氲在客栈外的后院中,崔锦之面无表情地将衣袍丢进了后厨的火堆中。   火舌顺着衣角向上燃烧舔舐,顷刻间就吞噬成一堆灰烬。   她没再看一眼,转身又往客栈内走去,踏上吱呀作响的陈旧木板,在经过祁宥的厢房时,门突然向内打开了。   祁宥身着单薄的中衣,修长分明的指节按着门框,发丝还不住地往下滚落着水珠,一看便是刚刚沐浴完,他看见崔锦之,微微带着讶异地问她:“老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侧了侧身子,给崔锦之让了一个通过的空间。   崔锦之:……我也没说要进来啊?   心下无奈,她还是缓缓地走了进去。   踏入的一刻,一大片水汽翻涌而来,模糊了二人的身形,崔锦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闷热的屋内总算透进了丝丝凉意。   屋外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地打在青石板路上,又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她转过身去,就见祁宥默默的站在原地,就这样眼眸黑沉望着她,也不说话。   崔锦之拿过一旁的棉帕,冲着祁宥招了招手,少年乖顺地走过来坐下,任由她轻柔地擦拭着未干的墨发。   烛光跳跃,闪烁着温柔的暖黄,一片缱绻。   “老师是有心事吗?”   丞相轻轻笑了笑,温和地回答:“不过是想着明日到闽州的事罢了。”   祁宥眸光微微一闪:“邓翰墨不过是闽州的一方郡守,就敢如此徇私为己,扰乱良民,死了这么多人,也能强压下来……”   “自然是牵扯到京城的一些人身上。”她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邓翰墨骄溢越法,说明他的头上还有更大的当权者保护着他。”   工部派出去的人对闽州惨状视若无睹,吏部每年对邓翰墨的考核亦上报无误,地方豪右同官员勾结,山贼作害,像一座座小山压了在百姓的肩头上。   若非叶榆的学生周景铄送出这一封信,如此民饥苛政下去,势必会导致官逼民反,闽州大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崔锦之目光平静:“‘帝非人不利,人非帝不宁’,为君者应当抚养百姓,视如赤子。”   冷淡的话语中却隐隐约约有暗流涌动,“陛下太过宽仁,瞻前顾后,不敢纠罚奸幸。”   祁宥亦低下头来,嗓音低沉醇厚:“所以大燕内患渐积,外有寇贼。”   “是。幸而陛下不懂军务,又对顾老将军颇为依仗,自老将军死后,便将军权交给了定远将军。顾将军骁勇善战,牢牢把控住玄甲军,兵强马壮,外患渐平。”   祁宥的指骨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木桌,发出沉闷的“哒、哒、哒”。   他眼眸渐深,“萧薛两家把持朝政,萧家在吏、工二部皆有势力,薛家更是抓住了内阁,而薛首辅之子薛怀忠,手里还握着另一只军队。”   “殿下说的不错,君王无权,天下无纲。”崔锦之带着一抹温和的笑,目光中却露出尖锐的锋芒来,“除奸臣,清王道,这第一刀——就从工部开始吧。”   同祁宥聊完,已是深夜了,少年懒得麻烦店小二,便自己将沐浴用的水端出去了,崔锦之正打算回屋休息,突然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宿主,主系统下达一个强制任务。】   崔锦之的脸色严肃起来,停下脚步:“说。”   修复过这么多个世界,系统下达强制任务的次数少之又少,减少对原世界的介入一直是时空管理局秉持的原则。   说起来,她也有很多年没接到过强制任务了,也不知道难度大……   【主系统要求你想尽一切办法,把祁宥的佛珠——】   【扔到床下去。】   ……   她没听错吧?   时隔这么多年,她接到了个什么玩意儿?   崔锦之有些茫然地将视线移到桌上的那串沉香木佛珠上,因为弥足珍贵,所以祁宥对它十分爱护,平时从不离身,只有沐浴的时候会将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现在系统让她把这串佛珠扔到床下去?   这不是欺负小孩儿吗?   系统还在脑海中逼逼叨叨地催促她,崔锦之只好无奈地起身,想起少年那副珍视的样子,还将床下的灰擦干净,将佛珠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一头雾水地回了房间。   而祁宥从客栈外回来后,看见屋内空无一人,知晓老师已经回房去了,便吹灭了灯,上床安寝了。   -------------------------------------   翌日清晨,雨敲车檐,如烟似雾。   崔锦之一夜都被这滴答作响的雨滴吵得头痛,上了马车后就一直倚靠着一方养神。   也不知摇摇晃晃了多久,再醒来时整个人都靠在了祁宥的怀里了。   他双手懒懒地拥着崔锦之,让她整个人都舒适地窝了进来,而祁宥自己也靠着车壁,微微阖着眼。   感觉到怀里人的动静,他立刻睁开了眼,看向崔锦之:“老师醒了?饿不饿?我让人拿点吃食进来。”   崔锦之被他这老妈子似的照顾弄得哭笑不得,这次巡查没带上清蕴,祁宥干脆就包揽她的衣食住行,贴心程度堪比顾云嵩娶回来的那个“小媳妇”。   她连忙制止祁宥,“臣现在没什么胃口,是不是快到闽州了?”   祁宥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天空灰蒙蒙地,仍是一直下着雨:“估摸着还有一刻钟。”   “那先停车吧,行了大半日,让大家整顿一二,进了闽州,那才是一场硬仗啊。”   众人将马匹车辆拉近了路边荒废的茶棚里,一边躲雨,一边拿出携带的干粮吃起来。   崔锦之只略略用了点茶水,没有胃口吃别的东西,总觉得心头跳得厉害。   【宿主,不提醒祁宥的佛珠丢了吗?】   她皱起眉,祁宥正将抬高手整理着那头骏马的脚蹬,衣袖往下滑去,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来。   果然没有佛珠的踪影。   “你发什么疯?”崔锦之在心里和系统对话,“你让我丢了,又让我提醒他找回来,不过是送他个礼物,怎么,管理局看佛珠不顺眼吗?”   系统不吭声了。   崔锦之往下顺了顺气,才温和地冲着祁宥开口:“殿下,手上的佛珠怎么不见了?”   祁宥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上了小臂,但什么也没有。   他低声交代道:“定是掉在了那个客栈里,老师,我骑马去去就回,大概半个时辰。”   少年顺手扯过一旁的笠帽,翻身上马,一袭玄色锦衣,更衬得长身玉立,他微微夹紧马腹,骏马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他又突然像似预感到什么一样,勒停身下的马,转过头看她。   崔锦之坐在连绵雨线下的茶棚里,见他回头,温柔地冲他挥了挥手。   隔着天地氤氲的水雾,祁宥看见她山涧清泉般的笑意,总算觉得狂跳不安的心脏平静下来,这才高扬马鞭,冲着来时的路去了。 第三十九章 惊变   遍地残骸,血肉横飞,在泥泞的土地上晕出一大片暗红色。   天空仍是沉重的灰色,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有断过,和鲜血混杂在一起,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水痕潺潺流动着。   祁宥握着失而复得的佛珠,骑着马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全身奔流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住了,浑身止不住的发冷,踉跄着下了马,颤抖地在一堆尸骸中翻找那抹洁净无暇的月白。   祁宥一脚踩上那被血水泡得松软的泥地,微微留下一个凹陷。   临走前向令和帝调来的禁卫已经全部胡乱交错地横倒在四周,甚至素日里严肃精明的两位都御史,一个被剁去了手臂,一个头顶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瞪大双眼地惨死在茶棚下。   还有他为崔锦之留下的暗卫,全都身中数刀,断肢碎肉四溅。   没有她……   禁军、御史、暗卫,每个人的尸首都摆在这里,除了她。   冷雨早就打湿了祁宥的衣袍,湿漉冰冷地紧贴着他的后背,不知道自己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   祁宥颤抖地握上左臂的佛珠,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认真观察起地面。   他的暗卫全是萨仁留下来的蛮族死士,各个杀戮嗜血,此次出行匆忙,只带了五个死士,但也绝不容小觑。   可他们全都冰冷地躺在了灰沉的天空之下。   说明这些前来刺杀的人训练有素,绝非一般的山匪,不仅将他们带来的人全部杀害后,还能留有余力拖走自己同伴的尸首。   雨水还在孜孜不倦地冲刷着地面,祁宥漠然地抬手拭去遮住视线的雨滴,又用手摸了摸快被冲刷得看不见的马蹄印。   他顺着方向抬起头,眉宇间一片冰渣似的彻骨寒意,眼眸深处是沉沉如水的晦暗。   祁宥面色诡异的苍白,瞳孔中一丝金芒闪过,他按了按左臂的佛珠,强压下心中翻涌的血海,翻身上马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   崔锦之被人横放于马臀上,一路颠簸的快要吐出来了。   清冽俊秀的脸庞上全是斑斑血迹,冷风细雨狠狠地刮过,让崔锦之很快冷静了下来。   半个时辰前,这些人突然杀了出来,先是硬生生地将她面前的一个禁卫从头劈成了两半,崔锦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红白之物喷溅了一脸。   其余的禁卫迅速动了,和那群来者不善的人厮杀在了一起,一只手破空而来,稳稳地抓住了崔锦之,她被人扯出一大截,刚想挣扎,就见这人面罩黑布,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我护送你离开!”   崔锦之立刻明白他必定是祁宥安排的人,可没跑出几步,又被七八个从天而降的死士团团围住。   带着铁锈味的大刀直直地刺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那人的身体,又狠狠地抽出,留下一个血洞,他艰难地嗡动了一下嘴唇,从喉咙间挤出一个“跑”字。   可崔锦之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四面八方都是那些死士,她血液叫嚣着冲往头顶,心脏跳的飞快。   她尽力试图和他们沟通,“你们……”   话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其中一个死士精准地击在她的后颈处,往下软倒,变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已被人放在了马背上。   她此时已经全然冷静下来了,那些人多半跟闽州有关,怕是朝廷早就有人走漏了风声,邓翰墨早就埋伏好了死士,就等着截杀他们呢。   不杀她,说明她还有别的用途。   身下的马突然嘶鸣一声,被死士向后勒住,马蹄高高扬起。   由于惯性,崔锦之狠狠地从马背后甩了下来,她全身疼得要命,脸上全是血迹和雨水,看起来狼狈不堪。   那死士亦翻身下马,毫不留情地提着她的后领往前拖去,很快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寨。   由于下雨,山寨外原本高高燃起的火盆全都熄灭了,只留下几个高壮的山匪懒懒散散地躲在垛口后打牌喝酒。   透过瞭望口看见了那死士,他们先是眼睛一眯,仔细辨认了一番,急急忙忙地开了寨门,点头哈腰道:“是那位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又将视线落在他手上提着的崔锦之:“这是?”   死士将奄奄一息的崔锦之向前一丢,冷声道:“先把这人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说完便转身去牵马,很快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都快死了,要不要给他找个医士看看?”   “蠢货!你看那位爷是拖着他过来的,咱们这么精细地照顾他干嘛!”   “那先……把他关进地牢吧。”   说着也学着那死士的动作,拖拽着崔锦之往山寨里去。   她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了,此刻崔锦之面色潮红,呼吸滚烫急促,全身却不自主地发冷颤抖。   湿冷的泥地已经完全将她的外衫打湿了,连绵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让崔锦之睁开眼睛都变得困难起来。   一路行至寨中,空地上搭建一个巨大的外棚,下面坐着二十来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山匪,他们高高举着酒盏碰撞,又站到桌上划拳,快意极了。   其中一个刀疤脸瞧见了他们,喊道:“老五,你拖着个什么玩意回来?”   一边说着,一边醉醺醺地靠近,他努力瞪大眼睛,用手捏住崔锦之的下颚,“哟!还是个小白脸!看看这细皮嫩肉的!”   被称作“老五”的男人连忙拦住他:“这是‘那边’送过来的,只让我们负责看管他,怕是不能让他出什么事。”   刀疤脸明白了,不耐烦地一把甩开崔锦之:“知道了知道了。”   崔锦之本就全身无力,又被人重重地扔在地上,前襟散开,微微露出束胸的一角。   本来昏沉的大脑一瞬间清明几分,她假意痛得弓起腰,想要遮住不小心露出的白色束胸。   “老五,你过来喝酒!让荣娘去将这人关押到地牢。”   一个怯生生的身影从一旁走了出来,她眼窝深陷,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袍极其不合体。   她缓缓走到崔锦之的面前,蹲下来想要将人拽起来。   崔锦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不行,如果被她看到,那自己一定没有活路了。   可荣娘的手却比崔锦之更快,她一把抓住崔锦之的前襟,将她提了起来,动作看似粗暴,实则手上已经将崔锦之的衣衫整理好,甚至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束胸布。 第四十章 杀戮   崔锦之心头震惊于荣娘的动作,可也无力再管了,只觉得头昏脑胀,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无力。   一路上看似是崔锦之被荣娘推推搡搡地往地牢走,实则却被她不着痕迹地用手撑住后腰。   地牢内昏暗无光,地面和墙壁湿得快要渗出水来,崔锦之一踏进去,就栽倒在草垛上,意识已渐渐不清了。   她死死扣住自己的掌心,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被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已深深嵌入肉中,血丝染满了甲缝。   崔锦之在心底告诉自己,她还不能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晕过去。   邓翰墨敢让人截杀钦差,事后还伪装成山匪,想来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   而他背后的人不动她,原因也很简单。   同行之人皆惨死于山匪手中,只有她完好无损地活下来,宫里头那位会怎么想?   令和帝本就在怒火上,阴恻恻地打量着他手底下的每一位官员,总觉得他们不安好心,随时想要将他这个皇帝拉下来。   而现在自己手底下唯一算得上孤臣的崔锦之也有可能心怀不轨。   她轻轻笑了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原来不杀她,只是为了更好地诛心。   只可惜,出了唯一的一个纰漏——   本该一同死在那场屠杀的祁宥,却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   “系统。”她微微喘了口气,全身滚烫得快要烧起来了,“你们早就算到了有人会截杀我们?”   一片寂静。   “管理局从来不会插手任务的走向。”崔锦之也没想要它的回答,她撑起身子,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声音却轻柔无比,像是低声诱哄一般,“可你们却违反了规则,这是为什么?”   “不惜违背规则也要救下他,祁宥……到底是什么身份?”   系统仍然没吭声,可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崔锦之一直强撑的心神终于支撑不住,像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一头栽倒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这样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撬开了她的牙关,清凉的液体灌了进来,崔锦之烧得滚烫的身体亦被人用毛巾细细擦拭着。   她勉力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只看了一眼,便又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祁宥这些年为她细心调养,若换了前几年,她一发起烧来,怕是十天半月都得这样昏睡过去。   可此刻不过几个时辰,她便睁眼醒了过来,头虽然针扎似的一阵阵泛着疼,可身上终归是有些力气。   她撑着略略发软的手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今日打湿的衣袍已被人从头到脚换了个遍。   恰巧此时荣娘已端着碗稀粥进来,她瞧见崔锦之醒了,面上略显惊喜之色,连忙将稀粥递了过来,示意她喝下。   崔锦之没动,明明是身着粗布麻衫的阶下囚,却硬生生给人一种刀剑出鞘的锋芒来。   她眼神清澈明净,却带着锐利的审视:“为什么帮我?”   荣娘没说话,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间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竟然无法说话。   荣娘将稀粥放到崔锦之的脚边,又拿过她的手,在上面一字一句地写道:“别怕、他们、喝醉。”   眼前之人发丝凌乱,唇角干裂,一看……便知道这些山匪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崔锦之心下渐沉,连骨头缝都泛着寒意,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她勉强笑了笑,接过稀粥喝下,温柔道:“多谢,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出去。”   她笑容和煦温暖,目光沉静坚定,荣娘就这样呆愣愣地看着,半天没有动作。   她从前被掳来这个山寨时,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这里地势复杂,山匪又穷凶极恶,每一次逃跑,都会被抓回狠狠毒打一番。   时间久了,自然不敢再生逃跑之心了。   救崔锦之,不过是瞧见和她同样命苦之人,忍不住出手相助。   可崔锦之眸色实在是太过坚定,就像天下事都尽在掌握之中一般,让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荣娘忽地低头擦去掉落的眼泪,收起了碗,什么也没说,又偷偷离开了。   待荣娘走后,崔锦之又在心底连唤了几声系统,但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她只好并着两条被麻绳紧紧束住的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又缓慢地移动到小天窗下,向外看去。   几乎是一将脸凑过去,湿气混着雨水就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这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   明明只差一步,她就能踏进闽州,抓出那些敢剥削压迫百姓的贪官污吏,还政治清明。   她紧紧握住拳头,明明已经干涸的伤口又有了迸裂之势。   疼痛刺激了崔锦之,眼神顷刻间又恢复成一片清明。   为今之计,只能等祁宥将她救出来后再做打算了,以祁宥这些展现出来的聪慧,怕是早已猜到前来截杀他们的就是闽州的人,当地的军队早就被蛀虫啃噬地腐烂不堪,只有快马加鞭去求助距离闽州一百多公里的东南驻军。   东南驻军的将军穆临,是顾老将军的旧部。   她站了会儿,又觉得身子疲乏不堪,便又蜷缩在草垛上沉睡过去,最迟后日,祁宥定会来救她……   鼻尖萦绕着灼烧的焦气,崔锦之像似被噩梦魇住,紧皱着眉头,怎么样也难以醒来。   荣娘焦急地从喉咙间发出“啊、啊”的声音,手上还用力地推动着崔锦之。   崔锦之重重咳嗽一声,总算睁开了双眼,眼前黑烟滚滚,炙热的空气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荣娘掏出一把小刀,快速地切断崔锦之脚上的麻神,又扶起她往外跑去。   等到二人满脸黑灰地从地牢中跑出来时,只见整个山寨都在细雨中燃烧着,发出冲天的火光。   空气中全是尸体被烤熟的味道,还有专属于火油的油脂味淡淡萦绕。   哭喊、尖叫、咆哮声不绝于耳。   今日清晨才见过的那个老五,此刻趴在几个酒坛前,腹部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还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天色仍是乌沉沉地,只见一道雪亮的剑光划破夜空,溅起一连串的血迹。   耀眼的火光之下,站立着一位浑身浴血的少年,他手握长剑,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剑身暗红一片,像一柄饮饱了鲜血的绝世杀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血水。   十几个山匪握紧大斧,怒吼一声,直直地向他砍去。   他毫不畏惧,神色平静地迎战上去,右手高抬劈砍,发出划破皮肉的沉闷之音,其中一个山匪顷刻间人首分离,头颅飞出老远,瞪大的双眼中仍是茫然和怀疑。   那人的身体还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轰然倒地,脖颈喷射出一大股鲜血,直直地溅上了少年俊美白皙的脸庞。   少年漠然地摸了摸眼角的血迹,身后熊熊燃烧的烈焰火光将他唇色染得更加艳丽,眼底尽是嗜血的戾气和快意。   似从深渊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第四十一章 小疯子   这是崔锦之第一次亲眼见祁宥杀人。   他出手并不花哨,招招直逼要害,剑光凛冽,所过之处皆是血海翻滚,只留下一片森然冰凉。   周遭的山匪皆全部倒下了,祁宥一个人立于尸山火海的中心,玄色的衣袍仿佛凝血般,湿漉漉地紧贴着他的身体,显露出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姿来。   左臂上的佛珠已经染成暗红,血迹如蛛丝般顺着少年修长有力的小臂蜿蜒而下,没入泥泞的地面,开出一朵颓靡的绯色小花来。   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比寒川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凉薄上几分,察觉到崔锦之的视线,祁宥那如同蕴含着沉沉云霭的黑眸就这样抬起来。   少年动了动,黑色的长靴毫不留情地碾过地面的尸首,就这样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她走来。   荣娘不知道他的身份,害怕地想要拉着崔锦之跑。   崔锦之坚定地回握着她,没有动弹半分。   从见到崔锦之完好无损的那一刻起,祁宥就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冰冻的血液在寒冷中又汩汩流动起来,胸膛冷得发痛的心脏,在此刻缓慢地复苏着,像似初春生出的新嫩枝芽,一点一点唤醒他体内的生机。   从骨子里生出的暴虐之意,在他的体内肆意地冲撞着,可祁宥就这样强行压抑住了折磨他两世的毒,温顺地停在了崔锦之的面前。   他抬起手,粗粝的指腹克制且缓慢地划过她的脸颊,手指灼热滚烫,一点点沁入崔锦之冰凉如玉的肌肤。   少年低下头,炙热的呼吸同她近距离地交缠着,嗓音沙哑低沉:“……幸好。”   他的身子骤然向前倾颓,重重地倒在崔锦之的身上,彻底昏了过去。   崔锦之连忙环住他,只觉得手心一片黏腻湿润,她抬起手一看,发现全是暗红的血色。   心下惊寂,崔锦之同荣娘手忙脚乱将他扶到还没有被烧的一间房屋里,又将祁宥整个人置于桌面,露出少年宽厚的背膀,才看到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少年的左肩划至后腰。   崔锦之眼眶一酸,还是定下心神让荣娘找来烈酒、剪刀还有针线。   荣娘对山寨极其熟悉,很快就将东西全部找齐了,不知道在收集东西的路上看到了什么,脸色惨白,递给崔锦之时还有些瑟缩。   崔锦之先是一点点剪开黏腻在少年伤口处的衣服,伤口处狰狞可怖,血肉模糊,她冷静地将烈酒冲拭干净血污,最后又执起针线。   她强压下指尖的颤抖,细致认真地从祁宥的肩头一直缝合到后腰。   做完这些,崔锦之的额头、鼻梁已是布满虚汗了,她又拿起荣娘从房间搜出来愈合伤口的药粉,给祁宥仔细地撒上。   可她此时仍然不敢放松分毫:“我们得立刻走。”   “虽说一直下着雨,这火势不可能蔓延开,但山下的人看到动静一定会上来查勘。”   荣娘呆了这么些时日,是知道闽州的官兵和匪帮勾结,也没有犹豫地点点头,和崔锦之架起祁宥,往山寨外走去。   天色昏暗,又一直下着小雨,地面泥泞难行,祁宥又有伤在身。   幸好荣娘从前逃跑过几次,也算是对这座山熟悉,找了个隐蔽的洞口,三人一同躲了进去。   崔锦之一是担心祁宥发炎感染,二是不敢将他带下山,山中地势复杂,若今日那些死士再上山搜寻,一时半会可能也找不到他们。   荣娘拾掇好山洞里的藤蔓树枝,又从怀里掏出从山寨里顺出来的火折子,生了个不大不小的火堆,总算驱散些许三人的寒意。   崔锦之喘了口气,开始思量如何脱困。   闽州无论如何是不能求助的了,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东南驻军的穆临将军了。   她看着荣娘,认真地开口:“荣娘,我是当今圣上派下来彻查闽州洪灾一事,你也看到了,有人不愿意我们知道,所以派人截杀阻拦。”   “我们被困于此,那些人天亮之后必定上山探查,我带来的侍卫全都身死,如今,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距此地二百里的东南大营,主帅是我同僚的旧部,若得他相助,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崔锦之低声道:“……我亲自去一趟,带人回来救你们。”   荣娘本是认真地听她说话,这时才连连摇头,抓过崔锦之的手写道:“医术、救他、我去、求助。”   崔锦之沉默下来,她当然知道祁宥重伤昏迷不醒需要有人照顾。   无论是独留祁宥一人和荣娘相处,还是让荣娘前往东南驻军地求助,都是一场豪赌。   崔锦之看向荣娘那双饱经磨难却依旧澄澈亮人的眼睛,撕下了自己的衣角,又咬破手指在布料上写下血信。   她将血信连同随身携带的符牌一起交给了荣娘,紧紧抓着她的手,“你将这两样东西交给穆临将军,他会明白的。”   说完,又从祁宥身上摸索出一块玉佩递给荣娘,让她当作路上的花费。   无论是第一次勘破崔锦之是女儿身,还是听到她是朝廷官员,荣娘的脸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她点点头,站起身来,没有丝毫犹豫,便冒雨离开了。   瘦弱单薄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愈发脆弱,可她却始终挺直背脊,坚韧得如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   直至消失不见。   崔锦之一直强撑着的身子顷刻间软倒下来,她闭眼缓了缓,又爬起来查看祁宥的伤势,他虽然面上毫无血色,但万幸并没有发热。   经过火堆的熏烤,身子也干爽了许多,她看到少年始终紧皱着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抚平。   这个小疯子。   她本以为祁宥会首先想到去求助穆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最少两日便能将她救出来。   可谁成想,他居然一个人杀上了山寨。   近乎五十口人,全部都被他屠了干干净净。   顶着这样一个贯穿整个后背的伤口,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到她的面前。   崔锦之心中倒没有半分恐惧惊讶,这些山匪本就作恶多端,烧杀抢掠不说,还敢伙同官府欺压百姓。   就算祁宥不动他们,待到她处理完闽州,也不会放过这些匪帮。   只是她没想到,祁宥竟然这般不要命。   她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昏迷的少年触碰到温软的掌心,亦下意识地动了动,更加用力的回握。 第四十二章 退路   崔锦之生怕祁宥半夜发起热来,只能强打着精神守在他的身边。   山洞外的小雨如烟似雾地遮住夜空,看不见一丝月色。   人在绝境时的潜能大概是无穷的,先是接连坐了十天的船,再赶往闽州遇上截杀,雨中拖行,地牢阴冷,每一项放在平日里都能轻易要了崔锦之的命。   可她却强撑到了现在。   没来得及顾上的疼痛,在这个静谧的雨夜商量好似的一齐发作,崔锦之全身上下都泛着疼,特别是小腹处,阵阵坠疼。   为了分散注意,崔锦之环顾四周嶙峋的石壁,打算明日清晨出去找些野果来。   她就这样半睡半醒地依偎在祁宥身边,胡乱发散着思维。   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边微亮,身旁的少年终于动了动身子,他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的就是不远处已经熄灭的火堆,和偎在他身边的崔锦之。   崔锦之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是他一动弹,她就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祁宥紧盯着她的动作,乖顺地将脸贴在她略显冰凉的手心里,沙哑着声音唤她:“老师。”   崔锦之立刻清醒了,抬起头看他:“总算是醒了。”   “你、你真是疯了!你知道这山寨有多少人吗?你清楚这里的地势走向吗?”她略微颤抖着,一口气堵在胸口处,闷得发慌,“你怎么敢只身前来的?若、若你出事……”   话还没说完,崔锦之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拥进怀里,两条有力的手臂不断缩紧。   他下颚紧绷,眼眶却微微泛红:“……我好害怕。”   “在来的路上,我想过无数个结果。”少年低低说道,语气是微微颤抖之意,“我好怕你出事,怕看到你浑身冰凉的躺在地面上。”   “老师,我真的……真的很怕你有任何的意外。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我应该无时无刻……”   少年语无伦次地说着他心底的恐惧。   崔锦之眼眶酸胀,想训斥他的话堵在喉咙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二人就这样紧紧拥着对方,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救命稻草一样。   过了好半晌,崔锦之才微微推了推他,收拾好情绪冷静下来了,她还是低声地开口:“可是无论遇到怎样的意外,臣都希望您能保全自身。”   “牺牲臣一个,不算牺牲。”她似乎又变成大燕那个果决无畏的丞相,“殿下是君,万望爱惜自身。”   “老师。”少年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气氛沉寂了好一会,他才淡淡地开口,“八岁以前,阿娘教我如何信奉长生天。”   他眸色沉沉,带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我日日都向长生天祈祷,希望阿娘能够每日清醒,不再受病痛之苦,可她还是没有熬过去。”   “阿娘死后,我再也不信什么长生天,我只信自己。所以我开始算计每一个人,想要他们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他疲倦地闭了闭眼,仍然轻轻地靠在她的身上,“我的手并不干净,我其实……做过许多晦暗肮脏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一天后悔过。”   “可是老师,我现在后悔了。”   祁宥将头深埋进她的颈窝,一滴滚烫的泪滑落下来,他从来不信命,但此时此刻却真挚地后悔自己曾经做过那么多的错事,害怕自己杀戮太重,上天要将惩罚降临在他最珍视之人的身上。   意味不明的话,却让崔锦之听懂少年的未尽之意,她轻轻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殿下,我们没有退路了。”   “从你奉旨同我来到闽州开始,无数只眼睛就已经悄悄盯上了我们。如果我们输了,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些年我们布下的势力,结交的官员,会一点一点被清算干净。”   “殿下大概也会被圈禁终身,而臣,也会如同上一世那样,被斩首示众。”   她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从头寒到了脚,“所以殿下,你一定要赢。”   少年没有说话,将她越锢越紧,好似自己一放松,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   崔锦之捧着怀里的野果回来时,祁宥已经眼巴巴地在山洞里等了她一会儿了,一看到她,就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帮她。   换来的却是丞相大人无情的批评,少年只好委屈巴巴地继续趴下了。   崔锦之瞥了他一眼,又将野果递了过去,少年哼了一声,还是接过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崔锦之说自己要出去找点吃食,祁宥顶着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说什么都要跟上去,她是怎么劝都劝不住。   崔锦之连唯物主义那套都不信奉了,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自己绝对不会离得太远,祁宥还是说不放心,绝不能让她单独一人。   最后丞相冷了脸色震住了他,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吃完了野果,崔锦之看向灰蒙蒙地天色,“若是荣娘的马术得当,穆将军又来得及时,最迟后日清晨,他们就能来了。”   祁宥眉峰微微一挑:“率领东南驻军的主帅穆临?可老师手上并无兵令,若是穆将军不肯借人怎么办?私自调动军队擅离职守,可是死罪。”   “穆临将军,是顾老将军的旧部,算得上顾云嵩的半个长辈。”她语气淡淡,“主帅不敢擅离职守,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祁宥从容闲适地趴在草垛上,听她用温润的嗓音分析权谋机变之术,心头像似被一支羽毛轻轻挠过似的。   这些年崔锦之早就向他透露清楚自己的势力,祁宥也明白了她和顾云嵩的关系,他缓缓地开口:“无论是看在定远将军的面子上,还是心里估量着众皇子逐鹿天下,穆将军都会借兵,只是他不会亲自出面,而是悄悄派遣一支队伍相助。”   “而率领这支队伍的最好人选,就是随他在军中历练的嫡子穆博容。”   崔锦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带着盈盈笑意地说:“殿下好聪明。”   少年耳尖绯红,别扭地躲过了她的抚摸,又继续说道:“若闽州之事完美解决,穆博容算得上有功,我们必然会记得他的诚意。”   “即使被父皇知道穆临曾私自借兵,穆将军也只用说嫡子少年侠气,不忍看闽州百姓受苦,悄悄带了兵前来相助,父皇素来宽仁,更碍于天下人,自然不会对此仁义之举多加怪罪了。”   少年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刁滑。”   “现下可懂得臣子的狡诈了。”崔锦之的笑更加满意了,“日后你还会遇见更难对付的朝臣,一定要记得为君者须得谋定后动,善纳谏言,若你错上半点,这些老臣能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天衣无缝。” 第四十三章 相处   崔锦之看向洞外的天空,快到正午时分,日光白晃晃的,总算没了前几日那叫人生厌的小雨。   连日的疲乏在看到祁宥平安无事的醒来时,达到了顶峰。崔锦之同祁宥说了好一会儿话,便感觉眼皮变得千斤重,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祁宥什么也没说,拍了拍身边厚实的草垛,让她躺了过来。   她又累又疼,再顾不上什么师徒有别,只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少年发烫的手心紧紧握住她,低声道:“别害怕……睡吧。”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的回答,便知道怀里之人已经睡了过去。   忍了好一会,祁宥才缓缓伸出手,轻轻地将崔锦之的头往自己的肩头上按了按。   直勾勾的眼神落在她的睡颜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敢这样肆无忌惮的看她。   不用小心翼翼地去隐藏什么。   他目光灼灼,带着属于少年人的赤忱和赤裸裸的占有。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怀中的人轻轻颤动了一下睫毛,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崔锦之圈进怀里,同她一起沉沉的睡去。   崔锦之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   余晖散去,耳边是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之声,偶尔蹦出几粒火星,温暖无比。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她轻轻翕动了鼻尖,睁开了眼。   她很久没有这样沉沉地睡上一觉了,只觉得通体舒畅,入眼是烧得通红的火堆,泛着柔柔的暖意,少年赤裸着上身,正坐在火堆旁,散漫地转动着树枝上叉着的肥兔子。   那兔肉被烤得金黄,油光水亮地往下滴着汁水。   崔锦之有些愣住了。   ……他们不是刚从山寨中逃亡出来,正在这四面透风的山洞里等着别人来救援吗?   祁宥瞧见她醒了,便拿出小刀切下一大块兔腿,递给她,崔锦之有些茫然地接过,放到嘴里嚼了嚼,却是意外的酥脆可口。   兔肉鲜嫩,外皮被烤得金黄焦酥,虽然没有任何调味,但也足够让崔锦之幸福得落泪了。   她本来都打算每日吃野果喝雨水,做个古代野人,没想到祁宥醒来,直接让她的幸福指数翻了几倍不止啊。   崔锦之咽下嘴里香喷喷的兔肉,开口道:“殿下这是……在臣睡着的功夫里砍了柴生火,甚至还打了一只兔子?”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看她迷迷糊糊的,又伸出手颇为自然地擦去她唇边的油渍。   ……是不是太过亲昵了?   她有些迟钝地想着,祁宥这小子这些年是愈发喜欢对她动手动脚,小的时候倒没什么事,如今已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还总是顶着毛茸茸的脑袋赖在她怀里,像什么样子!   身为人师的丞相大人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好好教导祁宥怎么做一个徒弟。   话还未说完,又见少年细致地切下一块兔肉,直直地喂到了她的嘴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那天前来刺杀老师的人,是什么样子?”   崔锦之的思绪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过去,她仔仔细细地回忆着,“那些人训练极其有素,而且是早早埋伏在那里。”   “我们接到圣旨后即刻出发,速度极快,只有一个可能。”祁宥的瞳孔深处倒影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就是京城中有人的动作,比我们还要快。”   他摆弄烤肉的手略略停顿,“工部尚书背后的人……萧家豢养的死士。”   刀刃将脆皮化开,露出鲜嫩的内里,往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油水,燃烧着的木柴更加的旺盛,祁宥将分割好的兔肉递给崔锦之,她摆了摆手,面色凝重地继续说下去。   “是,臣之前也怀疑过,这些人是否是邓翰墨的人,如今想来倒是不可能。”   “这些山匪与邓翰墨交好,又对那群死士领头的人极为谄媚,生怕得罪了他似的,所以那些人,只可能来自京城。”   树枝上的烤兔很快只剩下一副骨架,祁宥将它丢入火堆中,火舌立刻顺势向上攀岩。   “幸好……他们没有对你下手。”   “萧家是怕人注意到闽州,臣若惨死,全天下的目光怕不是都吸引到闽州来了吗?”崔锦之眨眨眼睫,遮住了眸中的狡黠,“先是把带来的人全部截杀,又将臣丢给山匪关上几天,等到我们出去,邓翰墨怕是早就安排好一切,就等着我们来看百姓是如何安居乐业的。”   崔锦之缓缓道,“既除去一个能争夺大统的皇子,又让陛下看到,他所依仗的丞相不过如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回京城。”   “而且殿下出事,臣身为老师,自然难逃罪责。”   她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看出任何被算计的狼狈,眸中却深邃乌黑。   “卫国公,好手段。”   少年凑了过来,碰了碰她的指尖,又下意识想靠近她,“可他们的对手,是大燕举世无双的第一公子。”   崔锦之被祁宥逗得无奈,伸手推了推他,“殿下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礼仪,上衣也不穿,成何体统。”   “……不是老师剪了我的衣物吗?”他低声说,似乎还含着意味不明的委屈,“好不讲理。”   崔锦之一哽,没办法与他辩驳,便不开口了。   他直起身子,冷峻的面容在温暖的山洞中似乎也柔软了几分,祁宥故意道:“不如老师借一件外衣给我吧。”   说完,作势就要去扯她的衣衫,崔锦之被吓得东躲西闪,以为他来真的,不经意间却瞥到少年脸上噙着的一抹笑。   她不禁气恼,“殿下——”   回答崔锦之的却是祁宥开怀的大笑。   崔锦之难得见他如此明媚的笑意,少年眼眸弯弯,似冬日的暖阳照在人的身上,酥酥麻麻的,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要斥责他的打算,只觉得心脏也漏了一拍。   她有些慌忙地别开头,心底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崔锦之故作镇定,现下也没了训斥他的心思,按了按他的肩头,“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祁宥有些忍俊不禁,知道再逗下去可要出问题了,就直接转过去,露出那宽厚的背脊来。   一条被她缝得歪歪扭扭的伤疤,似蜈蚣般蛰伏在他的后背,崔锦之又想起少年迎着冰冷的夜雨,决绝地握着长剑,站在血海尸山处救她。   心下软成一团水,她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那处伤疤。 第四十四章 情愿   祁宥感受一抹细腻温润触碰上他的后背,又迟迟听不到身后之人开口,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他微微侧过头颈,低声道:“……是不是很难看?”   说着,就想要躲开她的手,崔锦之却一把按住他的肩,“不是……臣只不过是有些难过罢了。”   祁宥背对着崔锦之,看不清楚她的神色,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按回原地。   崔锦之的力道并不大,可却如同一道枷锁般,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束缚起来。   “第一次见到殿下时,您躺在一片雪水中,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小兽,愤恨地盯着四周的每一个人。”   “臣当时就想,大燕的四皇子怎么瘦弱成这样,连臣都能轻易将您抱起来。后来臣就做了您的老师,臣对自己说,如果可以,希望能够保护殿下,再不受任何人欺辱。”   他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可臣似乎并没有做到,总是让殿下一次又一次的受伤。”说完后,她顷刻间沉默下来,总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祁宥转过身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我是心甘情愿的,老师。”   他抬起头,同崔锦之对视着,视线贪婪地巡视过她每一寸面容,想说些什么,话语在他唇齿间反复滚动斟酌,眼眸中是压抑的温存。   可他突然闭了闭眼,像似被卸了力道一般,靠上了她单薄的肩头,“老师曾经说过,要做大燕万人之上的帝师。”   “老师还答应过我,要同我携手,谋正天下,兴于盛世太平。”他嗓音低沉有力,带着坚毅,“所以……我不能没有你。”   所有不堪道明的心思被装饰上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住他的点滴心念,所求的愈多,执念也就渐渐加重。   或许曾经的他会有奢望,可经历过差点失去她的痛苦,祁宥只愿求她一辈子平安顺遂地呆在他身边。   他可以拭去身上肮脏的血污,也可以剪断锋利的獠牙,永远温顺的做她想要的明君圣主。   只要她就这样陪着他,这就够了。   崔锦之温柔地摸上他柔软如锦缎的黑发,声音温润轻柔,却像是一个坚定的承诺,“臣得明君事之,终身不倦。”   -------------------------------------   祁宥和崔锦之就这样在山洞里过了两天最原始的生活,少年人的伤口似乎好的总是很快,前一秒他分明连动弹一下也很困难,可下一秒却能自如地上山下水,把山中的野味抓了个遍。   和每天在心里盘算着闽州一事的丞相大人不同,祁宥好似真的很享受这样渔耕樵读的日子,连心中都忍不住时常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将有一日了却天下事,他同老师归隐乡野,是不是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可惜这样的想法没维持多久,就在第二日的深夜,他刚刚换上新的草垛,便听到山林中传出的阵阵嘈杂之声。   祁宥钻出山洞,只见山林间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火把,照得黑夜中的深山如同河汉星海般明亮,漫天四散出点点火光。   崔锦之也站在了他的身边,二人沉默地并立着,只等着荣娘带回来的人搜上山了。   可真当那些身着黑甲,臂挽袖箭的将士们乌泱泱一片出现时,崔锦之却默默地向后了一步,让少年的身形独自伫立在原地,睥睨众人。   只见一个身穿银铠的小将军,剑眉星目,长相英气,双眸炯炯有神,见到他们便大步上前,单膝下跪。   “臣穆傅容,拜见四殿下。”   祁宥淡淡颔首。   “臣带来了军中随行的医士,为殿下救治伤势,只是此处没有客栈供殿下休憩,不如……”   崔锦之微笑着打断他:“穆小将军不必忧心,这儿有个匪帮居住的山寨,虽说前几日被大火烧毁了一部分,但收拾出来能供殿下暂且休息”   “殿下是千金贵体,怎能居住在这种地方?”穆小将军面上一副讶异的模样。   丞相大人的表情却愈发的和缓,见招拆招:“前几年殿下同霍参领巡视通州大营时,滴水成冰的冬日里也是单衣薄被。殿下前日生生受了贼人一刀,今日还能神色如常同将军说话,不过是一个山寨,有什么住不得的。”   众甲卫本一直低着头,听到崔锦之的话,有胆大的便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果然见祁宥背后一道横贯整个后背的伤疤,面上已流露出一丝敬佩之情。   穆傅容扫了一圈众人的神色,终于勾起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既如此,臣就命人收拾出来。”   不愧是跟随穆将军多年的亲卫,又是军中行伍出身,收拾起来的动作麻利极了,很快就将里面整理得七七八八,又拿出随行的军囊帐篷,就此驻扎下来。   不过甲卫刚到山寨时,还是被里面七零八落、死相惨烈的尸首吓了一跳。   连穆傅容都微微怔楞一瞬,眼中又燃起盎然的兴味,探究的眼神落在祁宥的身上。   祁宥神色平静,大刀阔斧地坐在平地中央,等着医官为他查验伤口,他背脊宽阔有力,身姿笔挺,只瞧上一眼,便知他肌肉紧绷内敛,看似平常的臂膀之下蕴含着怎样惊人的力量。   医官仔仔细细地瞧过伤口,略显惊讶:“殿下的伤口处理地极好,只是可能苦于没有药物,有些地方还是已生腐烂之肉。”   少年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冷峻的双眸微微软化下来。   “下官这就为您上药。”那医官手脚麻利地取来烈酒冲洗,清创敷药,又拿过纱布包扎好,才禀礼告退。   穆傅容一直笑意盈盈地站在祁宥的身前,见他脸色一直古井无波,哪怕被医官剜去腐肉也不曾皱眉,心头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他凑近祁宥,问道:“臣已看过丞相送来的信,闽州内里早就被蛀空了,殿下如今打算从何查起呢?”   少年容色冷淡,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蕴含着遮掩不住的冷芒与危险。   “那就请穆将军明日清晨,将这些山匪的尸首于郡守府门外一字排开吧。” 第四十五章 误会   穆傅容听到这话却没有震惊,眼眸中甚至还盛着愉悦的笑意。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爹不是说这四皇子慎微胆怯,和宫中那无人问津的大皇子一样吗?   小将军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少年沉默地为自己系上衣衫,一身肌肉紧实有力,一看就知从未懈怠武艺,再加上机变术法皆由丞相教导……   他嘴角勾起明晃晃的一抹笑,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成长为这样一个人物了。   一群蠢货,还把视线通通落在丞相身上。   祁宥才是朝中那几位皇子最应该提防的人吧。   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随即又问:“既然如此,就请殿下入房就寝吧。”   山寨并未完全烧毁,还有几处无损的房屋供崔锦之和祁宥休憩,将士们自然就住在空地驻扎的营帐内。   祁宥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并未见到崔锦之,略微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冲穆傅容点头示意,便往几处厢房走去。   而崔锦之早在众人进山寨时,就发现了荣娘一瘸一拐的,她拉着荣娘悄悄进了房间,询问究竟是怎么了。   荣娘紧紧抓着衣衫下摆,摇了摇头。   崔锦之却沉下脸色,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到木椅上,蹲下去卷她的裤腿。   荣娘慌忙用手去制止崔锦之,却很快败在了崔锦之平静淡然的目光里。   她小心翼翼褪去下衣,大腿根部的亵裤渗出点点鲜血,和皮肉紧紧粘连在一起。   日夜兼程、奔波劳心,荣娘的马技又算不得好,大腿内侧反复被磨破,可她丝毫不敢休息一刻,只怕自己慢上一步就会让崔锦之丢了性命。   崔锦之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轻柔地为她一点点撕开亵裤,荣娘紧咬牙关,却执拗地不肯从喉间溢出一丝痛哼。   鲜血丝丝漫出,崔锦之又拿来药粉撒在她皮开肉绽的大腿处。   在为她包扎好伤口的那刻,崔锦之突然开口:“荣娘,谢谢你。”   无论是在山寨中为她遮掩女儿身,在她昏迷时冒着被穷凶极恶的山匪发现的可能,仍然悉心照顾她,还是花上整整两日,忍着火辣辣的疼痛为崔锦之找来救援。   都是崔锦之值得郑重道谢的理由。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她低声道:“山匪已除,待我们料理完闽州,此番事了,你便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我可以为你买下一间住宅,再……”   荣娘摇摇头,拉过她的手,在上面写道:“我能不能、和你走?”   崔锦之却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开口:“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便能料想到我的身边,不会有任何平静安稳的日子……”   荣娘又坚定的写道——“我不怕。”   指尖轻柔,却带着坚定。   崔锦之终于展开一抹笑,眼眸黑亮清澈,握住她的手:“好。”   她又示意荣娘张开嘴,想看看为什么不能说话。   荣娘顺从地张大嘴,露出鲜红的喉间,内里肿大,甚至已经发脓泛白,她抓过崔锦之的手写:“热水。”   那些山匪不仅淫辱她,还故意往她喉咙倒入热水取乐。   崔锦之浑身冰凉,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微微颤抖着:“你放心。除了那些山匪,每一个同他们关联的闽州官员,我都不会放过。”   荣娘更加用力地回抱,眼角无声地划过一滴泪。   “吱嘎——”   木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祁宥站在门外,看到的就是二人相拥的刺眼画面。   在瞥到荣娘露出的一点脚踝时,祁宥蓦地转身背对着她们,双拳紧握,声音冷得往下掉冰碴:“你们在做什么?”   崔锦之和荣娘连忙放开对方,这场面一时间怪异极了。   先不说荣娘的亵裤还破破烂烂地挂在腿间,祁宥推门进来时,荣娘还紧抱着崔锦之默默流泪。   能言善辩、在朝中不知道气死了多少个大人的崔锦之,只觉得头都大了,荣娘更是悄悄看了眼崔锦之,那眼神好像在说:“他知道你是女子吗?”   崔锦之摇摇头,站起身来低声道:“你先把下衣穿好,至于你的嗓子,我去找医官给你拿药。”   在听到“下衣”二字时,祁宥的眸色泛起冷意,手握得更加紧了,夏夜的风本是闷热潮湿的,祁宥此刻只感到通体冰凉,仿佛置身于雪地之中。   待崔锦之安排好,才走出去推了推在门外像个木雕的祁宥:“殿下。”   瞧他不动弹,丞相大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着少年进了另一间厢房,才听他声音嘶哑:“老师……刚刚是在抱她?”   崔锦之头疼无比,在祁宥眼里,不就是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荣娘甚至连下衣都去了,那种场面任谁也解释不清楚啊!   她闭了闭眼,把心一横,管他信不信了,解释道:“荣娘几日奔波,磨伤大腿,医官当时又为殿下诊治去了,臣也算得上半个医者,自然要为荣娘看看了。”   “至于为何抱她,荣娘在山寨受尽欺辱,臣心甚怜……”   越解释越觉得气越足,她可是老师啊,什么时候还要给自己的弟子解释!崔锦之睁开眼,本想偷偷看一眼祁宥的神色,才发觉他双眼通红,唇色也苍白得吓人。   她唬了一跳,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丞相抓着他的手腕,皱起眉头,心下的古怪之感愈发强烈了。   祁宥这孩子,是不是太过依赖她了?   心中无数相处的画面点滴闪过,就在崔锦之的思绪逐渐汇成一条清晰的线呼之欲出时——   祁宥却低下头,突然出声:“老师何必和我解释这些,我本就不欲探究老师的私事,我来只是想说,我安排了穆傅容将那些山匪的尸首于明日清晨,摆放在郡守府外。”   谈到政事,崔锦之也抛开混杂的思绪,凝神道:“再派几个人装成百姓的样子,混杂在人群中,一定要点出他们山匪的身份来。”   指尖重重地点上桌面,语气森寒:“待到百姓都前来围观时,让穆傅容带兵围了郡守府,直接收押下狱。”   “可无凭无据,即便索拿了邓翰墨,他不肯开口怎么办?”   崔锦之轻笑了一声,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意,“臣可不是指望邓翰墨说出什么,而是——”   “敲山震虎。” 第四十六章 证据   天边微微擦亮,可闽州却多了几分和这数月以来不同的烟火气。   因为前几日郡守下令,让他们这些修堰坝的苦力休憩一段时日,可灾民们本就是为了平日里那口可怜的清粥才加入到修河坝的队伍中。   庄稼就早在数月前被大水冲毁了,甚至连房屋也没能完好地保存下来。如今又要打发所有灾民回家,没了吃饭的营生,大伙自然不肯,只好哀求郡守给一条活路。   就在灾民们以为不过又是一场派遣官兵的无情镇压,当地的豪强却突然放粮救灾了,不仅如此,官府甚至大开库门,还发放下种子,嘱咐大伙种植。   百姓们热泪盈眶,大水漫过的土地全是淤泥,可大家在看到了生的希望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纷纷挽起袖子披星戴月地在田里劳作。   负责打探的士兵向崔锦之等人禀报时,看到就是百姓劳作,炊烟袅袅的祥和之景。   “哟。”穆傅容笑眯眯道,“果然同丞相大人预料的一样,这老狐狸还真把闽州装饰成岁月静好的模样来了。”   队伍停列在闽州城外,崔锦之没有接话,负责守城门的将士小跑着下了城楼,想要查验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   崔锦之被簇拥在众玄甲士兵中,一袭白衣耀眼夺目,她背脊挺拔笔直,如孤松般岩立,漠然地高举手中的令牌,冷声道:“看清楚了,陛下亲赐令符,许臣在各郡县间畅通无碍,还不速速开城门放行!”   守护城门的军卒惊疑不定,乌泱泱跪了一地,其中一位领头侍卫壮着胆子上前核实,一番查验下果然无误,便依令放行了。   一个头戴黑甲的小士兵却偷偷从城门处溜了进去,想要翻身骑马往城内去。   可穆傅容反应更快,他夹紧马腹,便追了上去,银光一闪,长枪带着烈烈劲风横扫过去,那小士兵受了一击,从马上翻落,重重地摔倒在地面,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穆傅容的军卒麻利地上前将人拖行至崔锦之前。   崔锦之淡淡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穆傅容则懒洋洋地甩了甩手,问道:“你不在此处镇守城楼,往里面跑什么?急着通风报信啊?”   那小兵不住地磕头,额头上渗出血丝:“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我……”   崔锦之懒得听他解释,只冷冷道:“捆起来,带走。”   又转头对穆傅容道:“城里的好戏怕是已经上演了,还请穆将军先行,缉拿邓翰墨。”   穆小将军冲她抱拳,便带着军卒浩浩荡荡地向城内走去,地面被踏得隆隆作响,守城门的将士听到“缉拿邓翰墨”时,脸色已全然苍白了。   而闽州城的宁静,是被一声响亮的尖叫声打破的。   一名小贩挑着担子清晨出摊,雾气弥漫,只瞧见郡守府外密密麻麻地躺着数十个人,他惊疑不定,颤抖着上前——   数具面色青紫的尸首残骸映入眼帘。   他吓得跌坐在地,尖叫着往后移上几分,又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可总有胆大的很快上前,不一会儿,府门外就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老百姓,只听人群中一个人高声道:“这、这不是狮山的那几个山匪吗!”   众人惊哗,似炸开了锅一般低声讨论起来。   而邓翰墨也接到消息,匆匆披起外衣,打开了府门,看清楚了这场景,他脸色涨红,一时间头昏脑涨,怒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替郡守大人料理完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帮,邓大人不应该高兴才是吗?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怒气呀?”   一道吊儿郎当、十分欠揍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往两边退去,露出一位骑着高头大马,面容俊美,唇红齿白的小将军来。   他弯眉浅笑:“东南驻军都尉穆傅容,见过郡守大人。”   嘴上说着问安的话,穆傅容却依旧稳稳地坐于马上,丝毫没有见礼的意思。   邓翰墨脸色却阴沉下来,“东南驻军?也不知道我闽州犯了何事,竟然惊动了穆将军?”   穆傅容笑盈盈地回答:“闽州没有犯什么事,倒是邓大人你,作奸残民,贪污受贿,丞相大人同四殿下亲临闽州,为的就是革查你们这些贪官污吏。”   他轻轻抬了下手背:“邓大人,你的好日子啊,到头了。”   黑甲军卒顷刻间将郡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百姓们远远站立围观,仍然不肯离开。   邓翰墨高喊:“可笑!有什么证据吗!”   府门的牌匾被狠狠扯下,无数只长靴狠狠踏过,邓翰墨披头散发着被押解出府,仍大声道:“难不成丞相竟把持朝政到这地步,还敢残害同僚——”   话未说完,便被一位军卒狠狠踹了一脚,喝道:“若没有证据,我们怎么会来,邓大人的借口,还是留到大狱里去说吧。”   就在众将士们准备押解着邓翰墨离开时,围观的老百姓中却突然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眼中似有水光点点,朝着士兵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   -------------------------------------   穆傅容带着兵卒来寻崔锦之时,她已经在驿站施施然看起了账本,手边还放着一杯茶,看起来悠然自得极了。   修长晶莹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脸上还带着温润的笑意,口中赞叹道:“邓翰墨可真是做账的一把好手,每一笔账面都瞧不出什么问题,看来还有一本暗账呢。”   语气沉稳,丝毫看不出来她手中没有半点证据能够证明邓翰墨有罪。   祁宥亦坐在她身边,看到穆傅容进来,只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穆小将军看到这两人怡然放松的模样,差点气了个仰倒,他忙上忙下地抓人,而这两人却跑到驿站来喝茶了!   他大踏步地上前,夺过茶杯,仰头喝下,“噗——”   又尽数吐了出来。   “呸呸呸,什么烂茶叶,一股子霉味。”   崔锦之挽袖抬手,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轻轻品了一口,神色正常:“闽州历经大小洪灾,怎么可能有好茶叶。”   穆傅容被她呛住,暗暗咬牙,又问道:“丞相大人既然这般聪慧,怕是已经找到邓翰墨贪污的证据了?臣可冒着违国法军令的风险把人抓来了。”   她面上挂着一抹尽在掌握的笑,身形单薄,却带着一股果决锋芒之气。   “急什么。”丞相轻轻放下茶杯,与石桌碰撞出叮当的声响。“证据,很快就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四十七章 诛杀   落日熔金,晚霞成绮。   在穆傅容强压着不耐烦,陪着崔锦之喝完了整整一壶的陈年旧茶时,终于在驿站等来了她口中所说的证据。   广袖青衫的男子默默地伫立在驿站外,怀中抱着一册账本,身姿淡然,可明明面容年轻,两颊却生了几缕白发。   崔锦之听见动静,放下茶杯,侧身望向来人,轻笑一声:“周大人。”   来人正是离京前叶榆提到的学生周景铄。   他略略上前一步,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准备向崔锦之行一个大礼,刚要叩头,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随即将他拉了起来。   周景铄抬头,只见一位玄色锦袍少年扶住了他,见他站稳后,便神色冷淡地抽回了手,又紧挨着崔锦之坐下。   这般亲密,应该就是崔相教导的四殿下了。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又将怀中的册子放到桌面,看到崔锦之的手中已握着一份账本,眼睫轻颤。   只听她温文地笑了笑:“如今想来这明暗账本,皆是出自周大人之手?”   周景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之意,叹道:“……是。”   “当年臣因得罪吏部尚书,被调离京城,本以为到了闽州,仍有臣施展拳脚的机会,可是……闽州早就积弊极深,贪残无忌、谄笑投欢者数不甚数。”   他略带痛苦地闭上了眼:“臣也曾怀抱吏治肃清之志,可身在其中,逐渐同流合污,甚至、甚至还协助邓翰墨遮掩罪行……”   崔锦之却轻轻打断了他,“闽州弊害本就积重难返,周大人孤力难施,又拼死向京城传来消息,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况且若非周大人取得邓翰墨信任,为我们取来账册,他的罪名可不好定下啊。”   周景铄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可这本账册只能证明,邓翰墨确实贪污过朝廷让他修建水坝的钱财,并不能证明他同其他县令相勾结,还有两月前的那场洪灾……”   丞相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笑容里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她没有接周景铄的话,只转头看向祁宥问道:“让你带人去传播邓翰墨的种种罪名,务必让城中和周边各县都接到消息,此事做的怎么样了?”   祁宥淡淡地“嗯”了一声。   只见从驿站外匆忙走进一个军卒,单膝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按照崔相的吩咐,在闽州与各县交界的大道小路上皆布下了我们的人,抓到了两位收拾软细包袱逃跑的官员了……”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还有古田县的县令已在家中上吊自缢了,他的妻儿在出城的小路上被我们抓获了。”   穆傅容满脸诧异地看了眼崔锦之,他们俩不是在这里游手好闲地喝了一下午烂茶叶吗?   还有,他不过是客套性地说了句“他的人随便用”,她还真是毫不客气地用上了,还用的这么得心应手!   穆傅容忿忿地瞪了一眼他的手下,没骨气的东西!   崔锦之施施然抬袖,品尽了最后一口茶水,轻叹一声:“古田县县令,畏罪自杀,死前仍将妻儿送走,谁看了不赞一句情比金坚呢?只可惜他爱妻儿,百姓亦恋家人,他爱财货金银,百姓亦慕求温饱。”   她站起身来,缓缓抚平衣袖上的皱褶,轻飘飘丢下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转身看向驿所庭院中的众人,抿唇一笑,眼眸中却是秋霜般的冷寂:“那便从今日抓获的两位官员,和这位畏罪自戕的县令大人家中搜查起吧。”   -------------------------------------   穆傅容的手下效率极高,很快便将抓到的人带了回来,还从他们的住所翻出了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除此之外,各县县令同邓翰墨互通书信,密谈如何欺瞒朝中,勾结山匪,皆清清楚楚地写在信中。   其实这些信件遇上谨慎之人,应该全部焚烧处理了才好,只可惜这些党朋之间虽都溺志货财,其实都对彼此抱有怀疑,将信件留了下来,以便日后东窗事发,好多拉一个人下水。   这倒是方便了崔锦之他们查案。   先是雷厉风行地将人直接缉拿下狱,细细审问,又加之证据确凿,甚至没坚持到第二日破晓,这些人就吐了个干净。   闽州同其附属四县,倒了一大片的官员,种种罪行悉数白纸黑字的贡于纸上。   崔锦之直接将御赐的尚方剑挂于郡守府前,无论是贪暴恣行、恃威逼弱的官员,还是倚势害民、暴横敛财的豪强富户通通被处以极刑。   整整三日,军卒每每从河道取来水冲刷,郡守府外的地面上仍是一片暗红。   可城中的百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暴骨收,哭声绝,闽州平定。   整个东南一带的官场纷纷接到消息,胆颤心惊地上下修治,一时间修举纲纪,奉公守法,风气一片清明。   崔锦之随即放发下本该有的赈灾粮,命令军卒重建河堤,若有百姓愿意参与进来,均付以正常的口粮与工钱。   不仅挖建用来疏通积水的河道,还在两岸种植上垂柳、落羽杉等树种。   至于田间劳作,周景铄带人查看一番,才知道原先邓翰墨发放的是玉米种子,玉米怕涝耐旱,根本不适宜在多雨的闽州种植。   百姓们这才明白邓翰墨是想做戏给朝廷派来的人看,纷纷唾弃咒骂,又欢欢喜喜地捧着高粱、黑豆等作物重新耕作去了。   崔锦之立于筑坝不远处,同周景铄并肩而立,看着无数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百姓们捧起一块又一块的条石砌体往上搭建。   此时正值夏季,地面的沙砾都被晒得炙热滚烫。   可百姓们脸上却都是真挚的笑意与轻松。   周景铄同她沉默地看了好一会,才郑重道:“拯溺救危,百姓感念,燕有崔相,实乃大幸。”   崔锦之微微一笑,墨玉长发半散身后,清冷如月。   “治生民之弊,诛贪贼之官,都不过是为人臣的本分罢了。” 第四十八章 过往   崔锦之掩唇轻咳,周景铄问道:“丞相的身子要不要紧?”   她轻缓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陈年顽疾罢了,每每操劳过久便是这样,周大人不必担心。”   正在河坝上同百姓们一同运送条石的祁宥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向崔锦之望来。   察觉到遥遥投射而来的目光,崔锦之放下衣袖,冲他轻笑。   周景铄也看到了,他叹道:“四殿下……是个好孩子。”   “虽为天潢贵胄,可却无半点骄矜之气,整个人沉稳有度,丞相将他教导的很好。”   “殿下天生心性如此,臣不过是教之以德罢了。”崔锦之仍面带微笑。   这些日以来,祁宥和百姓们同吃同睡,每日风雨无阻地修建水坝,穿粗麻,吃淡饭,可眉宇间从无一丝一毫的不耐之情。   更有一次,在他褪去外衣搬运东西时,露出背后那条狰狞可怖的伤疤时,有混得相熟的百姓壮着胆子问他。   少年只轻描淡写道:“那日剿匪留下的。”   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除了狮山祸害的恩人是祁宥,如今闽州城上下,除去膜拜丞相赈赡孤寡,肃清风气之恩,亦纷纷感念佩服祁宥仁德勇敢的品行。   崔锦之看着少年有力内敛的背脊,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骄傲,但很快又收敛好情绪,同周景铄往驿站方向走去:“我已写信向陛下禀明闽州的情况,并且举荐周大人为闽州新任郡守,相信任令很快就会下来了。”   “但此番清洗牵连甚广,空缺的职位太多,周大人要尽快提拔信赖的人,否则只能由吏部调派官员了。”   周景铄眸色一暗,答道:“多谢丞相提点,臣在闽州也有几位不愿同邓翰墨之流为伍的同僚。不过……萧薛两党如今插手政事颇多,丞相此番回京,怕是还有一场大动作。”   她不急不缓地走着,淡然道:“工部、吏部都与闽州脱不了干系,只怕陛下那边已经查出来了。”   不过离京一月,却半点风声也不听见,只能说明当今圣上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周大人也想起了皇帝优柔寡断的性子,才致奸佞横行,小人谄媚,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说话间已行至驿站,二人由于庭院中谈论了好一会政事,崔锦之才缓缓引起另一个话题。   “离京前,叶老曾对锦之说,周大人含章未曜,襟怀坦荡,锦之如今才知道叶老所言不虚。”   她悠然地笑了笑,“如今闽州风气清正,周大人一身抱负尽可施展,待几年后做出一番成就,锦之亦可举荐周大人回京。”   周景铄脸上感动之情立现,可激动之后却苦笑着摇摇头:“臣曾经以为,若想建功立业,必须削尖了脑袋往京城去,如今被贬两年,臣终于明白,于闽州做一城父母官,兴利除害,安乐百姓,才是臣此生所求。”   他似是感悟又似悲伤道:“丞相宦海沉浮,亦能秉持忠于百姓之心,而我……”   话未说完,便见一女子捧着茶水向这边走来,正是荣娘。   这些时日崔锦之忙于大清洗,就将荣娘交给了医官好好诊治嗓子,今日才见到了她,刚想笑着开口。   周景铄却神色惊讶,失声道:“……荣娘!你为何会在这儿?你不是离开闽州了吗?”   荣娘亦怔楞在原地,手中的茶盘都略微颤抖起来,她很快低下头,将东西往崔锦之面前一放,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崔锦之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开口问道:“周大人同荣娘相识?”   他神色怔忪地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说:“……是。”   “荣娘……是闽州一位猎户的女儿,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就住在城外不远的猎屋里。两个月前,荣娘拿了猎物去别的郡县贩卖还钱,回来时……”周景铄痛苦地闭了闭眼,“闽州爆发洪灾,死伤无数,她爹也……”   “当时邓翰墨在闽州城一手遮天,百姓孤苦无依,被他压榨得走投无路,荣娘想为爹爹报仇,甚至要亲手宰了邓翰墨。可她哪里斗得过邓翰墨,我怕她出事,将她拦了下来。”   他苦笑一声:“是我没用,不能替她报仇。荣娘当即就离开了闽州,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周景铄又抬头望向崔锦之,“不知丞相是在何处遇见荣娘的?”   崔锦之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从山匪的手中将她救下时……她浑身是伤,连嗓子也被烫坏了。”   周景铄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往后倒退一步,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痛与悔意:“原来、原来……都是我的错,若我这些年早早除了邓翰墨……说到底,都是我没用。”   崔锦之看他颓然捂面,指缝中划过一丝晶莹,忍不住劝慰道。   “周大人也说过,邓翰墨派兵甲镇守闽州城,若非我向穆将军借来军队,怕是也没有这么顺利地除去他们。这些年周大人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替百姓拔去身上的跗骨之蛆,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周景铄没有回答。   当年他是京城春风得意的探花郎,却一朝失势,被贬到此地,闽州腐朽,暴吏虐民,他一身傲骨生生折断,一腔热血报国无门。   浑浑噩噩地行至河道边时,只听耳边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喂,你干什么呢?”   他抬头望去,少女红衣劲袖,眸色灵润地盯着他:“你不会是想跳河吧?”   见他不说话,她伸手去拽他:“没出息!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也不能跳河呀!”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第一次遇见的陌生人敞开了心扉。   青山如黛,风和日暄,他同她并肩躺在鲜润的草地上,见她梨涡浅浅道:“闽州受邓贼祸害多年,不是一日便可破除的。”   少女转过头来,笑颜灵动,眸色真挚:“可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你能做的到。”   他也笑了,郑重地许诺:“我一定会做到。”   可惜诺言已成,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离别前的最后一面,是她眼中盈泪,失望地转身离去。   周景铄喉间溢出一声抽泣,衣袖遮面,终于痛哭出声。 第四十九章 荒谬   崔锦之默默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安慰,只留下了他一人独处的空间。   第二日来时,周景铄似乎又变成那个风度翩翩的新任郡守了,他收拾好情绪,依旧每日同崔锦之巡视河堤,抚恤百姓。   闽州的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模样发展着。   为保闽州不再重蹈邓翰墨一手遮天的局面,众人商议增设城防巡检,就驻扎于城外,由东南大营配置几十名兵勇,维护闽州治安和巡查水务,三月一换,不得长期驻守此地。   此举传回京城时,被令和帝大加赞赏,直言于闽州先试,若行得通,再上下推广开来。   只是既要重建闽州,又要忙着协助周景铄处理城内及周边各县大小庶务,不知不觉,已离京整整两月有余了。   在新建的水坝终于竣工时,返京之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你要带荣娘回京?”   少年面容冷峻,眸中似有火燎原,星星点点,却让人如冰冻三尺。   崔锦之还是老神在在地抿着陈茶,答道:“荣娘于山匪中救下殿下和臣的命,如今在闽州已无亲朋,臣只好带她回去了。”   祁宥垂放于身侧的手紧紧握着,眸色冷锐:“若老师真想报答她,大可在闽州城内为她安置住宅,再配上几个仆人小厮供她驱使,何必要将荣娘带回京城。”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又道:“老师此番是来赈灾清查,闽州死了这么多贪官污吏,百姓是人人称颂,可朝中呢?会不会说老师手段残忍,心性凉薄呢?”   “更何况带着一位女子回京,若萧薛二党借机说老师是表面上借着清查一事,暗地却强占民女,甚至带回京城安置,老师又怎么应对呢?”   崔锦之闻言微微诧异,笑着轻摸了下少年的头,他皱起眉,却没有躲开。   “殿下长大了,居然懂得了朝堂上这么多弯弯绕绕。”   又轻笑着说:“不错,回京之后臣势必要清洗工部,有人想要阻止臣,自然就会先借御史台压制住臣。官吏被杀他们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臣处置了身无半职的豪强富户,倒是会被奏上一本残害百姓了。”   “可臣必须为闽州除了这些祸害才能放心的离去。”她眸色无奈,却带着盈盈的笑意,“至于荣娘,若朝中真闹得凶了,臣干脆娶了她,既能让陛下放下心,又能堵住那些权党的嘴,殿下说好不好?”   祁宥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又如从高处跌落下来,顷刻间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胸口痛得发麻,可无论心中怎样叫嚣着爆裂的痛楚,都被他死死按压在心底,少年甚至轻轻地笑了笑,语气平静:“这倒是个好办法,荣娘知根知底,倒是能免去后宅的风波。”   略略停顿,又道:“我还有些东西未曾收拾好,先去拿下来。”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丞相垂袖而立,容色如月般高华清雅,苍白的面容上,是一双坚毅沉稳的眼眸,淡淡地盯着祁宥离去的背影。   从她说出要娶荣娘开始时,崔锦之就一直紧紧盯着祁宥的神情,可自始至终挑不出他的一丝错处,少年始终目光沉静,神色自然。   这几日一直高高悬挂着的心稳稳地放了回来,想来不过是祁宥太依赖她了。   少年人从未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关爱,遇上了她,方窥探世间真情的一角,于是紧紧攥在手里,害怕失去。   等他真正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滤昼同伴下属,再有美人红袖添香,品尝过真挚的各式情谊,自然就不会这么的依赖她了。   崔锦之似是无奈地笑了笑,暗叹自己近日的荒谬猜测,亦转身回房了。   祁宥转过回廊,终于消失在了身后之人的视线里,他脚下踉跄,紧紧地抓住了假山的一角,手背青筋迸发,心尖一阵针扎似的刺疼。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禁锢的情绪在体内疯狂地肆虐,眼眸也带上了一丝杀意。   “滚出来。”   少年语气冰冷。   穆傅容举起双手,无奈地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打量着祁宥的神色,笑嘻嘻道:“殿下的表情怎么这般可怕,是和丞相大人吵架了?”   听到“丞相”二字,祁宥的眸色微暗,他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手,打算离去。   可穆傅容却不依不饶,在背后继续开口:“四殿下居然也会和丞相争吵?”   祁宥脚步未停。   “也是,被这样一个多智近妖的人压制着,任凭是谁,也顺不下这口气。”   见祁宥不为所动,穆傅容又道:“是因为崔锦之,殿下才能得陛下青眼;又因为他,才被人人称颂,口碑盛誉;还是因为他,我父亲才会出兵救助闽州。”   瞧见少年即将离去,他忍不住高喊:“殿下!什么都屈居人下,你真的甘心吗!”   祁宥驻足,缓缓地转过身来。   穆傅容见他停下来,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忍不住向前几步靠近他,还要继续劝他,却见少年原本淡漠的脸上,扯出一抹嘲弄的讥笑。   “凭你,也配挑唆我和老师的关系?”   祁宥森冷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般,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如果还想要你这条命,就滚。”   穆傅容被他压迫的目光看得差点倒退一步,少年的眼眸中是令人胆寒的嗜杀之意。   四皇子,真的和丞相的关系如此亲厚吗?   他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心中缓缓爬上一个古怪的念头。   见少年真的要离开了,穆傅容咬咬牙,快步追了上去,在祁宥的身边说——   “可若是你一辈子都被丞相掌控,怎么得到他呢?”   祁宥的脚步骤停。   穆傅容压住心底疯狂的惊意,还想乘胜追击,下一秒脖颈却迎来沉重的力道。   祁宥单手稳稳地扼住他脆弱的颈骨,手背青筋毕露,缓慢地加重了几分力气。   可他却面无表情,神色漠然,仿佛手里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少年低下头,冷漠地打量着穆傅容,看着这人在他手上艰难地仰头呼吸,喉间发出咯咯的气音,轻声开口——   “我警告过你吧?”   手中的力道徒然加剧。 第五十章 结盟   穆傅容拼劲全身气力,狠狠地抓着祁宥的手指,艰难地从缝隙中呼吸着。   他看到了少年眼中沉甸甸的杀气,知道他是动了真格。   可穆傅容却像不怕死似的,脸上扯开一抹扭曲的笑:“……你……居然、爱慕着自己的老师……”   脖颈上的力道顷刻加剧,穆傅容的胸膛火烧火燎般地疼痛,已经再难捕捉到新鲜的空气了。   他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能、帮你。”   钳制骤然一松,穆傅容直接跌坐在地,疯狂地呛咳着,脖子上是青紫的深深指痕。   他双手护住脖颈,黏腻的冷汗从后背滑落,可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提住后领,狠狠向假山摔去。   穆傅容用手向后肘击,却被人轻松擒住,又反手向后背扭去。   他整个人被重重地撞击在嶙峋不平的假山上,手臂也发出一声清脆的折断之声,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垂落下来,显然是脱臼了。   祁宥丢开手,穆傅容也顺势摔倒在地面,胸口剧痛,唔的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半蹲下身子,抓住穆傅容的头发向后扯,低声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记住了?”   可穆傅容满脸鲜血,仍然扯开一个饱含恶意的笑,“丞相……只是把你当弟子吧?”   他突然发难,左手手心向上,露出一抹银光,狠狠朝祁宥的脖颈处划去,少年下意识躲开,穆傅容趁机一个翻身,拉开了和祁宥的距离。   穆傅容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也算是军中的小霸王,这可是第一次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却仿佛愉悦的不行。   唇边溢出一丝血迹,穆傅容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又笑起来。   “殿下……咳……你不会以为,收敛好觊觎之心,在丞相身边老老实实扮演一个好学生,就能一辈子有他在身边吧?”   穆傅容揉了揉胸口,又道:“可是他能这样对你,也能这样对别人,什么时候想收回对你的关爱,就收回了。”   “殿下,你不害怕吗?”   声音轻缓,却带着满满的恶意。   祁宥没有动弹半分。   穆傅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说:“我知道,丞相高迈清雅,所作所为皆求百姓安乐,天下太平。”   “他要的,是一位能够察法立威,又不失仁德之心的圣主。谁能做到这一点,丞相就能甘愿相伴相护。”   “所以殿下,你必须要登上那个位子,才能让丞相永远呆在你的身侧。”   暗红的血液半干未干地挂在额角处,显得穆傅容诡异可怖:“……只有我能帮你。”   “我知道,殿下现在什么都有,崔相能教导你权谋之术,顾将军的玄甲军也不会是你的阻碍,可是他们两人——”   “都太过清正了。”   穆傅容握住自己无力的右臂,只听咔嚓一声,被他自己稳稳地接了回去,苍白的脸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他们想要你,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子。可是萧薛两党根系错杂,三皇子甚至有了军功傍身,殿下有没有想过,真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你能指望玄甲军替你……谋反吗?”   最后几个字轻的几乎要听不见。   “又或者说,霍晁、陈元思?那帮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穆傅容冷笑,“他们怕是连鸡都没宰杀过吧?”   祁宥定定地望着穆傅容,回想起前世自己登基时,手握的那支铁骑,他们如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屠戮无数,所过之处皆是血雨腥风。   前世因为身中剧毒,没几分清醒的时候,祁宥居然在此刻才终于想起来——   那支铁骑的主帅,不正是眼前满头血污的穆傅容吗?   少年冷冽的脸上突然化开一抹笑,他抓住穆傅容的衣领朝自己的方向靠近,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爹老了,愿意在这个荒蛮之地安度晚年,不愿插手朝堂的纷争。”穆傅容眼眸深处,是不甘的火种,“可我不愿。”   祁宥漫不经心地放开手,“让你进通州大营,如何?”   少年却不等他回答,直接转身离开。   穆傅容脸上轻慢的笑容消失不见了,通州大营驻扎在京郊,身负护卫京城之职。   他撩起下摆,单膝跪于石子路上,盯着祁宥的背影,朗声道——   “臣穆傅容,恭送殿下。”   -------------------------------------   天光熹微,崔锦之于驿站外看着荣娘里里外外地整理着行囊,又瞧见一旁拱袖而立,像个锯嘴葫芦的周景铄。   心头微微叹息一声。   又见穆傅容领着军卒,骑在四蹄踏雪的马上,本该威风凛凛,只是他额角上好大一块伤疤,硬生生地滑稽起来,让人忍俊不禁。   丞相倒是稳得住,礼貌地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穆傅容不自然地摸了摸伤处,含糊道:“昨日骑马,不小心跌落了。”   崔锦之点点头表示明白,转头又趁机教导祁宥。   “穆将军也算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竟然还摔成这个模样,殿下平日里骑马更要当心。”   祁宥温顺地点了点头。   穆傅容在心里抓狂,忍不住暗地唾了一口,这人真是会装啊,敢情昨天将自己打个半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丞相看穆傅容面色憋红,在马上抓耳挠腮的样子,古怪地想着这人摔下马,不会是把脑子磕坏了吧?   她拱手同众人道别,赶紧拉着祁宥上了马车。   车夫扬了扬鞭子,骏马从鼻尖冒出一股热气,动了动蹄子,缓缓向前走着。   周景铄却突然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像似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荣娘……我一定会将闽州打理得好好的,你、你可愿留下来……”   马车停住,可车内之人却久久没能出现。   终于,一袭衣角出现,荣娘缓缓下了车,二人就这样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挺着瘦弱的脊背,温柔地笑了笑,开口说道:“我一直相信你。”   嗓音粗粝得像被砂石磨过一样。   她微微福身,再没有从前猎户家的女儿无拘无束的模样,抬起头,深深看了眼周景铄,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荣娘缓步上车,面容平静,只有撩起车帘的手微微颤抖。   周景铄站在原地,再没踏出过一步。   他盯着车队缓缓行驶的方向,耳边似乎听到了自己曾经的声音。   “我教你,‘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这句诗就是说,如果我们今朝分别,那什么时候才能再相遇呢?”   “呸呸呸,这诗好不吉利,以后别念了!”   少女娇俏的嗓音响起。   周景铄眼角一滴晶莹滑落,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第五十一章 回京   自始至终,崔锦之都没劝过荣娘半句话。   她看得一向很明白,周景铄和荣娘,谁都没有错。   偏偏时遇弄人,他在最潦倒失意的时候遇见属于自己的光亮,可也因为一身颓意而不敢抓住荣娘,总想着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配的上她。   可惜突如其来的洪灾,死去的亲眷,山匪,短短数月的经历,无不成为横隔在二人间的一道天堑。   崔锦之看着一边默默出神的荣娘,又看向一旁的祁宥,他从上马车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荣娘,也不知道再看什么。   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年,祁宥回过神来,将脸贴在她的肩头上,含混不清地说着:“……周景铄真没用。”   崔锦之哑然失笑,她瞥了眼怔楞楞望着自己双手的荣娘,低下头,视线落在少年毛茸茸的头顶,忍不住摸了摸。   “怎么突然提起周大人了。”   少年将手自然地圈在她的腰上,嗅着她怀里隐约的药香,心底不知为何升起的恐惧缓缓消散了:“他喜欢荣娘,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因为荣娘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呀,荣娘经历了太多,或许需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可是……”少年闷闷的声音隔着衣衫传了过来,震得崔锦之的手臂一片酥麻,“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无时无刻想要和她在一起,不愿忍受片刻的分离吗?”   想将她藏在最隐秘的角落,不能为任何人所窥探,想要将她全部占有。   崔锦之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此时竟然还有些新奇。   两世为人师,第一次教导弟子如何爱人。   她斟酌良久,最终笑了笑:“殿下倒是难到臣了。”   “世间的情爱大都不同,或如燎原般的熊熊烈火,或内敛沉默的一汪静水,众生百态,各有各的爱法。”   “有的人哪怕竭尽全力,也要将爱的人紧紧攥在手心里,而有的人,只盼着自己的心上人能够一生顺遂,有没有相伴都不重要了。”   她低下头,想要捏一捏少年的脸蛋,却被他一把抓住,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崔锦之希望他能成熟、克制,于是祁宥藏匿好所有不堪,扮演成最温顺的小狼,只为换来她的相伴。   他下颚绷紧,神情肃然,不懂这世间居然有人能眼睁睁地放走自己爱的人。   丞相见他想得认真,心里暗叹祁宥终归是个小孩子,倒没再开口了。   来得时候是秘密南下,可回去的时候,沿途的郡守县令皆得了消息,每每过一个郡县,必定呼声重重、敲锣打鼓的请宴欢送。   崔锦之心下无奈,又换了水路,总算清净了。   谁知坐上船,她还没吐上,荣娘先吐了个天昏地暗,脸色苍白的窝在船舱里,整日不见人影。   就这样又过了七八日,总算抵达了京城外的渡口。   此时正是落日余晖,暖黄的橙光柔柔地撒在江面上,将崔锦之清俊的侧脸染上一层金色。   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盛夏时节,再回来时,已到了初秋。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早没了半点闷热烦躁。   崔锦之身着一品绛紫色官服,衣摆处绣着淡银仙鹤,周身雅致淡然,霁月光风。   岸上早早等候着众官员,为首站着礼部侍郎沈寒涿和令和帝身旁的李公公。   见到崔锦之,二人皆上前一步,李公公笑着问了安。   入宫的马车沉稳大气,宽阔无比地停在江岸上,只恭候着崔锦之一行人。   李公公冲崔锦之行了个礼,又高声唤了句殿下,才笑意盈盈道:“总算是把四殿下和崔相盼回来了,陛下在宫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崔锦之亦笑道:“劳烦公公容臣一刻,数月未曾回府,总是要吩咐下去的。”   淮胥同清蕴也等在了岸边,只是见宫中来了人,才不好直接上去,如今见崔锦之缓步而来,连忙上前。   清蕴小丫头眼睛都红了一片,还未开口,就被崔锦之打断了:“我还要入宫面圣,这位是荣娘,你先带她回去安顿。”   又客客气气地冲李公公点头示意,便在众人的注视下,齐齐上了马车。   “不知陛下是否安好?”崔锦之按照惯例问起令和帝。   李公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崔相去闽州的这几个月,工部推出来个小官,只说是他负责闽州的水利,陛下让人斩了便没再查下去了。”   崔锦之眸色微暗,浸淫官场多年的本事告诉她此刻该说点什么。   可努力了半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在闽州雷厉风行地干出一场大动作,换来的却是京城毫不起眼的水花。   浓烈的疲乏涌上心头。   她没说话,马车内的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   李公公略微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知道丞相大人此刻心里不满。   多年前为推行江南度田令一事,崔相就杀了不少贪官,此次为保闽州百姓,又以极刑震慑众人。   当地是人人称颂,可传回相隔几千里的京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李公公又悄摸看了眼崔锦之,见她神色淡淡,没有多余的情绪,还是没敢开口。   “沈侍郎怎么来了?”祁宥适时地开口,总算搅乱了冷寂的气氛。   沈寒涿已近中年的脸上仍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背脊挺直,一丝不苟地坐于马车内。   “殿下……瘦了。”   此话一出,车内三人皆齐齐地望向沈寒涿,他的眼眸中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有淡淡的忧伤,又有一丝骄傲。   崔锦之有些懵了。   不是……这礼部侍郎语气怎么如此的熟稔亲昵啊?   他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勾搭上自家崽儿了!   不过好在沈寒涿很快反应过来,收敛好情绪,严肃道:“崔大人传回来的书信陛下已看过了。”   “特意命臣来处理两位随行都御史的后事。”   崔锦之点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还请沈大人妥善安置好两位大人的亲眷家属,抚恤孤儿。”   沈寒涿点点头,又详细问了问他们遇害的过程,在靠近宫门处下了马车,往官府去了。   崔锦之也准备同祁宥下车,步行面圣,却被李公公拦了下来。   “陛下有旨,丞相与四殿下舟车劳顿,特许免了步行于内。” 第五十二章 肃清   李公公则下了马车,随侍在车外。   崔锦之这才转头问祁宥:“这沈大人怎么与殿下如此相熟?”   祁宥也有些怔楞住了,他不过是怕李公公察出崔锦之的不满,到皇帝面前说三道四,才引开了话题。   谁知这沈寒涿一开口就是这么肉麻的话啊。   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皱着眉靠近崔锦之,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几年前处理高天纵一事,我才与他见过几面罢了。”   崔锦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马车很快行至政事堂前,少年一跃而下,伸出有力的臂膀扶着丞相稳稳地下了马车。   李公公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转身为二人推开了门。   崔锦之整理衣袍,同祁宥踏了进去。   令和帝手持朱红笔,神色凝重地批阅着面前的奏折,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笑:“爱卿回来了。”   又望向一旁的祁宥,面色蕴藏着一丝复杂和叹息。   二月多未见,少年的身姿又拔高了几分,他玉身长立,容色俊逸,眉目间流转着清隽的流光,更显得沉静如玉。   祁宥在外多久,他这个做父皇的,就听到了多少关于四皇子的传闻。   剿灭山匪,抚恤孤寡,共建堰坝。   他老成持重,毫不骄矜自傲,既爱民如子,又有雷霆手腕,崔锦之这么些年,将祁宥教导的很好。   令和帝回想起这数月以来,他想彻查朝堂,哪怕是定一个官员的罪名,便会有无数个官员联名上奏。   大势已去。   他唯一能想到的评价,就是这四个字了。   四个儿子渐渐长大,有了逐鹿群雄的本事和野心,萧薛把持朝政,而祁宥,还有一位名动天下的丞相辅助。   可惜……他的生母……   令和帝的眉目间满是倦意,又问崔锦之:“朕接到爱卿遭遇山匪的消息,在京中坐立不安,幸好崔相无碍。”   崔锦之淡淡一笑:“并非山匪,而是……暗卫。”   皇帝蓦地抬头望去,像是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这些暗卫并非邓翰墨培养出来的。”崔锦之缓缓道,“若是他养的一批死士,周景铄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别提送出密信了。”   令和帝手中不自觉地攥紧了狼毫。   “若非殿下拼死相救,身重数刀,臣今日怕是也见不到陛下了。”她自嘲一笑。   “宥儿,你的伤势如何?怎么从未有人来禀告朕?”   祁宥摇摇头,神色淡淡:“多谢父皇关怀,早已无碍了。”   令和帝面色铁青,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生了这么多有异心之人,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太不安稳了?”   随侍的太监宫女惶恐难安地跪了下去。   堂外天色已暗,铜烛明亮,映照着令和帝沉思的脸庞。   崔锦之却没有受到任何压迫之感,站起身,抚了抚衣袖,虽还是一副温和的外表,却带着一股锐利的锋芒。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闽州已经安定,那么……还请陛下整肃朝堂,还吏治清明。”   -------------------------------------   在崔锦之的协助下,令和帝总算一改软懦和气的模样,狠狠整治了一番如今的朝廷。   在第二日朝会上,先是将从邓翰墨府中搜出来同工部尚书暗通曲款,私相授受的书信摔了出来,当场将他缉拿下狱,命廷尉府即刻审讯,严刑拷打,顺藤摸瓜牵扯出一大堆官员,全部挨个儿查办。   清流一党等回了他们的主心骨,腰杆也挺直了,再巧舌如簧的官员,也拼不过文人清流的一根笔杆子,字寓褒贬,不佞不谀,那些个向令和帝求情的官员也安静下来。   没了阻力,收拾起来自然顺手,轻者革职归家,重者抄家流放,工部尚书更是斩首示众,家产悉数充公。   工部被清洗了个干干净净,连着前些年进了工部学习的二皇子祁旭也停了手头的差事。吏部尚书是皇后的侄子,令和帝毕竟还要同自己的发妻同床共枕多年,到底没下了太重的手,可也算得上伤筋动骨了。   廷尉府、御史台忙得是熬油费火,波波碌碌,叶榆本就苍老的脸庞上更添了几条褶子。   朝中上下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场官吏整肃足足持续到了深秋,崔锦之仰头看着庭院中的杏树,朔风卷起枯叶,飘洒下来,她肩上一沉,一件雪白的大氅压了上来。   崔锦之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是末秋时节,怎么都用起大氅了,那到了冬日里可怎么办才好?”   祁宥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为她系好,又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还没到冬日里,老师的手就这样冰凉,杜公的药一顿不落地吃着,怎么还不见好?”   “先生听见了又得用针扎殿下了。”她眉眼弯弯,“臣畏寒的毛病又不是第一日才有,殿下不必忧心。”   “前几日殿下跟着户部学的怎么样?”   他眉宇恬淡,紧握着崔锦之的手,总算察觉到指尖的暖意,仍然执拗着不肯放开,“这些查抄的官员倒是一个比一个有钱,搜刮出来的金银钱货都进了国库。”   崔锦之被他逗得发笑,“听说殿下提议减轻税收?薄税敛,轻徭役,百姓身上的担子轻了,自然会感念殿下。”   “户部有了钱,我的提议自然也上奏的顺畅……老师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祁宥低下头,看着离自己不过几尺的崔锦之,嘴上像是抱怨,实际心头一片暖意。   “这么多年了,老师怎么还是如此瘦弱。”他伸出手,在崔锦之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清蕴都和老师一样高了。”   崔锦之抽出手来,平静道:“臣自小体弱,四处流浪,没吃上几顿饱饭,长不高是正常的。”   又转开话题:“倒是听殿下身边的人来报,说殿下夙兴夜寐地处理户部的事,已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   手中温润细腻的触感消失,祁宥心头热热的,忍不住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师怎么这样关心我?”   她一顿,突然想起前世祁旭那张不耐烦的脸来。   崔锦之处理政务事必躬亲,支着病骨操劳,连弟子的事也不会落下。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这样无微不至的注视。   上一世祁旭就是这样,她问得多了,便冷下脸色道:“孤的事情,丞相倒是十分清楚啊。”   崔锦之微微哑然,盯着祁宥俊美的脸庞,过了好一会才说:“……臣以后会少过问殿下的事。”   又似是释怀地笑了笑:“殿下长大成人了,是臣做的不好。”   只留祁宥愣在原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三章 剖心   祁宥快步追了上去,灼灼的目光一直盯着崔锦之,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   “你不管我了?”   她叹了口气:“殿下封王开府的日子也近了,臣这几日一直想……是不是臣管殿下管太多了?”   “不多。”少年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哪怕是管我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崔锦之笑了笑,在庭院的石桌前坐下,祁宥却半蹲下身子,仰头看她。   那是一个极其信赖且温顺的动作。   像是一只小兽,毫无防备地袒露出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崔锦之心下一软,伸出手摸了摸他乌黑的发顶。   其实这个动作她经常做,只是祁宥渐渐长大成人,总觉得崔锦之把他当作小孩儿,有时会皱起眉,看上去不情不愿。   可他从来没有躲过,就这样被驯服般,露出自己修长脆弱的脖颈,任由她抚摸。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胡说些什么?”崔锦之作势要打他。   却被少年一把握住,他将崔锦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又微微侧头,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快到除了祁宥自己,没有人任何能发现,这是一个近乎虔诚的吻。   他目光黑沉,仿佛想要通过崔锦之看到她的内心:“那老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崔锦之避开他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少年早在这一刻丢开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紧紧抓住崔锦之的手,力道大到仿佛一松手,眼前之人就会消失一般。   “老师,你在害怕。”他轻声道:“……你是在害怕我会不会像祁旭一样?”   崔锦之心一颤。   他抓着崔锦之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放去,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胸膛内的心脏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对吗?”他无声地笑了笑,“你看似信任我,可心里总是默默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做出和祁宥一样的举动。”   崔锦之没有说话,只觉得下颚酸胀极了。   少年像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剖开我的心,给老师证明,好不好?”   嗓音低低的,带着压抑的疯狂。   可祁宥很快藏好这一丝情绪,又抬头看着崔锦之,眸色深沉。   “我永远不会和祁旭一样。”   “你信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可舌尖凝涩地动了动,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只化作了最简单的三个字——   “你信我。”   崔锦之有些茫然地坐在石凳上,手掌下是有力的心跳,带着几分炽热,温柔而坚定地传过了。   她对天下苍生说过无数次,可以信任她,像一棵古树,枝繁叶茂地保护着每一个人。   有人赞她心系百姓,有人骂她挟势弄权,但所有人都认为她坚不可摧,天下事无有不为。   她也按照全天下所想的那样,顶着支离的病骨,一生于大燕,一生于百姓。   可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你信我。   无端让人落泪。   重生回来后的每一刻,看似沉静地安排了好一切,可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变数。   那就是祁宥。   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祁宥不是下一个二皇子呢?   但此时此刻,少年眸色潋滟,带着一往无前的赤诚,紧紧盯着她。   让崔锦之忍不住就这样交付信任。   就像他当年那样。   崔锦之紧紧回握住祁宥的手,少年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眸色亮了亮,心脏跳得飞快,站起身子狠狠抱住她。   丞相惊呼一声,猝不及防被人抱了个满怀,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般。”   他闷闷地声音传来:“……那我一辈子也要赖着老师。”   她假装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除去丞相府里的人,还得养个皇子,不知又得花费多少了。”   “那把我的东西都给老师。”   “好啊,原来殿下还要私库藏着宝贝呢……”   -------------------------------------   金碧辉煌的养心殿内,令和帝正和祁宥大眼瞪小眼。   少年一袭锦衣,玉冠束着黑发,凛凛地站在殿内,神色淡漠地瞧着令和帝。   皇帝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被祁宥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   令和帝年轻时也风流多情过,为一个异族妃嫔,不惜耗费人力财力,硬生生建造出一座独属于她的望舒宫来。   可见有多么的宠爱常曦夫人。   只不过帝王多薄情,自从常曦意外疯掉后,他足足有整整十二年,未曾见过这个儿子。   十二年过去,他当初对常曦的爱和怒早就不见了,自然对祁宥也没什么感情了,可一不留神,他就在丞相的谆谆教诲和关爱下,长成这样一个风度翩翩,文韬武略的少年郎了。   这段时日,无论是闽州之功,还是在朝堂上他的表现,都让令和帝骄傲之余,有些许心酸。   他颇为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想起祁宥依赖崔锦之的模样,心里居然忍不住地冒出一个酸泡泡。   “宥儿……咳……你的伤势如何了?”   祁宥略略皱眉,很快又恢复成恭敬谦逊的模样,“已经无碍了。”   令和帝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段对话进行过似的。   他绞尽脑汁,又继续关心祁宥:“平日里上书房的功课难不难啊?”   祁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儿臣由丞相教导,不去上书房。”   “……哦。”令和帝哽了一下,“待明年开了年,朕就给你开府,再过几年,也要行加冠礼了。”   他总算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精神为之一振:“宥儿,可有心仪的人家,倒是可以提前着手准备了。”   祁宥黑沉的眸子涌上不耐烦,他低下头答道:“二皇兄和三皇兄还未成亲。”   令和帝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二皇兄不久就会大婚,三皇兄还有贵妃为他操持。”   “丞相也不曾成亲,怕是都忘了宥儿的大事。”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种事情,还是得靠他这个父皇啊。   祁宥面不改色地应对着,心里烦躁地要命。   早知道就称病不来了,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同令和帝说废话。   他安安静静地听令和帝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官员家的女儿,总算被皇帝大发慈悲地放过了。   少年迫不及待地踏出养心殿,差点撞上了在门口的李公公,李祥手忙脚乱地护着手里的参汤,看着祁宥的背影,心底忍不住嘀咕一声。   怎么跟去见心上人似的。 第五十四章 卑劣   丞相府内,崔锦之正倚在窗边,细细地看着手上的书卷,神色认真,一袭月白色长衫,三千墨发尽数用玉簪挽起,透着一股雅致淡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锦之抬头望向来人,笑了笑:“殿下不是去了养心殿,怎么这么快就出宫来了。”   少年神色闷闷地走了过来,沉默地同她在挤在短塌上。   崔锦之放下书卷,想要去看他的面容,却被少年环住腰,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背上。   “这是怎么了?”她被人锢得不能动弹半分,只好就着这个姿势问他,“陛下训斥你了?”   “没有……”闷闷不乐的声音传来,“他想摘果子。”   崔锦之听得一头雾水,令和帝一把年纪了,还能摘什么果子。   又听少年继续道:“老师将我教导的这样好,他就忍不住对我示好了。”   丞相总算听明白了,转过身去揪他的脸,无奈道:“胡说八道什么,陛下还需要对谁示好吗?”   祁宥继续嘟囔:“将我抛在冷宫十二年,却在看到我长成时,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不是示好是什么?”   崔锦之沉默下来,想起令和帝曾经的样子,忍不住对眼前的少年又多了一丝疼惜。   放任他被凌辱打骂,被其他嫔妃戕害,让祁宥这些年一个人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在他变得刀枪不入,心志坚定时,摆出自己的慈父形象来。   她眸色温润地望着祁宥,说:“不提这个了,殿下今日就留在府中用膳吧,想吃些什么?臣去吩咐厨房。”   少年也笑了笑:“都好,老师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崔锦之起身往外走去,身后的少年先前还是一副温顺可怜的模样,却在顷刻间变化了,眸中盈满了炙热压抑的情绪。   他努力闭了闭眼,将疯狂叫嚣的绿轴妄念压制下来。   想到令和帝,祁宥嗤笑了一声,他这个便宜爹,好歹在今日发挥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作用。   少年眸色又温和下来,看向崔锦之的背影,道:“……老师,那我今晚能不走了吗?”   崔锦之脚下一个不稳:……这小屁孩,还得寸进尺上了!   -------------------------------------   秋意浓厚,泛黄的落叶满地零落,寒鸦低掠,满目萧瑟凉意。   可京城却迎来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二皇子封景王,与太尉王宾鸿嫡女大婚,第二件事,自然就是两月后令和帝的大寿了。   距离上一回大皇子成亲,都是六七年的事情了,不过大皇子并不受宠,成婚在京城就如一粒小石子没入水面,激起一点涟漪便算了。   不似二皇子,母族强盛,皇帝宠爱,娶的又是太尉嫡女,这京城上下可谓是张灯结彩,景王府更是灯火通明,红绸高挂,恭贺道喜之人络绎不绝。   连平日里时常摆足了冷静自持的祁旭,在人生大喜之事上,也忍不住露出高兴的神色,亲自迎来送往。   崔锦之同祁宥露了个面,便早早从宴席上退了出来。   他们没坐马车,就这样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巷中,忍不住相视一笑。   祁宥翘了翘唇角,从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就像是逃离开沉重喧嚣的尘世,隔绝了所有人,独独只剩下一个她。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疏朗无云的星空下。   “前世祁旭大婚时,老师也这样偷跑出来躲懒吗?”   祁宥突然问道。   崔锦之笑了笑,“自然不能了,看似是景王大婚,实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勾心斗角罢了。”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倒是红烛高照,美人在怀,可怜了臣,还得打起精神和那一群老狐狸周旋。”   少年微不可察地轻笑一声。   崔锦之倒是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其实这些年来,她和祁宥都尽量默契地不提起前世之事。   一则是,他们二人都非依赖前世的经历行事,自己的行为改变,焉知别人的选择会不会跟着改变呢?   二则是,前世他们俩属实没什么好下场,都不愿揭开对方的伤疤,去窥探血淋淋的过往。   “老师,想不想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在干嘛?”   他主动提起,用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说道:“那个时候……祁旭早在几年前就成了储君,而我身上的毒,已时不时的开始发作了。”   “所幸没人在乎我,特别是我的好父皇,把我丢到了西南的军营,就什么都没管了。”   崔锦之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令和帝将四皇子调派去荒芜的西南之地,表面是让他历练,实则是根本不想看到他。   除去每年回京述职,甚至连令和帝驾崩,景王登基,崔锦之都没有见过祁宥一面。   但也正因如此,祁宥才避免了储君时期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更让祁旭看到他这个弟弟的与世无争,在祁旭登基后,封了他一个闲散王爷,自此更是鲜少回京了。   丞相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缓缓道:“说起来,除了殿下偶尔回京,在宫中与臣见过外,臣还在一个地方见过殿下。”   祁宥脚步略顿,他认真地看向崔锦之,乖巧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臣前世下狱抄家,便是殿下亲自带人来的。”   祁宥微微瞪大了瞳孔,从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拼命搜寻起来,终于想起了丞相被押解出府时,隔着人群投来的遥遥一目。   他心下慌乱起来,无措地想要开口解释,可对上崔锦之那双沉着冷静的双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夜风凛冽,拂动她耳旁几缕碎发,显得温柔极了。   祁宥知道,她想说,她根本不在乎这些过往,不在乎前世的种种事迹有没有祁宥的手笔。   所以他……是不是也能放下满心憎恨,同她一起并肩而行呢?   祁宥无措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卑劣极了。   崔锦之还不知道,前世在西南的军营中,他结识了被穆临赶过来的穆傅容,西南的那只铁骑,成了他直捣京城,手刃新君的一把尖刀。   他虽然远在荒蛮之地,却秘密操控着一切,令和帝的崩逝,甚至是……她同祁旭的离心,都少不了他的人在其中搅弄。   喉间一片酸涩,少年身形未动,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更添一分落寞。   无数理由就这样囫囵在唇舌间,只要他开口就能轻易掩饰过去,可崔锦之温柔如水的眼眸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像一缕藤蔓缓慢地布满他的心脏,紧紧地桎梏着他,让他说不出一句谎话。   少年声音沙哑:“若是,若是前世,祁旭对你的怀疑,是有人挑唆才致生变的呢?”   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崔锦之的目光,她这般聪颖,应该猜到了吧?   她会怎么想?是失望?还是愤怒? 第五十五章 相执   祁宥只觉得周遭的时间过得好慢好长,他就这样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等候属于自己的审判。   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回答。   他心里堵得难受,像似有无尽的害怕和恐惧在体内乱窜,六年来的点点滴滴如绚烂烟花在他的脑海中一一绽放。   少年闭了闭眼,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着她。   一双蕴着温柔的秋眸静静地瞧着他。   崔锦之伸出手,细腻如玉的掌心向上。   所有惧意在此刻溃不成军地崩散开了,少年上前紧紧地抓着她。   双手交叠紧握在一起,带着祁宥毕生的炽热与赤诚。   丞相面露微笑,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祁旭不信我,有没有人挑唆,都会走到这样的下场。”   “为了压制蠢蠢欲动的权贵世家,我握住了太多的权力。”她轻声道,“天下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有人甘愿放弃权势富贵,火尽灰冷地度过余生。”   祁宥看着崔锦之清秀的脸庞,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我信。”   她的笑更加娴静温柔,又道:“臣汲汲营营一生,若得见殿下登上那个位置,殿下便允了臣归隐的心愿吧。”   “不可以。”他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老师还答应过我,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崔锦之没有同他争论这个,就这样任由少年拉着,又缓缓向前走着。   细长的影子在月光亲昵地重叠碰撞,携手相执。   她清冽的嗓音在萧瑟夜风中响起:“陛下的寿礼,殿下想好了吗?”   “送一副百寿图吧。”   丞相微微讶异,“确实不错,用来贺寿祝椿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殿下何时学会了这么多字体?”   百寿百字,各不相同,草书、隶书、篆体各体皆各,难度极大。   若送上这一副百寿图,足以见得送礼之人的心意。   只见这只厚脸皮的小狼毫不在意地答道:“不是还有老师吗?”   崔锦之难得狠狠哽了一下,忍了好半天,还是伸出手来要打他,却在真正触碰到他后背时卸了力道。   少年闷笑,任由她轻轻捶打,踏过月影重重,就这样再美好不过了。   -------------------------------------   令和帝大寿,百官赴宴,铜烛万盏,月落星沉,灯影重重,珠帘金翠辉耀于殿内。   丝竹之音绕耳不绝,歌舞升平,巧笑低语,喧闹非凡。   令和帝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心里满足地不得了。   他一生于国,虽无建树,但此刻看着万家安乐,其乐融融的景象,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幸好崔锦之不知道令和帝心中的沾沾自喜,不然要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   祁宥坐于令和帝下首,觥筹交错地同官员大臣寒暄着,他看似谦和有礼地听着众人涨红了脸地吹嘘,实则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对面的崔锦之。   令和帝特许了内廷宫宴不必穿官服来,丞相便一身云锦长袍,光滑的绸面上用金丝绣着白泽瑞兽,乌发用一顶白玉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既清冷又俊朗。   这般重大的日子,平日滴酒不沾的崔锦之,也迫不得已地喝了几杯清酒,素净的脸上微微泛着一抹浅红,更添明艳。   坐于席间后方的官员女眷,瞧见对面丞相眼角泛红的模样,都忍不住羞了脸,更有大胆的,视线便直直地落在崔锦之的身上,好久都未曾移开半分。   祁宥看得心头一片烦躁,面上也控制不住表露出几分,吓得原本高谈阔论的官员都磕巴了一声。   “四殿、殿下,可是臣方才有哪句说错了?”   少年很快遮掩好情绪,举起酒杯道:“自然没有,不过是大人之言说得宥心中感触颇深。”   说完,便痛饮一杯,看得那官员更是受宠若惊,连忙也跟着一口气喝光了。   祁宥应付完眼前这人,才注意到崔锦之面前已围了不少人了。   平日里丞相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淡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许多人有心结交,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如今好不容易抓住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众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将崔锦之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下祁宥连衣角都看不到了!   他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看着上首乐呵呵的令和帝,站起身来朗声道:“父皇万寿,儿臣特意献上一礼。”   丝竹声停了下来,原本站立的众人皆安静下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崔锦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走了,又看向大殿中央的少年,无奈地笑了笑。   用她准备的礼物,来解她的围,这个臭小孩,越来越精明了!   只见丰神俊朗的少年拍了拍手,三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副盖着红布的长六尺宽五尺的木框上来。   忽听鸣钟击磬,悠远绵长,众人屏息静气,目光紧盯着祁宥。   他缓缓揭开红布,正是一个浑然天成,笔力苍劲的“寿”字。   勾如露锋,兼纳乾坤。   可这个寿字内,又由一百个小寿字组成,甲骨文、商鼎文、燕书、古斗金文、篆、行、草百字百样,各有千秋,琳琅满目。   四周还盖着“玉帝天文”、“瑶池宝意”,更有帝君玉牒的道家气韵。   浑厚古朴,肃穆庄重。   “好、好、好。”令和帝大喜,连连赞叹,他站起身,甚至快步走下阶台,忍不住细细观摩。   一旁的翰林院学士也捻着胡须开口道:“满百无一同,却能浑若一体,实乃世间罕见。”   令和帝将目光转向祁宥,笑道:“这字是宥儿所写?”   祁宥坦然地笑了笑:“父皇明鉴,这字……自然是老师所写的了。”   “原来是借着崔爱卿的手,借花献佛来了!”令和帝哈哈大笑,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又道:“赏!都赏!”   说罢大手一挥,即刻命令内侍将百寿图挂于殿内,供众人观赏。   百官皆细细品鉴,又忍不住暗叹起丞相之才。 第五十六章 寿礼   珠玉在前,其余皇子的献礼都掀不起任何的波澜了。   景王祁旭沉得住气,见令和帝对他送上“松鹤延年”的摆件没什么兴趣,只是温和地坐了回去,倒也没表露出来任何不快来。   成亲多年,终于在前些日被令和帝想起来封淮王的大皇子,也献上一个毫不出挑的寿礼便算了。   只有三皇子祁邵,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总是用鼻孔看人的祁邵,经历了几年的军营生活,除了外表黑瘦不少,性子也不似从前张狂了。   他一脸笑容,还是有几分骄傲的扬起脖子道:“儿臣驻守辽远时,寻到一只玉爪海东青,儿臣亲自蹲守了几十天,终于将其捕获,又找来训鹰人日夜磨掉其野性,终得这只神俊无比的猎鹰,特来献给父皇。”   祁邵脸上的喜色更加灿烂,忍不住看了一眼端坐于案前,神色平静的祁宥,故意大声道:“恭祝父皇万寿无疆,如九霄之云威武有力。”   什么狗屁不通的祝福语。   崔锦之在心底默默吐槽着,从前她总觉得祁宥是个小文盲,现在看到祁邵这个样子,薛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不禁让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对祁宥太严苛了。   莫名其妙接收到自己老师充满怜爱的眼神,祁宥喉间的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   不过令和帝哪里在意这个,愉悦的不行,连忙让祁邵将寿礼献上来。   如祁宥的寿礼一般,祁邵也用一块红布遮住,他笑了笑,带着势必要将祁宥比下去的自信,伸手扯下红布——   金灿耀目的鸟笼里,一只猛禽,通身雪白,缀有褐斑,喙爪似铁钩一般,煞是威凌。   前提是……如果它还能活着。   此刻鸟笼中的海东青奄奄一息地趴在笼中,虚弱的会随时死去。   宫宴上静谧的可怕,但还是听到了几位官员惊讶的吸气声。   预料中的夸赞之声并没有到来,祁邵奇怪地看了眼周围人的反应,才低头望向一旁的鸟笼。   他面上的喜悦如潮水般快速褪去,顷刻间变得苍白起来。   祁邵艰难地嗫嚅着嘴唇:“怎、怎么回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慌乱的抬头望向令和帝,皇帝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沉下了脸色,一言不发。   文臣武将皆眼观鼻鼻观心,脑子却转动得飞快。   令和帝年岁大了,不比年轻时精力充沛,偶尔处理政务,时常感到虚弱无力,祁邵又在此时送上一只奄奄一息的猎鹰。   莫非是诅咒令和帝时日不多?   崔锦之目光却倏然冰冷起来,她扫视众人,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祁邵当然不会这么蠢的送一只死鹰过来,而令和帝在冷静下来后也会想到祁邵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他又不打算起兵谋逆,何必借着海东青来讽刺令和帝呢?   那必然是有人蓄意陷害,而这场宫宴中,出尽风头、受益最大的人只有一个。   祁邵也很快想到了这点,他赤红着双目急急上前,一把抓住祁宥的领子,恶声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你怕父皇更喜欢我的寿礼,故意将我的猎鹰毒死!”   他右手高举,凝成一个拳头,眼看着就要落在祁宥的身上。   少年冷酷的双眸毫不畏惧地同祁邵对视着,稳稳地接住了他呼呼作响的拳头,又狠辣地将他的手向后一拧,一脚踹向祁邵的腿弯——   祁邵哀嚎一声,膝盖重重地磕向地面,他愤怒地挣扎着,却被祁宥用单手擒住,动弹不了分毫。   电光火石间,祁邵就落了下风,筵席中不少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武将们更是拼命在脑海中回忆起祁宥的招式,暗中赞叹一声。   只见少年泛着冷意的目光落在祁邵的身上,寒声开口:“三皇兄何必急急往我身上泼脏水,自宫宴开始,我从未离开坐席。”   “不是你,还能是谁!”祁邵又愤恨地动了动。   “我与皇兄无冤无仇,何必要动你的寿礼?”   “还不是几年前我将你推下……”   祁邵脑子一热,想起太液池一事,可话还没说完,声音便越来越小,偃旗息鼓了。   可他这句话,直接让众人回想起当年祁邵凌虐手足的种种事迹来。   少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讥笑祁邵的蠢笨,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老师多年来一直教导我,手足相残乃是大忌,所以我从未在心里怨恨过皇兄,想不到皇兄竟是这般看我……”   “何况今日是父皇的寿诞,就算我真的记恨皇兄,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寒了父皇的心。”   这一通话说下来既漂亮又场面,连令和帝阴沉的脸色都好上了不少。   本欲起身的崔锦之在听到祁宥开口时,便默默坐了回去,看着少年神色自若,毫不怯场地应对着,她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是了,祁宥早已不是当年跪在金銮殿,需要以身换公道的瘦弱少年了。   “宥儿,你先将你皇兄放开。”令和帝道。   少年漠然地丢开了手。   祁邵一个不察,反扭着手背往地面栽去,他龇牙咧嘴地撑住地面,才免去了在文武百官面前摔个狗吃屎的局面。   可他哪里甘心就这样结束,转过身来,还想扑向祁宥,却被令和帝一声暴喝硬生生制止了——   “够了!”   令和帝稍霁的脸色顷刻间乌云遍布,大怒道:“宥儿一直就坐在朕的下首,从不曾离开过一刻!你自己不派人精心伺候,如今还怨起自己的亲弟弟了!”   “朕本来以为,这几年你在军中历练,能盼着你的性子沉稳起来,可谁知你死性不改,竟然还要在朕的寿宴上动起手来!”   祁邵还在争辩:“即使他没出去,还不能派自己的宫人内侍去吗!”   “儿臣倒是看到,四弟同自己的贴身侍卫说了好一会子悄悄话呢?”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落下。   大皇子祁淮带着一丝笑意,轻声开口。   顷刻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只听他状似苦恼道:“不过儿臣饮了许多酒,怕是看错了。”   百官怀疑的眼神又忍不住逡巡在祁宥身上。   只有崔锦之隔着人群,带着洞悉一切、平静漠然的目光稳稳地落在祁淮的身上。   祁淮亦抬起眼帘,同她对视着,唇边扯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容。 第五十七章 脚伤   崔锦之也淡然一笑。   祁淮没料想到她这么冷静,脸上那抹诡异的笑渐渐消失了,他死死盯着崔锦之,总觉得那抹笑带了几分嘲弄。   崔锦之平静地将目光转向方才同祁宥搭过话的官员,那官员看到丞相望了过来,头上的冷汗不住地冒着。   他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又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拱手道:“臣、臣方才一直同四殿下交谈,不曾见过什么内侍。”   霍玉山一脸冷淡地适时开口:“三殿下既然如此珍爱这只海东青,必然会派人精心伺候,旁人又怎么会得知它在哪儿呢?”   祁邵头上青筋暴凸,显然被气得不轻,他还欲开口,却见首辅薛成益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他满是沟壑的苍老脸庞上没有一丝波澜,缓缓道:“三殿下为这只海东青奔波数月,只为陛下的寿诞,如今一时心急,才慌了神,还请四殿下不要怪罪他。”   到底是把控内阁的首辅,三言两语间就将祁邵欲当众殴打兄弟的事说成“慌了神”。   祁宥也挂上得体的微笑:“我怎么会怪罪三皇兄呢?只盼着我们手足相亲,不要再起猜疑才好。”   崔锦之终于在这时候起身行礼,她拢袖而立,清冽如水的目光一一流转过四周,才温柔地笑了笑:“今日乃陛下寿诞,纵然三殿下一时失察,险些伤了四殿下,也不过是想让陛下见到这只神俊的猎鹰罢了。”   言下之意就是,祁邵既没有照顾好海东青,还在皇帝的寿诞上险些打了亲弟弟,但他不过是太爱皇帝了呀。   薛成益幽幽的视线落在崔锦之的身上,她抬起眼帘,和他沉稳地对视着。   令和帝叹了一口气,掩去眼中对祁旭的失望之情,挥了挥手,李公公适时地将场地上的东西撤了下去,又拍了拍手,丝竹乐声重新弹奏,美人穿梭起舞,罗绮飘香。   可薛成益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令和帝眼中的神情,藏在袖袍中的手紧紧的握着,沉默地坐了下来。   当年四皇子落水之事,已经大败邵儿的名声,他们商议后,不顾薛贵妃的心疼,便将祁邵送往了玄甲军中历练。   除了希望他有军功傍身外,还盼着京城关于此事的风波能早早平息下来。   一个皇帝,无论真假,都不能染上残害手足的名声。   他含着阴翳的眼睛望向崔锦之,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耷拉下眼皮,闭目养神去了。   崔锦之借着醒酒的由头,悄悄退出了宫宴。   坐在不远处的大皇子祁淮,眸色闪动,也起身走出了殿内。   他看向四周,没瞧见崔锦之的身影,只好随便挑了一条小路走着。   在经过一处回廊转角时,猝不及防地碰上了一个人。   丞相长身玉立,月光在她衣角的白泽兽上莹莹流转,如神邸般高华,就这样站在朱瓦碧墙之下,静静地望着他。   祁淮下意识后退一步,被她无悲无喜的眼神看得心头发寒。   不过是一个病秧子罢了!怕什么!   他安慰着自己,放下心来,开口笑道:“见过丞相大人,想不到大人竟和本王如此有缘,出来醒神的功夫还能遇见。”   崔锦之轻笑一声:“不是王爷跟着臣一同出来的吗?”   祁淮的面色难看了起来,他的脸色几经变幻着,最终又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来:“崔大人,今日宫宴上的那场戏,好不好看啊?”   寒风吹动崔锦之手中提着的灯笼,烛火跳跃着明明灭灭,一时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甚是……无趣。”   “小孩子玩的把戏,甚至都不需要臣费心便解决了。”她依旧淡淡笑着,“淮王殿下,你这招,玩的实在不太高明了。”   祁淮铁青着脸,双拳紧紧握着,好半天没开口说话。   他突然有些神经质地凑近崔锦之,笑道:“不高明?崔大人不如猜猜,如今朝中多少人会鄙夷祁宥?他们会不会想,果然是异种,只能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丞相亦缓缓开口:“见不得光的手段,不是王爷用的吗?”   祁淮冷笑一声:“那又如何?这场好戏的主角是本王的两个好弟弟,谁又会想到我的头上呢?”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说,“毕竟是一个宫女所生,毫不起眼的皇子罢了,又掀得起几分波澜呢?”   丞相眸色沉沉,深处一点亮光,却怎么也照不出祁淮的身影。   就像,她从来都瞧不上他一样。   祁淮忽然暴躁起来,他狠狠抓住崔锦之的肩头,面容也狰狞的可怕:“是啊,你们都瞧不起我,终有一日,我一定、一定会将……”   崔锦之哪知道他突然疯魔了一般,眉头拧的死紧,想要推开他,谁承想祁淮越抓越紧,她肩膀被锢的生疼,脚下连连后退,却一时间踩空,重重地向下倒去。   脚踝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崔锦之撑住身体,想要站起身来,却被踏步而来的祁淮一把摁住。   她忍住钻心的痛意,望向淮王,眉目也冷了下来:“淮王殿下,这是何意?”   淮王脸上还带着古怪的喜意,他近乎痴迷地看着崔锦之的冷脸,喃喃道:“是了,就是该这样,崔大人,你说你总那么淡然干嘛?你就是该……”   话还未说完,一道劲风袭来,直接将祁淮掀翻在地,他闷哼一声,背脊重重地砸在地面,刚想爬起来,却被来人毫不留情地踩上了手。   祁淮惨叫一声,那玄衣玉带的少年又无情地碾了碾,又单手将他轻松地拎起来,右手凝成拳,重重地落在淮王的面颊上,他被打得偏了头,口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混杂一颗碎牙。   他瘫软下来,少年却直起腰背,漠然地抬起黑色长靴,就要往祁淮的鼻梁狠狠踩去——   “殿下!”丞相喝道。   那长靴堪堪停住,距离祁淮的面庞不过几尺,淮王后背全湿,忍不住地发抖。   祁宥面无表情地扫过吓成一滩烂泥的淮王,收回了脚。   地上之人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又恨恨地看了一眼祁宥,便慌不择路地逃开了。   祁宥没去管他,只走到崔锦之的面前,面色难看地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脚踝。   见崔锦之疼得额头密密麻麻地渗出细汗,少年周身气场更是冷得直往下掉冰碴。   他将崔锦之打横抱起,脸色黑沉如墨,一言不发地近处的宫殿走去。   崔锦之靠在少年结实的胸膛处,温热的体温围绕着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今日三皇子的海东青,便是他下的毒。”   祁宥根本不在意这件事,一脚踹开无人的殿门,又将崔锦之轻柔地放于木凳上,才蹲下身子,半跪在她的身前。   “殿下不可……”崔锦之试图抽回着自己的脚。   “别乱动。”少年面容冰冷,手上又轻又快地褪去崔锦之的鞋袜,露出她白皙却已然红肿的脚踝来。   他皱着眉,打量着四周,觉得一时半会难以找到药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个小铜器,贴在她的脚踝。   丞相被冰的一个激灵,却被少年的大手握住。   “殿、殿下,这于理不合……”   他忽的抬头看她一眼,紧紧咬着牙,眼周已经泛红了。   崔锦之立刻哑声了,忍不住碰了碰少年,“殿下不必担心,不过就是扭伤了脚,休息两日便能好了。”   祁宥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拉,便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良久都未曾开口。   崔锦之动弹不得,挣扎了好半天都没能挣脱开,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索性由他去了。   “大皇子也太沉不住气了,在宫宴上便挑衅地看了臣几眼,臣找了个借口离席,他果然便跟着出来了。”   她干巴巴地解释道,“他想借猎鹰挑起你和三皇子的争斗,只是没想到殿下处理的这般好,一时间气不过,就抓了臣一下,臣想躲开,却……”   祁宥心中血意燃烧,但面上不曾显露半分,突然开口打断她:“那杀了他,好不好?”   崔锦之一顿,过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地开口:“杀人不过是一时之策,殿下杀得了一个,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为何不能?   祁宥漫不经心地想着,垂眸看着怀里的人认真分析的样子,心头好似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撩动。   崔锦之还未察觉,自顾自地继续解释着,什么“大皇子并不简单”、“自小不受宠爱,性子有些偏执古怪,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之类的话。   说的口干舌燥了,她才停下缓了缓,仰头望着祁宥,只见这人呆愣愣地盯着她的面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锦之咬了咬牙,狠狠锤了少年一下,“臣在同殿下说事呢!”   少年干咳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老师,我在听。”   “哦?”丞相平静道,“那殿下说说臣方才讲了什么”   “呃……祁淮怎么来着……”   “咚!”   丞相无情地赏了一个爆栗子,少年委屈巴巴地捂住脑袋,还是执拗地凑到她的身旁,“老师都不心疼我,方才在宫宴上,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崔锦之叹了一口气,郑重道:“祁淮……前世因为魇镇邪术一事被赐死,殿下必要当心此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臣从不怕殿下和他们正面起冲突,怕就怕这种不知会从哪个阴暗之地蹿出来的人。”   “知道了。”祁宥心口温热。   “臣方才看他神情,总觉得古怪的很。”丞相眉心微动,“臣明明与他交集甚少,不知怎得,总觉大皇子看向臣的眼神里满是恨意……”   少年垂下眼帘,遮去了眸中的杀气,又乖巧地笑了笑,“老师不会有事的。”   他眼角微微挑起,淡漠地想着。   如果真的威胁到了老师,干脆找个机会,杀了祁淮算了。   -------------------------------------   “砰!”   一个花瓶应声落地,四散的瓷片迸飞,祁淮额上青筋暴起,眼神阴翳晦暗,他怒不可遏,又伸出手狠狠砸碎了一个摆件。   一个蛮族生的异种,竟然也能对他大打出手!   明明、明明他才是大燕的长子,为何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令和帝从来对他漠不关心,世家权贵也不愿与他结交。   就连……祁淮想起那抹高洁如月的身姿,原本略略平静的怒气顷刻间复燃,他将桌面上的东西狠狠地扫向地面。   什么悯怜苍生,什么国之栋梁!   不过和那群人一样,都认为他此生平庸,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   “王爷……”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祁淮抬起头,望向门口之人。   淮王妃看着这满地狼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踏了进来:“妾身……听说王爷在宫宴上喝了许多的酒,所以就命人煮了解酒汤……”   祁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好一会,突然展开一个笑,冲她招了招手。   淮王妃小心翼翼地踏过地上的碎瓷片,将解酒汤放在了祁淮的面前。   他看也没看那碗汤,只是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见她明明怕的发抖,却还要努力装出一副不害怕的模样,觉得好笑极了。   “你很怕我?”   “不、不怕……”淮王妃颤抖地回答着。   哪知祁淮突然暴起,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带着怒气问她:“为什么不怕我?啊?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都瞧不起我,所以才不怕我?”   他死死掐住淮王妃,她面色青紫,艰难地嗫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祁淮蓦地放开她,女人跪在地上,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好不容易缓过来,只敢往后瑟缩去。   淮王的神色又变得温柔起来,他一把扯过女人的头发,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诡异地笑着:“瞧不起好啊,瞧不起好啊。”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瞧得上我,把别人抢走的东西,都统统还给我。”   他低声呢喃着,缱绻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眼神却略微放空,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一样。 第五十八章 醉酒   祁宥带着崔锦之回丞相府时,已是深夜了。   夜凉如洗,微微吹动府门外挂着的两盏灯笼,在沉沉夜幕中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在令和帝寿辰上伤了脚,难免让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崔锦之只得忽略祁宥那冷得能杀人的眼神,强忍着疼痛回了坐席。   又是一番举杯换盏,喝的丞相原本清明的双眸都逐渐涣散起来。   令和帝抚掌大笑,亲赐给了丞相一顶小轿,送她出宫。   祁宥放心不下崔锦之的脚伤,告礼后也跟着她回了府。   丞相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地靠了祁宥一路,眉头拧得死紧,双唇轻抿,仿佛难受得不行。   清蕴和荣娘在府门外等来了那辆朴实的马车,刚想迎上去,就见少年抱着崔锦之稳稳地下车。   她们既怕自己扶不稳崔锦之,又怕祁宥窥探到丞相的秘密,犹豫了一瞬,可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少年就已经越过她们,往丞相的寝房去了。   他将崔锦之轻柔地放于梨花木床上,头也不回地对后面两人吩咐道:“拿扭伤的药油来,再打一盆热水。”   清蕴领了命,正要往外走,就看见荣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不明所以,拉了拉荣娘的袖子,荣娘咬咬牙,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崔锦之,才转头去拿东西了。   “我去拿药油,你去厨房打热水。”清蕴在庭院外分工,顿了顿,又有些不解道,“方才你怎么不走呀?”   荣娘的脸上挂着几分犹豫,“我有些不放心公子一个人呆着……”   清蕴笑了:“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殿下不是在那儿照顾公子嘛。”   荣娘没说话,想起祁宥在狮山的那夜,提着血剑,眸色黑沉地一步一步走到崔锦之的面前,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让人心悸。   她又看了看年纪这样小的清蕴,叹了口气,没打算多解释什么,便往厨房去了。   而此刻寝房中,崔锦之软倒在被褥中,墨发如海藻般轻散开,意识昏沉地睁开眼,模糊的光影下面容俊秀的少年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   “殿下……”   她眼角淡淡绯红,眉目温柔如水,被昏黄的烛火映照的莹白似雪,因为喝醉了酒,嗓音也不如之前清冽,含糊不清地像是在撒娇一般。   祁宥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呼吸都乱了,心跳似擂鼓般快速地跳动着,忍不出伸出手,轻轻地摩挲了下她的脸庞。   崔锦之下意识地蹭了蹭,少年整个像是过电般倏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抹细腻温软,四肢百骸都透着阵阵酥麻。   “殿下,药油来了。”清蕴推门而入,只见到少年的耳尖透着一股红,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   听到她的声音,他像被惊醒般回过神来,蹲下来握住崔锦之的脚,褪去鞋袜,露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玉足来。   指甲被修剪的圆润饱满,肌肤如象牙般莹润洁白。   脚踝处微微肿起,泛着一圈红痕。   “这是怎么了?”清蕴急急将药塞到祁宥的怀里,少年没回答,先将手掌搓热,又将药油倒于掌心,轻轻地按了上去。   丞相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抽了抽脚,却被人稳稳地按了回去。   脚踝处一片温热,崔锦之迷迷糊糊感受着少年有力的手掌,又轻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待到上好药,荣娘已打好热水来了,少年瞥了眼,正打算接过手,却被荣娘躲开了。   “殿下手上沾了药油,先去外面洗洗吧,我和清蕴照顾崔大人就行了。”   祁宥淡淡望向她,双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荣娘状似平静地和少年对视着。   “是呀是呀,公子最不喜欢这个药油的味道了。”清蕴没看出二人之间暗潮。   少年闻言,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身出了房门。   荣娘脚下一软,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水盆,才惊觉自己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   少年方才的眸色冰冷,无形中释放出的淡淡压迫像泛着寒光的针刺过来。   她强稳下心神,绞干了帕子,擦拭着崔锦之的脸庞。   丞相眉眼如画,安稳地熟睡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第二日清晨,崔锦之头痛欲裂地醒来,扶着额角起身,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木门吱呀一声,少年端着汤药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风,冻得丞相麻木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背手关上了门,快步走了上来,将解酒汤放在一旁,又拿过被褥,将崔锦之紧紧裹在里面,才皱着眉道:“穿这么单薄就起身了,也不怕冻着。”   崔锦之此刻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舒适干净的寝衣,呆愣愣地问:“臣的寝衣……”   祁宥正背对着她去端那药碗,听见崔锦之发问,随意答道:“昨夜老师醉的厉害,便直接换了。”   崔锦之手死死抓着锦被,如坠冰窖,却在祁宥转过身来时,努力收拾好脸上的情绪。   少年瞧她脸色苍白,连忙摸了摸崔锦之的额头问道:“老师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崔锦之双眸紧紧盯着祁宥,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他神色关切,不似作伪。   她勉强扯出来个笑:“可能是喝多了酒,头疼的实在厉害。”   又接过少年手里的解酒汤,仰头喝下,握着碗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不对,如果真的已经知道她的身份,祁宥不可能这么平静。   况且她回的是丞相府,清蕴和荣娘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祁宥为她换寝衣。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又笑道:“臣还想再休息一会儿。”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收拾好东西便退了出去。   关上门后,少年静静地立在门口,好半天都没动弹。   他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目光平静到了极致。   虽然崔锦之神色伪装的很好,可是喝药时指尖忍不住用力,将瓷碗扣得死紧。   她在害怕。   老师……是听到了什么才这么恐惧?   是因为他说了句换了老师的寝衣么?   将崔锦之的一举一动在脑海中缓缓呈现后,想起她柔若无骨的手腕,细腻如玉的脚踝,还有她的身量。   祁宥低下眼帘,有些漠然地看着自己指节分明,宽厚有力的掌心。   他的老师,到底在隐藏着些什么?   什么样的秘密,需要她拼尽全力去掩藏,竟连他也要谨慎地隐瞒住呢? 第五十九章 梦境   崔锦之腿脚不便,又正好遇上皇帝前往通州大营校阅,她是文官,便干脆在府中休养了几日。   她这段时日就看看书下下棋,倒是清闲极了。   往年到了冬日里,难免手脚冰凉,心悸虚汗,可能是因为这些年被杜怀舟调养的好了不少,她虽然还是畏寒,但也不似从前一般虚弱了。   甚至连系统都没用上。   日头懒倦地挂在天上,泛着模糊的暖意,崔锦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清蕴认真的拨弄着珐琅紫砂壶,内里姜茶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她又抬头望向庭院,荣娘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侍从安置不知从哪儿移植来的梅树。   庭院新泛的土地微微湿润,沾着空气的冷意,梅树上叶尖而疏,含苞欲展。   荣娘拍拍身上的泥土,才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凑到火炉旁烘了烘手,鼻尖通红:“这四殿下也是,突然送这么大的梅树来,可把我今晨忙坏了,不过看着这些梅花快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初雪。”   崔锦之笑了笑,随手放下书卷,“殿下今日启程了?”   “是呀。”清蕴用帕子裹着紫砂壶,为崔锦之倒了满满一碗姜汤,又将碗推到她的面前,催促道:“公子快喝!”   一股子辛辣的气味直冲鼻尖,连荣娘都忍不住呛咳了一声,眼含同情地看着崔锦之。   丞相额角挑了挑,颇为无奈道:“怎么又喝,这几日不是每天都要喝?”   “这不是普通的姜汤,这里面还有殿下送来的血参呢,可珍贵了!”清蕴噘着嘴,似乎很是不满这二人的不识货,“公子这几日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殿下特意嘱咐奴婢,要让公子一顿不落地喝!”   崔锦之默默地接过碗,屏着呼吸一口气喝光,嗓间一片火辣,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祁宥这些时日跟户部学习得极好,令和帝全看在眼里,正好又遇上通州大营总阅,便点了祁宥随几位兄长同去,今早已经启程了。   少年忙得脚不沾地,还能把她随口说的一句“冬日映梅,最是佳配”的话放在心上,临走前还让人把梅树送了过来。   通州大营距离京城不远,但毕竟是三年一阅的大日子,皇帝亲临,太尉、兵部尚书、几位皇子随同,通州大营甚至从几月前便开始着手布置校阅场了。   这么大的排场,等祁宥再回京城,都是六七日后的事情了。   “大人,听说我们在闽州遇见的那位穆小将军,被调回了京城?”   丞相又执起一旁的书卷,莹白的指尖在冬日暖阳下泛着淡淡的润泽,“是。”   “穆临将军统领东南驻军多年,威望甚高,陛下若担心起了异变,自然会将穆小将军放到自个儿眼前看着……”   她突然停顿下来,指尖凝滞在空中。   令和帝此人,说的好听是仁厚宽和,说的不好听便是没主见,和祁旭不愧是亲父子,连处理政事上的性情都十分一致。   崔锦之想要令和帝处置贪官,制衡权臣,往往要将利害关系掰碎了摊开在他的面前,才能换来皇帝的一声令下。   可即便再无能,也是实打实的执政二十几年,要是真怕穆临造反,还敢把他的儿子往通州大营里放?   通州大营戍卫京城,是除去宫中禁卫军外,镇守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   “大人,怎么了?”   荣娘看崔锦之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丞相回过神来,将不知不觉中蹙紧的眉放松开。   “我只是在想……陛下是否太过信任穆傅容了,若穆临真敢潜谋大事,率兵造反,他儿子手握通州大营的兵权,陛下还有活路吗?”   荣娘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直接说道:“可穆小将军似乎是个虚职,这有什么?”   虽说穆傅容如今领了个虚职,可谁又能保证他日后不往上爬呢?   令和帝如今这个举动,倒像是被谁忽悠着下了这个决定。   崔锦之轻轻合上手上的书卷,令和帝这番指令下得太过突然,她甚至不知道他这几日和谁交谈过。   罢了,看样子顾云嵩也快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再与他商谈此事也不迟,况且有他坐镇京中,那些动了歪心思的人也要掂量几分。   这样的想法没维持几日,她便在一个冬日的夜晚,见到了顾云嵩。   不远处的炭盆时不时地冒出几粒火星子,将整个屋子烘得一片暖意,温热地想让人就此沉沉睡过去,崔锦之却怎么也酝酿不出睡意。   她干脆坐了起来,将一旁的大氅系在单薄的中衣外,走到门前伸手推开。   朔风寒凉,挟裹着冷意就这样顺着敞开的房门卷了进来,天边黑沉如墨,重重地倾轧下来,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来气。   唯有一点月光倾泻,照得身下的影子寂寥疏落。   男人就这样站在斑驳的树影下,月色在他的铁甲银铠上如水般莹莹流转,身姿如剑鞘般挺立,周身还泛着森然的杀气。   二人相顾无言,目光交汇着对立。   顾云嵩却突然动了,他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崔锦之死死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躯,顾云嵩才觉得这段时日疼得鲜血淋漓的胸口好受了一点,在奔赴回京的路途中,他反复想起那个梦境中可怖的景象,又将人狠狠地抱紧,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一样。   崔锦之被他冰凉的铁衣硌的生疼,鼻尖还萦绕着淡淡血腥气,还没反应过来,顾云嵩却先一步放开了她。   他面容憔悴,双眸全是血丝,下颌布满胡茬,整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崔锦之这才看清楚了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赶忙将人拉了进来,又关上门为他倒了一杯清水。   顾云嵩从进门就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画进脑海中,直到此时,感受着屋内温暖如春的气息,他方觉得这几日无时无刻萦绕在心头的恐惧消散了几分。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声音沙哑无比。   “我做了个梦。” 第六十章 相约   崔锦之心头重重一跳,好似猜到了他梦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样的梦,能让定远将军怕成这样?”   他不敢错眼,只一瞬不瞬的望着崔锦之。   梦里是无数血污混杂着腥土,余光中尽是点点火光,顾云嵩的怀里抱着不会说话、不会呼吸的她。   他亲吻上她披散开来的长发,企图用残存的体温唤醒她。   可是不会再醒来了。   沉重黑暗的潮水漫过四肢百骸,在一次又一次不经意间的呼吸中窒闷住他的口鼻,无情地侵蚀着他破碎不堪的魂魄。   最终她没能成为安定天下、名留青史的文臣,他也抛却了自己一生信仰,剑指京城,只为带回她的尸身。   太真实了,顾云嵩愣愣地想,就好像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这一切,死寂的情绪还残留在他的心口,紧紧缠绕着四肢。   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顾老将军战死沙场,独留他一人撑起大厦将倾的大燕时,顾云嵩没有怕过;敌人的箭矢穿透过他的肩骨,铁骑无情践踏时,顾云嵩没有怕过;瘟疫四起,流民暴动时,顾云嵩亦没有怕过。   可在他怎么也捂不暖崔锦之冰凉的脸庞时,顾云嵩却怕了。   从来桀骜快意的将军,抱着他此生钟情,落下滚烫的泪珠。   漫长岁月中悄无声息的爱恋,化作最后一个拥抱,炙热又沉默着熊熊燃烧。   顾云嵩回过神来,才觉得寂静的冰河之下,一颗心脏缓慢地复苏着,血液重新流动,汩汩流走于五脏六腑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摇了摇头:“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连他自己也笑了笑,觉得荒诞极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他提前了足足五六日,日夜兼程地赶回京城,就是为了见到她。   此刻终于安定下来,他才觉得周身涌上浓浓的疲乏,累得手脚都动弹不了分毫。   崔锦之同他多年的默契,自然也没追问他到底梦见了什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陛下还未回宫,你无令进都城,怕是不妥。”   按照规矩,回京述职的主帅须得等候在都城外,皇帝点头了才能进京。   “陛下上个月便提前下了诏令,许我进城。”   顾云嵩难耐地转了转肩头,厚重的铁甲撑着他的身体,难以放松下来,“通州大营的总阅什么时候结束?”   “这几日已经开始了,正式回京后怕是得过四五日之后了。”崔锦之将顾云嵩的动作收进眼底,缓缓开口,“穆傅容被调进了通州大营。”   他动作一顿,蹙眉道:“穆家那个嫡子?怎么把他放到京城来了。”   “你与他相熟?”   “不是很熟。”顾云嵩淡淡道,“不过这穆家小子疯的很,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只按自己的性情做事,偏偏他手下的兵又服从的不得了。”   他抓过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陛下这是疯了?把这么个人放到眼前来,晚上睡得安生吗?”   “……陛下可能并不知道穆傅容的为人。”   “那就是被人忽悠了呗。”他看似大大咧咧,却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们在闽州时,不就遇上了穆傅容了吗?”   崔锦之的指尖触上冰凉的木桌,眸光微动。   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近在眼前的人。   穆傅容在蛮荒的东南之地待了这么些年,令和帝从来没有起过半分调任的心思,可偏偏祁宥和她回京后,就发生了变动。   顾云嵩见她一点即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你这个弟子,倒是开始学着为自己打算了,连戍卫京城的军队都想要横插一脚。”   丞相有些无奈,没生出任何被欺瞒的怒气,“殿下如今长大了,自然要为自己培养心腹,我当初为他挑选伴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手里有可用之臣。”   他从鼻腔内溢出一声轻哼,“你倒是信任他。”   倏然想起梦境中经历,心里生出几分道不明的情绪,崔锦之没和梦境中一样选择祁旭,而是选择了四皇子,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顾云嵩的面上竟然也罕见的多了几分犹豫之色,可是没有人能保证,祁宥会不会有一天也对他这个老师,生出忌惮之心呢?   “阿锦,你要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喉间干涩,斟酌着语言开口,“一定要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来。”   崔锦之淡淡地笑了,神情有些悲悯。   他心里一紧,不知为何生出淡淡的恐慌,想要拉着她说个明白。   可崔锦之却站起身来,冲他温和地说,“你连夜回到都城,不如今晚就在府内休息。”   他亦点点头,却在行至门口时,停了下来,大手握住门框,微微侧颈。   “……阿锦。”   清霜月影洒落下来,残烛微微晃动,寒意浸过身体,可顾云嵩始终觉得心底有一处微微发热。   “再过几日,便是花灯节了,那个时候陛下恐怕还未回京……”   朔风将木门吹的吱呀作响,桌上的烛火晃动地更凶,一如他此刻紧张的心境。   “到时候……你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吗?”   崔锦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这话不由得展颜一笑,“自然可以。”   -------------------------------------   第二日清晨时,隔壁厢房内早没了顾云嵩的人影。   丞相倒是不惊讶,大名鼎鼎的定远将军进出她家,必要像偷鸡摸狗似的躲开众人的视线,她早就习惯了顾云嵩的神出鬼没。   冬日的暖阳在灰濛濛的天空之上挂着,泛出模糊的光晕,庭院的梅花仍是羞涩含苞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看着这株梅树,崔锦之倒想起它的主人来,心绪一下子飘到了京城外的校阅场,也不知道祁宥现下如何了。   从前崔锦之刚教导祁宥时,还秉持着当初教祁旭那套,教完弟子后就丢在一旁不去过问,有的时候忙起来,十天半月她都想不起有祁宥这号人。   这些年相伴相护,细数下来,她竟没几日同祁宥分别过,如今不过是七八日不见,她就在京城操了一大堆的心,生怕他吃不好穿不暖。   “公子!”清蕴急急忙忙跑来,“这儿有封信,似乎是从通州大营里寄来的。”   丞相微微怔楞,伸手接过,轻柔地拆开这封信,从中取出一张素笺来。   那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从离京到通州大营,写的事无巨细,甚至连同谁说了几句话,早午晚膳吃了什么都写了上去。   最后又抱怨着诸事繁多,不能尽早回来见她。   最后几笔写的极重,墨色都浸透过纸背,微微晕染开来,明明字迹苍劲有力,疏朗淋漓,崔锦之却从里面看出了写信之人有多么委屈。   她眸色温润地又看了一遍,好半天才扶额轻笑一声。   丞相倒是没烦少年黏人,只觉得胸口被熨烫地一片平整温暖。   笑着笑着,心底忽地生出一丝恐惧来。   穿梭于无数个任务世界,她从来都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只伸出手轻轻拨动,将世界的走向推回正轨即可。   可是这个世界太特殊了,两世加起来,她真真切切地在其中活了几十年,每个人都有血有肉地立在她的身边。   崔锦之在祁宥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不仅仅是君子六艺、帝王心术。   还有她同样敞开心扉,一点点教导他如何放下防备。   此时此刻,多年平静淡然的心底却因为一封再絮叨不过的家信搅乱了,突兀地冒出些许不舍来。   她不敢想象,如果祁宥知道无论如何为她调养身体都于事无补,终有一天她会死去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管理局从无败绩的崔锦之,也会不舍的时候吗?】   她蓦地沉下脸色,冷声开口:“不要监测我的情绪。”   系统继续贱嗖嗖,【你不会对任务世界里的人生出感情了吧?跟着你过了这么多个世界,倒是第一次看见你有这种心思。】   【要不然你把贡献点全部上交管理局,换你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怎么样?】   她强压下怒火,冷笑一声:“怎么?这个时候又不装死了?之前你们强行下达任务,干扰秩序的时候怎么不出声?”   系统静悄悄地,又偃旗息鼓了。   可崔锦之总觉得心口一股无名火燃烧着,她眸色冷戾,却没再开口了。   她想问祁宥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想问贡献点对管理局为何这么重要,总是拐弯抹角地想从他们身上拿走。   太多太多的疑问堵在唇边,可崔锦之知道,系统不会再解释了。   就像在管理局完成了这么多任务,经历了无数次人生,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到底在哪儿。   自她有意识起,就一直为管理局打工卖命,得到所谓的“贡献点”,来换取自由。   自由,崔锦之冷静地想着这两个字,直到它在脑海中的形象都变得陌生起来。   为了自由,她只能拼命进入一个又一个的世界里,像一个窥探者,默默注视着别人的人生。   可旁观的太久,也让她渐渐钝化感情,磨损感知,只知道如何最精准、最高效地完成任务。   直到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想要真正亲眼看见百姓安乐,还是……陪伴着祁宥从之前的敏感偏执,到如今成为端方君子,都让崔锦之感受到迟钝的爱在慢慢苏醒。   对天下,对苍生,对身边每一个人。   可是系统不留情面地狠狠戳穿了她尽力掩饰的平静。   她和祁宥,甚至和这个世界,从来殊途。   崔锦之注定不能陪伴祁宥太久,她抬手,摁了摁自己胸腔内跳动着的心脏,温柔地笑了笑。   没有谁离不开谁。   作为老师,她教给祁宥的最后一课,或许就是……如何去面对离别。   -------------------------------------   很快便到了崔锦之和顾云嵩约定的那一日。   纵然天色还未黑沉下来,京城的街道上已是人声鼎沸,早早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只待夜幕降临,便能看到这万家灯火之景来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后门,顾云嵩早早地等候在门外,伸出手将她扶了下来。   他们二人一边进了府邸内,一边低声交谈着。   崔锦之倒是多年未曾经过将军府了,看似华贵气派的大宅,实则内里清冷空旷,庄严肃穆。往常还有家兵巡逻守卫,如今可能因为她要来,顾云嵩直接将这拨人也调离了。   偌大的府邸,只余他们二人不急不缓地走着。   “都说我的丞相府清冷,如今看到你这府中,才知道什么叫森然。”   顾云嵩轻笑:“我除了回京述职,常年在西域,自然没什么烟火气了。”   “这倒是。”丞相也跟着笑起来,“如今在边疆安了家,有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了。”   他一脸苦相,“你快别折磨我了,我娶没娶妻,丞相大人还能不知道吗?”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若陛下知道,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崔锦之瞧了一眼他。   顾云嵩神色更加无奈,“我若不这样说,陛下怕是得把京城的高门贵女都送到我面前来了。”   “你如今都过了而立之年,娶妻也是应当的。”崔锦之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况且陛下也是好心,总盼望着你能早日娶妻生子,和美一生。”   顾云嵩停在了一扇门前,背对着她,沉默下来。   “太多东西阻隔在我的面前了,家国忠义,黎民百姓。社稷未定,又谈什么安定团圆呢?”   他无声地笑了笑,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况且我说过,我会助你。”   在你夙愿未成前,我绝不后退。   说罢,将房门推开来,他侧身让出一条道,冲她温和的笑着,清寒冷峻的面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柔情。   “你换好里面的衣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崔锦之不明所以地踏了进去,目光落于正中央的木架上。   ——上面正挂着一套属于女子的衣物。 第六十一章 察觉   崔锦之久久无言,看着那件衣袍,指尖轻缓地抚摸上光滑的布料,竟觉得有些陌生。   多年来她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仅喝下杜怀舟秘制的汤药,颠倒阴阳,更是勒令自己处处仔细,不得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像是被烫伤般倏地收回手,想要就这样转身离去。   门外等候的顾云嵩却似预料到她的反应,沉稳的嗓音传了过来:“阿锦,不必忧心。”   “朝中官员半数都去了通州大营,你换好衣物后,再戴上帷帽,不会有人认出你的。”   他低低地说,似乎带上了几分恳求:“……你答应过我的。”   里面的声响消失了,顾云嵩忐忑不安地站了好一会,才突然见门突然向内打开了。   崔锦之一袭月白色长裙,分明是素淡无暇的颜色,裙角边却用金线绣着灼灼琼花,蜿蜒点缀在延伸的枝条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艳丽荼蘼。   她乌发用一根白玉簪轻挽,再简单不过,雪肌如玉,朱唇一点,更显得灼秀绝色。   盈盈双眸望向顾云嵩,清隽的目光带着淡然明澈,如月中聚雪。   孑孓玉立于天地间,让周遭一切都黯然褪色。   顾云嵩怔楞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心底的情愫更加热烈的滋生沸腾着。   他又突然回过神,慌忙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将手中的帷帽递了过去,崔锦之接过系好,总算遮住了灼华精致的容颜。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行至府门外,一辆黑楠木制成的高大马车早早等候在外,线条流畅雅致,四角挂着御赐的金铃,大气至极。   崔锦之透过帷帽的缝隙看见了这马车,不由得笑了笑,“这便是陛下前些年赐给你的那辆西域进贡的马车?”   “是。”他眸中盈满笑意,“我当时还嫌它累赘花哨,如今倒还真派上用场了。”   其实令和帝当时是说他孤家寡人一个,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难不成还要让别人同他一起骑马?   刚好西域进贡来这东西,才下令赐给了他。   顾云嵩目光亮澄,想要扶着崔锦之上马车,只听耳边清脆有力的马蹄声嗒嗒作响,二人皆下意识地望去。   数十黑甲侍卫策马前行,疾驰着略过他们的身边,为首的人像是察觉到什么,单手勒住身下骏马,那坐骑嘶鸣一声,调转了马头至顾云嵩的面前。   少年背脊挺拔,鸦色披风高高飘扬,他稳坐于四蹄踏雪的黑亮骏马上,目光锐利凛然。   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   “顾将军。”   崔锦之手一抖,下意识将帷帽转向来者。   那道视线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落在了她的身上,崔锦之只觉得此刻全身血液汩汩流动着冲向头顶,仿佛叫嚣着让她快跑!   顾云嵩上前一步,遮住那道逼人的视线,拱手见礼:“见过四殿下。”   少年懒洋洋地将缰绳缠上手背,寒暄道:“将军是回京述职?竟然这么快便到了,我还以为将军还要再花费几日在路途上。”   顾云嵩皮笑肉不笑:“四殿下才是迅捷,不是听说殿下去了通州大营随陛下校阅士兵,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崔锦之躲在帷幕后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不忿,生吞了顾云嵩的心都有了。   她就不该相信顾云嵩的鬼话,带着被蛊惑的脑子同他出了门,甚至都没走出两步,就撞上了祁宥!   “陛下令我先行一步整顿京城诸事,自然提前回来了。”少年清贵的面容上含着笑,不慌不忙地答道。   一直站得跟个木桩似的崔锦之心头重重一颤,差点就这样慌不择路的跑了,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轻轻扯了扯顾云嵩的衣角。   顾云嵩背在身后的大手精准地握住她,带上了安抚之意。   祁宥神色不变,又越过顾云嵩看向他藏在背后的女子,笑道:“这位便是顾将军提过的那位女子?”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二人,“将军果然珍视,不惜对抗世家与父皇也要娶她,也怪不得此刻藏得这么深了。”   顾云嵩原本严肃冷峻的面容也微微软化下来,真情实意地回答:“是……她乃臣此生唯一钟情,臣只愿同她携手,再无旁人。”   少年想起顾云嵩前世的结局,又看着他此刻温柔缱绻的模样,只觉得心底一直以来隐约的担忧正缓缓消散。   他也难得带上了几分真心地说:“那就祝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日后还要向将军讨一杯喜酒喝呢。”   顾云嵩眉眼更加柔和,却摇了摇头:“她不愿纠缠进京城的桩桩件件,若可以,臣也只想同她一起归隐山林,远离了庙堂才是。”   祁宥也客套地回答:“将军正值盛年,哪里能急流勇退呢?怕是父皇也不肯轻易放人了。”   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话,才准备就此别过了。   顾云嵩扶着崔锦之踩上马车的脚踏。   那女子身量纤弱,步履缓慢,纵然看不清容颜,只看周身的气度从容自得,高华清雅,引得众人悄悄侧目。   可祁宥只随意瞥了一眼,正要朝着宫中去,只见一阵朔风呼啸,女子帷帽外的轻纱被撩动开了,露出她光洁流畅的侧颈和玲珑莹白的下巴来。   只窥得一角,便知绝色。   祁宥眸中的散漫却顷刻间荡然无存,一双狭长秀丽的凤眸微微上挑,带上了几分寒意。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突然开口道:“倒是忘了,今日是花灯节,将军怕是要同夫人共赴灯会?”   还没等二人回答,少年又自顾自地笑了笑,道:“向来如今宫中也清冷的很,不如……我先去拜见老师吧。”   说着就夹紧马腹,真打算朝着丞相府去。   顾云嵩同崔锦之齐齐一僵,额角也跟着一跳,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即将要坏自己事的祁宥,从牙齿间挤出几个字:“殿下既然是奉旨回京,自然要先做好陛下的吩咐,哪有先去见丞相的道理。”   祁宥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锋锐的冷芒,又浅笑一声,神色不明地看着那女子,话却是对着顾云嵩说的:“将军说的是啊,我还是先进宫吧。”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我瞧夫人身量纤纤,倒不似传闻中大漠女子的勇武骁健?”   崔锦之袖袍中的指尖已绷得死紧。   顾云嵩干笑,第一次发现祁宥如此难缠:“又并非人人都是如此……时候不早,臣就不多叨扰殿下了。”   崔锦之亦盈盈一拜,行了个礼数周全的女子福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少年似索然无味般收回目光,又带着身后的甲卫呼啸着往宫中去了。   二人放下心来,又终于安稳地坐上了马车,自然也错过了不远处勒停骏马,回过头遥遥一望的视线。   少年眼眸中没有半分笑意,只黑沉沉的,让人望不到底。   他神色晦暗地注视着缓缓而去的马车,良久,唇边才极其缓慢地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来。 第六十二章 心意   乌云尽散,皓月东升。   京城的街道明灯千盏,八街九陌,人潮如织,比肩继踵,驱马若游龙,随处可见的市井商贩高声吆喝,引得众人驻足观看,夜色朦胧下,更显氤氲灯火璀璨。   崔锦之和顾云嵩就站于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繁华流转,只觉得心头一片宁静。   偶有几缕夜风缓缓掠起她散在耳畔的碎发。   她笑了笑,“京城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地方,我竟从没来过。”   顾云嵩眸色沉沉,唇边也挂着淡笑,过了好久才轻声道:“我第一次得知阿爹死讯的时候,是在十四岁那年。”   崔锦之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样沉重的话题,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抬头望向沉沉暮色中的那轮明月,“其实我那个时候,一点也没害怕过。”   “从我跟随他从军习武的那刻起,便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武将,结局注定是忠骨埋青山,所以我不曾怕过。”   “马革裹尸,死于边野,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顾云嵩微微展颜,又看向那座红墙玄瓦的宫禁,“也好过君臣猜疑,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想起那个梦境,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这样说出来。   “阿爹从小教我如何忠君爱国,我一直嗤之以鼻。社稷易主本就是平常事,我又何必守着这山河呢?”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奉旨镇压九江的流民,遇见了你。”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照出流光般的灯火,星星点点,“你那时候才十岁?那样小,才到手的吃食转手就被他人抢去。”   崔锦之面容也流露出些微的怀念,“你当时偷偷给了我一个馒头,让我一定要记得藏好。”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黑甲森然,长戟在手,却轻轻抱住一个小孩,将她温柔地放在地面上。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小不点干裂的脸颊,“别怕,来救你们了。”   顾云嵩想起那个画面,眉眼如水般温柔,“可谁能想到,我当年随手救下的人,在几年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大魁天下的新科状元。”   那个时候的大燕,内忧外患,积重难返,君上软懦无能,百姓哀鸿遍野。   可浊浊乱世,却出现了一个她。   冒天下之不韪,挽狂澜于既倒,省刑罚,薄税敛,偃武修文,彰善瘅恶。   短短数年,天下太平,老安少怀。   “阿锦……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忠臣。”顾云嵩微微低下头,苦笑一声。   从遇到崔锦之的那刻开始,他才真正认识到家国河山的意义,远赴边疆,铁马战血,只为镇守大燕的每一寸土壤。   可梦里的她,却选择了辅佐祁旭上位。   他并非明君,甚至不如令和帝的容人气度,在崔锦之放手政权后,迫不及待地将她撕咬地干干净净。   其后奸佞当道,禽兽食禄,苍生涂炭,而她的头颅,却被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好不讽刺。   顾云嵩兴师讨伐,只为夺回她的尸首。   “我不知道,祁宥会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他喃喃道。   会不会和祁旭一样,如今的乖巧懂事,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崔锦之转过身来,撞入他的视线之中。   月光流转于她的娇颜上,柔靡温泽,淡淡清冷,温和地笑了笑,却坚定无比,“他是。”   崔锦之不是圣人,也不能借助管理局的力量,只能靠自己判断每一步的选择。   前世她从选择祁旭那刻起,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虽然在后来的日渐相处中发现他并非最合适的储君,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没有能力再花上数年时间去重新培养一个人,只能拼尽全身,尽力匡扶他。   可她还是赌错了。   “四殿下,就是我想要的明主。”冬日的朔风呼呼作响,将街道的灯火吹动地跳跃不止,她单薄瘦弱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立于寒风中,内敛却笃定,“他刚毅善断,机变隐忍,纵幼时受尽冷眼折辱,可从没有失去仁义之心。”   “能辨明忠奸,革除积弊,也能恩威并施,举贤任能。”   她为祁宥挑选的伴读,个个奉他为主,绝不背离;在闽州时,他杀伐果决,没有妇人之仁;修筑水坝时,与百姓同吃同睡,风雨无阻地检查巡视。   “纵然他还有成长的空间,可明君之相已初见雏形。”   崔锦之双手拢袖,沉稳地俯视着整个大燕,那双黑眸蕴藏着最浓厚的力量。   “我信他。”   信他,能为万世开太平。   崔锦之上前一步,凭栏远眺,衣角翩飞,溶溶月色之下,似玉山之将崩,她道——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最多十年。”   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刮过,将顾云嵩的心一点点撕裂开来,仿佛有什么鲜红的液体缓慢地流出。   她转头望向他,笑容似乎带着眷恋,“若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看看百姓安乐的景象。”   顾云嵩后知后觉地明白——   没有归隐乡野,没有功成身退,崔锦之早就做好了献身于大燕的准备。似飞蛾扑火般,举出一位明君,而后熊熊燃烧,化作一捧微热的余烬。   他才惊觉当年琼林宴上,少女的灼灼目光,竟在此刻成了他这一生都躲不过去的劫难。   顾云嵩准备了很久、想对她说的话,全都凝涩在舌尖,再吐不出半分来了,他慌忙低下头,遮住眼眸中的一点水光,将这段时日里所有翻涌热烈的情愫一点一点揉碎,藏进自己的骨肉里。   沉寂良久,他终于重新抬起头,眸中无数情愫杂糅在一起,既有缱绻的悸动,也有深沉的悲伤,最终化作一个释然的笑。   “好。” 第六十三章 窥破   崔锦之被顾云嵩送回丞相府时,河倾月落,寂静无声。   原本喧闹嘈杂的街道早已人群尽散,只留寒风卷裹起几分枯叶,又飒飒落下。   清贵端方的丞相大人,在定远将军的协助下,平生第一次体验了一把——怎么翻墙进自家府邸。   她蹑手蹑脚地扶住墙头,看顾云嵩先她一步落于庭院内的地面,正张开双臂等着崔锦之跳下来。   等两个人终于手忙脚乱地在院中站好时,崔锦之才重重喘了口气,抚了抚自己受惊的胸口,她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臣,哪里能跟他们这种脚踏飞檐还如履平地的武将比呢?   顾云嵩倒没多停顿,又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崔锦之独自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仰头看向那棵梅树,不过一夜未见,枝头原本含苞欲放的骨朵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悄悄开放了。   在凛风中微微露出花蕊,散着清香,在月光下更显晶莹。   想起今日那未曾料想到的碰面,心下却微微柔软。   崔锦之轻轻推开房门,脑海中还惦记着明日祁宥来,要吩咐厨房做些什么吃食。   她疲乏地踏了进去,又正对着庭院准备关门——   心底却不知为何,在此刻升起了些微的不安与恐惧来。   她站在原地,总觉得背后那看不见的阴影中,像是有一只蛰伏于黑暗的野兽,带着阴冷的气息,静静地窥伺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缓慢地爬上来,似一条冰凉的毒蛇,蜿蜒盘旋在她的周身,嘶嘶地吐着蛇信。   崔锦之强压下这股不安,缓缓地转过身来,一瞬间瞳孔紧缩——   昏暗无光的紫檀木桌前,安静地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屋外清冷的月光洒入,映照出他半边脸部轮廓,显得那样幽冷凌厉,另一半脸藏于黑暗中,让人看不清神色,更添几分森寒。   那清隽的脸庞上始终覆盖着一层霜寒之意,挟裹着风雨欲来的极致平静。   他就这样沉默无声地等候在阴影里,带着没有一丝温度的双眸,无悲无喜地看着崔锦之的动作。   崔锦之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想要转身欲逃!   可才刚刚转过身,手腕就被那黑暗中横生过来的大掌狠狠握住,整个人被用力的压上木门,发出剧烈的碰撞之声。   明明带着怒意,却在崔锦之撞上门框上,将手稳稳地垫在她的额头下,避免她受伤。   少年轻松地压制住崔锦之所有的反抗,双手将她牢牢地禁锢住怀中,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场逼近她的颈窝,缓慢地嗅着她身上常年萦绕的药香。   他近乎讥讽地弯了弯唇角,嗓音轻柔无比:“瞧我,等到了什么?”   从街头分别开始,一个疯魔的念头在他心底不管不顾地疯狂滋生着,他反复告诉自己绝不可能,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前往丞相府。   凄清安静的府内,只有下人的耳房掌着微弱的烛火。   祁宥就这样像一座木雕般枯坐在崔锦之的房内,将这些年她的点滴举动,一一在心中呈现。   船上的血迹,娇弱的身量……太多太多破绽,在此刻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让祁宥在心底生成一个再明了不过的猜测。   终于在此刻被她亲手印证成真。   连祁宥都分不清楚自己此时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委屈她到头来还是不信他,独自坚守着这样一个秘密,留他这些年反复在心底灼烧惦念,克制隐忍。   还是嫉妒顾云嵩能这样与她亲密无间,知晓她所有的隐事,默契地好像世间再无人能插足他们的感情。   祁宥想起自己可笑至极的真挚祝福,阴鸷的星眸闪过一丝杀意,森寒可怖的脸上却在低头时带上点点柔意。   他微眯眼眸,亲昵地蹭了蹭崔锦之的侧颈,察觉到怀中之人变得更加僵硬,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双唇温热湿软,灼热的气息在她颈边吞吐,“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老师。”他低声呢喃着唤她,二人的影子在身下纠缠交迭,酥麻的湿意在空气中淡淡弥漫。   崔锦之心跳飞快,耳边亦嗡鸣作响,震得她此刻快要站不住,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知道,如今再狡辩什么,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她低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祁宥细细摩挲着崔锦之软玉般的腕骨,听着二人交错杂乱的心跳声,视线在崔锦之故作镇定的面容上一寸一寸逡巡着,眼眸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情愫和爱恋。   想起夜风拂动过她的帷幕,露出她一点面容,他自嘲般轻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无人知道,他到底在暗无天光的深渊中默默窥伺她多久。   他太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了,哪怕只是露出一角,他也能精准无误地辨认出她来。   “老师记不记得,临别前你向我行的那个福礼?”   他紧紧将人锢在怀里,不舍得放开,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双目中的柔意:“顾将军当时说,西北民风彪悍,他的那位夫人世家才学皆不如京城贵女。”   “可是老师的福礼,却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有崔锦之这样的人,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才会事事追求完满。   可越是没有错处,显得处处都可疑。   崔锦之眸光深沉,没想到自己在这儿露出了马脚,她整个人被圈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却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她清冷的双眸看向近在咫尺的雕花木门,指尖微微用力,“所以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臣?”   “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臣的身份,告诉他们,其实大燕仰仗的丞相,不过是个挟势弄权,妄图祸乱朝纲的女子?”   她垂下眼眸,看似带着沉寂的冷静,“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臣教导您多年,????又有多少人会信您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的呢?”   此话一出口,崔锦之就后悔了。   明晃晃的威胁意味,并不是她真正想要表达出来。   多年筹谋,步步为营,她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地活着,但在此刻,她小心翼翼藏好的秘密就这样毫不遮掩地摊开在祁宥面前。   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瞬间确实慌了。   前世病死于阴暗地牢,头颅被高高挂于城墙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系统告诉她任务失败,那就说明,祁旭根本没能够做好这个皇帝。   崔锦之拼命告诉自己,祁宥并非那样的人。   可多疑的天性却在此刻疯狂地诘问自己,祁宥真的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她是个女子的事实吗?   还是恐惧她将天下人和皇帝都能玩弄于股掌前的心机呢?   他可以在登上帝位后忌惮她,也可以铲除她,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牺牲她一个,不算牺牲。   可绝对不是现在。   现在的大燕还不能没有她。   少年却先一步松开了手,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无言地站在阴影里,觉得心脏都被崔锦之狠狠地攥在手里,倏然间捏的四分五裂。   胸腔中像似破开一个裂缝,往外汩汩地流动着血液。   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都绷得发白,他重重地咬上舌尖,咸涩的血腥气在口腔内弥漫开,才让他压抑到酸胀发痛的下颚微微放松。   原来崔锦之是这样看他的。   原来她……从来都不信自己。   崔锦之转过身来,看清楚少年脸上的神情,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出手拉他。   祁宥却再次往后退一步,身形全部没入夜色中,他强行压制住心头激荡的痛意,喉间干涩,暗哑着嗓音:“……在你眼中,我到底算什么?”   尾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以为……”少年的眼睛翻涌上一片晦涩,却努力着笑了笑,“我以为,六年的光阴,我们早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彼此了。”   崔锦之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要解释什么。   他的心脏被一点一点绞成碎片,沉痛在四肢百骸中缓慢地寸寸碾压。   “你可以信清蕴,信顾云嵩,甚至能信同你只见过几面的荣娘。”   “可你始终不信我,你在怕我,怕我会同祁旭一样,为权势所惑,对你下手。”   “不是的。”崔锦之望向祁宥,二人的目光直直地交汇在一起,她纤弱的背脊如修竹般挺的笔直,“哪怕你为了大燕舍弃臣,臣也不会在意,殿下,只要你能成为明君。”   “所以你还是不信我!”少年像是暴起的猛兽,紧咬牙关,脆弱倔强的样子暴露无遗,双目赤红着问她,“我对你来说,只是稳固大燕,安抚民生的工具,对吗?”   什么圣君明主、千古一帝,他通通不在乎!   他想要的,不过同她执手相立罢了。   崔锦之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将他救起,祁宥以为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光,到头来不过是徒劳。   他的每一寸骨头,都被人塞满了冰凉刺骨的寒意,低下头,心头涌起深深的无力之感,“都是一样的,对吗?”   “无论是谁,只要对大燕有益,你都能毫无顾忌地相伴相护,是不是?”   多么讽刺啊。   他以为崔锦之害怕落得个前世一样,尸骨无存的下场,原来她只是怕没有人能护住天下苍生罢了。   祁宥用力闭了闭发红的双目,露出一抹轻松的笑——   他怎么就将耳边的谆谆教诲,听成了粉饰得无比完美的铮铮誓言呢?   崔锦之被他的笑看得发慌,指尖抑制不住地颤动,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却怎样也反驳不出口。   扪心自问,如果祁宥昏聩庸懦,没有半点才干学识,她还会这样尽心尽力地教导辅佐吗?   从一开始,她本就是抱着目的靠近祁宥。   少年睁开双眼,惨淡地笑了笑,再次抛下一记重雷:“老师,你还有几年呢?”   “我早就发现了。”他酸楚地有些哽咽,“你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以毫无顾虑,不计后果地耗损,就好像……”   “就好像,你能预料到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神色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无力。   崔锦之难以置信地看向祁宥,一时间呆滞着不知作何反应。   少年就这样寂静无声地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她的解释,哪怕是骗他也好,祁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你教我如何信人,却不信我。”少年此刻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痛了,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你将我救起,又即将重重地抛下我。”   他苍白的双唇微微勾起,喉咙干涩得发疼。   “崔锦之,你真的好狠。”祁宥喃喃道,竟没叫她一声老师。   他深深地看了眼崔锦之,眸色一片死气沉沉,不带任何光亮。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害你,你的身份,我不会泄露半个字。”   说完,不带任何留恋,抬脚往外走去。   在他们二人错身而过之时,崔锦之纤长细腻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拉住他。   可最终也没伸出手去。   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崔锦之无措又迷茫地站在房内,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废墟中。   她不恋权势富贵,亦不求身后名,可她并非什么欲望也没有,稳定这个世界,就是她一生汲汲营营想要的结果。   长于晦暗天光的祁宥,在以为终于有人同他走过最漫长孤寂的路时,却被无情地告知——都是假的。   他不过是被恰好选中罢了,没了他,还能有其他人。   他从来都不是崔锦之的唯一。   崔锦之有些愣愣地想着,祁宥明白这个道理时,会觉得害怕吗,会不会恐惧无助,就像他前世一样?   脸颊怔怔地划过一滴泪,她战栗地抚了上去,一片冰凉。   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突然,崔锦之脑海中回想起系统说的那句话。   【要不然你把贡献点全部上交管理局,换你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怎么样?】   心底遏制不住地萌生一个想法——   如果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呢? 第六十四章 失踪   “砰——”   霍晁重重地摔于校场的沙地之上,扬起一大片尘土。   他一边重重地喘气,一边被飞扬的沙子迷了眼睛,被刺激得留出两行清泪,大叫着:“不来了,不来了。”   寒冬腊月,霍晁面前的少年却赤裸着上身,血脉偾张,往下不住地落着汗珠。   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的戾气,压迫感十足。   而沙地不远处的陈元思却裹着极厚的袍子,双手揣袖,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们二人。   祁宥只随意瞥了一眼陈元思,看他将崔锦之平日的气场学了个十成十,想起那个人,心里那股火气又直往脑门上冒。   他冰凉透骨的视线又落到了霍晁身上,“起来。”   霍晁被亲爹折磨得皮糙肉厚,倒是没觉得祁宥下手多重,可换谁也不想反复被摔啊。   他伸直手脚,仰天长叹一口气:“我的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啊?”   陈元思老神在在地哈了口气:“是因为崔相吧。”   少年的眸色更加冰冷,周身气压低得不行。   霍晁被冷得打了个颤,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盘腿坐在沙地上,小心翼翼地窥了眼祁宥的脸色,犹豫道:“……真是因为崔相啊?”   他有些不信,“不会是殿下冲崔相发火吧……”   谁不知道崔锦之平日是怎样一个人啊,哪怕在朝堂上针尖对麦芒的,她永远都是那副笑面虎的样子,很少跟人冷着脸色吵。   陈元思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中却明晃晃的写了几个大字——肯定都是殿下的错。   他的错?他能错哪儿!他错在日日夜夜思念她,提前几日从通州大营赶回来见她,还是错在将一颗真心捧到她的面前,却被她弃如敝履吗!   祁宥额角青筋乱跳,烦躁得要命。   他和崔锦之的那些事又不能轻易说出口,唯一一个知晓他对自个儿老师那点意图的人,还远在京郊外。   刚知道崔锦之是女儿身时,祁宥心底还有些隐秘的欢喜,可甚至没过几刻钟,他就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祁宥和他们说不清楚,扯过一旁的衣物就往校场外走。   “殿下。”陈元思平静地开口,“虽然不知道殿下同崔相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崔相对殿下的关爱之情,我们皆看在眼里。”   “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崔相除去教导殿下谋事之才,传授立世之德,对殿下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祁宥驻足,握住衣袍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是呀。”霍晁无意识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在手中把玩,有些羡慕地说道:“这些年来,每逢殿下生辰,丞相就必得精心准备,还要亲自下一碗长寿面。”   “殿下喜欢吃什么东西,平日里有什么习惯,从殿下用的物品,穿的衣物,崔相都事无巨细地安排得妥帖至极,别说我的老师了,我爹娘都没这么用心的管过我。”霍晁忍不住撇撇嘴。   祁宥微抿双唇,那双黑眸闪烁着莹莹的光泽。   她做得远不止这些……他高烧昏迷不醒,她便日夜守在身边;为了祁宥,她能锋芒毕露地对上权党;在他自厌于身上中的毒时,崔锦之却伸出手,带着万般柔情救起他。   她明明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学着笨拙而真挚地,向他一点点表明自己的真心。   可他却忍不住生出更多地贪念来,或许从前要的是她在身边,而渐渐地,变成想要她的眼眸中有他的身影,再到后来,渴求更多。   祁宥猛地抬头,突然抬腿往外狂奔。   朔风在耳边狠狠掠过,刮得他两颊生疼,可祁宥不敢停下半分,心脏剧烈而急速地跳动着,滚烫的血液在周身流动,心中先前的恼意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想在此刻快点见到她。   什么都没关系了,只要有她就够了。   祁宥就这样一路狂奔至丞相府,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又稳稳地落于地面。   他微微喘着气,停在了崔锦之的寝房外。   寒风有力地吹动着木门,发出吱呀之声,房内寂静无人,檀木桌上的茶杯不知怎地翻倒在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滴着水。   连木椅也横七竖八地倒下,满地狼藉。   祁宥那沸腾的热血在顷刻凉了下来,刺骨的冷意贯穿全身,心头那隐约的不安越扩越大。   他一把推开旁边的耳房,荣娘和清蕴被同时惊醒,慌忙爬起来,问他怎么了。   “老师呢?”少年冷冷地开口。   清蕴皱起眉,回想着:“公子一直呆在府中啊,不就是今夜同……”   话说到一半,就被荣娘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子,立刻噤声了。   少年表情沉的可怕,“不必藏了,我已经知道了。她和顾云嵩回来后,又去了哪儿?”   荣娘和清蕴对视一眼,摇摇头:“我们不知。”   祁宥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走。   少年的背影看似平静淡然,可眼眸中已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抹血色,他抚上缠绕在左臂上的檀木珠,脸上是遮不住的阴郁。   庭院中暗无声息地落下一个死士,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已经查探过将军府了,并没有丞相的踪迹。”   祁宥如刀剑般的目光沉沉落下,胸口冷得要命。   为什么,为什么在争吵后他要撤走崔锦之身边的死士,他为什么要因为她信不信任这种小事而发火。   都怪他太过贪得无厌。   胸口隐隐地抽痛,他被窒闷得无法呼吸,仿佛周身的空气都被抽干似的。   一只信鸽啾鸣着落于祁宥的肩膀,他伸手取过信纸,展开一看,上面落着穆傅容的字迹——   “淮王无故脱离队伍,提前返回京城,谨慎此人。”   手中的信纸被逐渐蹂躏成团,双目只剩下一片狠戾,少年从牙缝中缓缓挤出几个字,“从京郊外和淮王府查起,务必找出老师。” 第六十五章 癫狂   崔锦之忍住后颈的剧痛缓缓醒来,手脚被粗粝的麻绳绑得死紧,脚踝处皆被勒出红痕。   她乏力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昏暗的山洞间,身下的碎石子咯得她生疼,崔锦之动了动手腕,根本没有一点活动的可能。   到底是谁对她突然下手。   是祁旭的人,还是在寿宴上吃亏的祁邵?   在祁宥走后,她先是给自己换好一套男子的衣物,在立于庭院中思量。   可突然一阵劲风袭来,崔锦之的后脖重重地遭受一击,顷刻间失去意识。   后颈的痛楚还针扎似的提醒着崔锦之如今危急的局面。   只得强撑着身子,手腕在身后一点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石地,指尖突然触碰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她连忙握住,企图一点点割开手腕上的粗绳。   可这样的动作注定难以完成,冰冷的细汗划过脸颊,又落进衣领,寒气缓慢地爬上她的肌肤,冷得她忍不住打颤。   手腕已经被麻绳磨得皮开肉绽了,血丝缓缓浸染上绳索,晕开一片绯红。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那绳子终于被崩成一条细线,啪地断裂开来。   尖锐的痛意从腕骨上传来,崔锦之却没管那片血肉模糊,又伸向脚上的绳索。   可一个身影已经安静地站在洞口处,遮住了外面倾泻进来的天空。   崔锦之抬头,微微眯起眼睛,在昏暗中看清楚了来人。   “淮王殿下。”她甚至轻轻地笑了笑,“这是何意?”   淮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崔锦之,缓慢地走进,又蹲下身子靠近她,“醒的这么快?”   崔锦之没有回答,就这样平静沉稳,看不出任何慌乱地注视着祁淮。   谁知这个神情狠狠刺激到了祁淮,一下将他激怒,他粗暴地握住崔锦之的发冠,向自己的方向拉来。   “又是这个表情,又是这个表情!”   他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起来,青筋勃发,抓着她的头就往嶙峋的石壁上撞去。   鲜血顺着崔锦之的面容蜿蜒而下,她发丝尽散,清贵的脸庞上交错着石子和血迹,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更展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冶来。   崔锦之重重地喘了口气,眼前被温热的液体模糊,只剩下一片猩红,剧痛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可她却始终紧咬牙关,连闷哼都不肯发出。   祁淮诡异地安静下来,将手抚上她的脸庞,轻缓着嗓音问她:“痛不痛?”   崔锦之努力透过绯红之色,看清楚他的神色。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的。”祁淮缓慢地摁住她的伤口,突然狠狠地用力,脸上癫狂之色立现,“都是祁宥,都是祁宥!那个贱种!他怎么敢!”   她猝不及防被人掐住伤口,面色白的像纸一样,气息不稳地摔向地面。   “我隐忍了这么多年,暗中培养了这么多的势力,全都被他一夜间毁了。”他又扯过崔锦之的头发,将她摁在怀里,“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   崔锦之恶心地发抖,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之情,又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接话:“他做了什么?”   “在通州大营里,他设计陷害我,让我和几个男子睡在了一起。”祁淮眼里是深深的恨意和疯狂,“那么多的官员大臣,还有父皇,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一把扼住崔锦之的脖子,恶狠狠地盯着她,“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   崔锦之面色更加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浸得她伤口针扎似的疼。   她死死扣住祁淮的手腕,艰难地喘着气,脸上却展开一个笑,无不讽刺:“……淮王殿下,好、好男风,又并非……什么隐事……”   崔锦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颈骨上的大手越扣越紧,她竭力呼吸着,神色却渐渐涣散了。   祁淮毫无征兆地丢开了手,她重重地摔向地面,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胸腔,带着火辣辣的干涩之意。   她极其狼狈地趴在地面上呛咳,不住地拼命呼吸。   淮王欣赏了好一会崔锦之虚弱的模样,才扯开一个古怪的笑,说:“上天真的很不公平。”   崔锦之长长的睫毛垂下,看起来脆弱不堪,隐藏住一闪而过的精芒。   “我的母妃,不过是皇宫再低等不过的宫女了,因为父皇酒醉,才生下了我。”他阴沉沉地继续道,“被一个粗使宫女诞下了皇长子,对于父皇来说,是一种耻辱吧?”   丞相此刻又冷又痛,手脚麻木无力,喉咙更是干涩无比,根本回答不了祁淮,索性他也根本不指望崔锦之的回复。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没用的女人,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吓得不行,每日只知道以泪洗面,竟然忧悸而死。”   祁淮嗤笑了一声,“我在这深宫中受了多少的冷眼,多少的欺辱,丞相大人知道吗?”   “不过没关系,出现了一个祁宥,父皇是不喜欢我的母妃,可他更厌恶一个疯子生下的皇嗣。”   崔锦之仍然趴在地面上,没有去看祁淮此刻的模样,心头一片悲凉。   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敢对抗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只会挥刀向更弱者。   眼前突然投射下一片阴影,是祁淮突然蹲下身来,提起她的头发,迫使崔锦之看向自己。   “可是为什么出现了个你?”他癫狂的面容上杂糅着迷茫和疑惑,“你为什么要救他脱离苦海,却不救我?”   “因为你,他全须全尾地挣脱脏污,宫中上下再不敢对他说三道四,连皇后和贵妃都要忌惮着不敢下手。”   “他还得了父皇的青眼,户部的账本说查就查,工部、兵部都手把手的教导他。”祁淮越说越疯魔,眼中闪烁着诡异的阴冷,突然提高音量怒吼道,“凭什么!凭什么!”   他双手抓住崔锦之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起几分,淬了毒的视线黏腻在她的面容上,“你为什么不选我?”   “我不是同他一样饱受欺凌,什么都不曾拥有吗?”祁淮的眼底流动着深不见底的旋涡,带着刻骨的恨意。   “他能成为权贵们争相示好的皇子,我却只能被迫娶一个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助力的小门小户,在翰林院里整理书卷!” 第六十六章 蠢货   祁淮如醉如狂地笑了笑,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扯得崔锦之忍不住蹙额,“我想了好多的办法来对付他,可是都被他躲了过去。”   “不过……”他痴痴地笑起来,“祁宥这个小杂种,居然对崔大人还挺有感情的嘛,在通州大营里还不忘给你写信。”   “你们倒是亲密到了这个地步。”祁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崔锦之此刻的模样。   她一头黑发如瀑布般铺满整个背脊,因为疼痛整个人忍不住微微蜷缩着,脸色苍白,却通身仍难掩清贵雅致之气。   淮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们……你们不会是……”   崔锦之低咳几声,觉得祁淮此刻神色疯魔地不正常,就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一样,她微阖双目,不想去看他。   祁淮不在意她的神色,又继续喃喃道:“是了……肯定是了……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逼出几滴眼泪,“祁宥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在到处寻崔大人了吧?不过你别怕,我会告诉他你在哪儿的,让他来找你,好不好?”   眼中盛满恶意的光芒都快要溢出来似的:“我的人,都在这里等着他呢,只要他敢来,一定叫他,有来无回。”   崔锦之看着他此刻眼中入骨的仇恨与快意,虚弱地喘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片悲悯。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无喜无悲地注视着每一个苦苦挣扎的世人。   祁淮眼角注视到崔锦之的神情,缓缓靠近了她的脸庞:“怎么?崔相不信我会杀他?”   崔锦之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你真可怜。”   “你说什么!”淮王霍然被激怒,他一耳光重重地抽在崔锦之的脸上,打得她头一偏,一丝血迹顺着嘴角流下。   崔锦之脸上的血痕同青丝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气息孱弱,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我说——你真可怜。”   她的眸光似乎含着凌霜,轻易地将祁淮从头到脚都冻住了,淮王缄默一瞬,狂乱的面容微微扭曲着。   “无论你有没有强盛的母族,有没有陛下的宠爱,我都不会选你的。”   崔锦之像是不怕死的轻声开口,“你不会以为,是因为这些东西我才不选你的吧?”   她重重地咳嗽一声,唇角扬起一抹讥笑,“淮王殿下,你轻薄无行、庸懦无能,是谁给了你错觉,认为没了祁宥,我就会挑中你这样一个——蠢货呢?”   崔锦之分明看上去虚弱的不行,哪怕是手无寸铁之人也能轻易地弄死她,可她的身上却无端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气息,笃定泰山地继续说:“你杀不了祁宥的。”   祁淮尖叫一声,似发疯一般狠狠地往崔锦之的腹部踹着,她紧紧地蜷缩着,唔地吐出一口鲜血,却还是倔强地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认为我杀不了他?”淮王凶残地继续踹着,疼得崔锦之十指紧紧地扣进泥土里,脸色都灰冷起来,眸光却幽暗至极,透着冷冽的光芒。   “因为……咳、咳……”她又吐出一口鲜血,胡乱地喘了几口气,“因为,我——是他的老师啊。”   她笑起来,苍白的脸色映着妖冶的鲜红,似黄泉路上那荼蘼艳丽的罂粟花一般,动人心魄。   祁淮的暴怒突然平息下来,原本被恨意冲刷的大脑略略清明了几分,像是在此刻想起来眼前之人到底是谁了。   那是被世人称赞“翩翩我公子,机巧乎若神”的崔相,是那个十六入仕,以颖悟绝伦、冠世之才而名扬天下的第一公子。   祁淮此时被她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眸注视着,全身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好像、就好像崔锦之能够掌控世间的所有事一般,让人生不起反抗之心。   祁淮努力压制下心头的恐惧,佯装镇定地说:“死到临头还嘴硬,等到我抓住祁宥,就让你先上路!”   他越说越有底气,视线落在崔锦之不知何时散开的衣襟上,略略皱起眉头,“你……”   崔锦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陡然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想把身子蜷缩着藏起来,却被大步上前的祁淮揪住了衣领。   他伸手狠狠撕开崔锦之的前襟,露出大片的白色裹布来,崔锦之紧咬牙关,恐惧不由自主地爬上心头,不知从那儿伸出一股力量,将祁淮一把推开。   淮王被她推得踉跄几步,眼神却渐渐地变得疯狂起来,“哈、哈哈……你居然,你居然藏着这么大个秘密。”   血液沸腾起来,直直地往自己的大脑涌去,让他兴奋得发抖,“怪不得,怪不得祁宥会这样重视你,哈哈哈……哈哈……”   眼睛里是报复的快意,他被崔锦之警惕的神色取悦到,发出一阵狂笑:“丞相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欺君瞒上的罪名够你死几次了?”   “哈……不仅能除了你,还能扳倒祁宥,你真是给我送了一个大礼啊。”祁淮因为激动而不住地粗喘着:“对……没错,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他们……”   他扭头快速走到洞口:“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   月光暗淡地透过乌云倾泻下来,照不亮地面浓厚的阴影,几十具尸体七横八竖地倒在地面,身下留出冰凉暗红的血液,蜿蜒在地面上,散着令人喘不过来气的压抑。   四周寂静无声,仿佛虫鸣、风声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只留下空气中潮湿腥臭的血气。   巨大的恐惧弥漫过全身上下,祁淮的牙齿都忍不住咬的咯咯作响,仿佛产生一种被凶兽盯上的错觉,整个人动弹不了半分。   一个身影就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泛着诡谲的气息,浑身浴血,杀意浓厚,那双冷若寒潭的眸子不带温度地望向祁淮。   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将身上的衣物浸透,那少年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似的,极尽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祁淮。   滴答、滴答。   温热的液体顺着长剑没入潮湿的土地。   少年脸色苍白,不带任何血色,在森寒的月光下似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一线   祁淮吞咽下一口唾液,悲哀地发觉自己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你……四弟……”   铮——   祁宥丢开了手中的剑。   淮王眼里露出喜色,以为祁宥不打算杀他,连忙道:“四弟……”   话音未落,就被祁宥一把扣住后脑勺,重重地往石壁上撞去,他惨叫一声,尖锐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刺入自己的眼球中。   可祁宥仍然没有停下来,冷漠地继续撞着,一下、两下……   “殿下……”   虚弱温和的声音传来,让渐入魔障的祁宥骤然停下了动作,他漠不关心地丢开手里的人,看向崔锦之。   从来衣冠整肃的丞相大人,此刻发冠尽散,气息荏弱地蜷缩在地上,额头、手腕、脚踝皆是一片血肉模糊。   轰得一声,祁宥脑海中残存的理智顷刻间灰飞烟灭,胸口一阵窒痛,他瞳孔隐隐逼成一条金线,回身漠然地踩上祁淮的指骨。   祁淮满脸鲜血,眼前模糊不清,被人恶狠狠踩上手指时惨叫一声:“啊!别……别杀我……”   可少年却无情地碾了碾,带着赶尽杀绝的意图。   指骨被轻易地踩碎,祁淮趴在地面上,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竟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   “祁宥……我、我是你的哥哥,是……大燕的大皇子……你怎么敢……”   浓厚的夜色之下,挺立的少年周身尽是凉薄的杀戮之意,无处发泄的愤怒顺着血液直冲他的大脑,眼眶中血色翻涌。   他抬起因被血液浸透而变得沉重的长靴,狠狠地踩向淮王的头颅。   祁淮瞪大眼珠,口中不停地溢出鲜血,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抓住那只靴子,可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他向着崔锦之的方向颤颤巍巍地伸出不成样子的手,“丞相……救、救我……若我死了……”   噗嗤一声,那方才还瞪着崔锦之的眼珠顷刻爆裂开来,头颅被生生踩碎,鲜血四溅,溅上祁宥冷峻的侧脸。   黏腻的红白之物散了一地,让人几欲作呕。   半空中的手停顿一瞬,随即重重落下,再没了气息。   祁宥转过身,高大的身躯牢牢遮住洞口外倾泻进来的月光,让人看不清楚他此刻诡异可怖的面容。   槐安梦的毒冲击着他的神智,暴虐和杀欲在他体内肆意地乱窜,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可他却牢牢抓住了摇摇欲坠的清明。   少年缓缓地走到崔锦之的面前,以一种卑微虔诚的姿态半跪下来,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动作却又轻柔到了极致,生怕将她碰碎了。   他太恐惧了。   恐惧失去她的每一种可能,承受不住没有她的痛苦。   “老师……”珍宝失而复得,心脏疼痛得不能跳动,祁宥的声音颤抖嘶哑,“求你了……别离开我……”   骗他也没关系,不信任他也没关系,怎样都可以,只要她不离开就好。   崔锦之反手紧紧握住他,艰难地喘息着,却挤出一个笑:“殿下别怕……”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唔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浸湿了祁宥的衣袍。   少年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抚上她的面容,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口处传来,他不敢眨眼。   崔锦之握住少年凉得像死人的指尖,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殿下听好……皇帝马上就要回京……淮王的死绝不能……牵扯到你,咳咳……”   “用魇镇之术反噬、这个借口……尸首、搬回淮王府……让穆傅容……咳、点出他回京……”   又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前,崔锦之眼前一片晕眩,寒意阵阵地袭来。   她握住少年的手缓缓放开,又往一旁重重地跌落下——   “老师……”少年艰涩地滚动着喉结,连呼吸都窒住,他连唤了两声,怀里的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心里的恐惧和无力越扩越大,他一把抱起崔锦之,往外冲去。   天边泛起一层薄光,厚重深沉的夜幕终于被冲淡。   霍晁和陈元思领着心腹上山来时,看见就是尸横遍野,血色浓厚的画面,祁宥正抱着崔锦之而来——   “殿下……”话说到一半,二人齐齐噤了声。   少年怀里的丞相脸色灰败,干涸的血迹凝结成块,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看上去没有半分生机。   祁宥近乎麻木地将崔锦之的安排对着几人吩咐了下去。   温热潮湿的液体划过眼角。   陈元思抬头,看清楚祁宥此时的模样,忍不住心头大震——   他竟然在哭。   滴落下来的是……血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祁宥的脸颊而下。   天边的旭日缓缓升起,日光划破天际,却怎么也映照不出他如同死人般,透不出任何生气和光亮的脸庞。   -------------------------------------   京城一夜之间出了两件大事。   首先是淮王暴毙于府内,死相惨不忍睹,骨头硬生生地碎了好几块,眼眶崩裂,半个脑袋被捏爆,像是死前受了极大的虐待。   令和帝听闻此事连夜赶回京城,彻查淮王府,却没找到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   只看到了淮王的房内摆满了各式各样诡异邪祟的桐木偶人和可怖的阵法。   而他魇镇的对象,正是自己的父皇令和帝。   令和帝硬生生地摔烂了一桌的东西,才忍下了胸口的怒意,连连下诏,先是抄了淮王府,翻出许多埋于地底的镇魇之物来,认定祁淮想要用巫术诅咒他后,将淮王从宗室玉牒上除名,圈禁淮王府众人,才平息了风波。   第二件事就是丞相的沉疴宿疾爆发,听说在府中生生地吐出一口鲜血,就昏迷不醒了。   令和帝本就因为淮王诅咒一事郁结于心,又传来丞相重病的噩耗,脑子一嗡,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好不容易定住心神,连忙让太医去查看,可太医亦是束手无策,祁宥便马不停蹄地从兰若寺上面带回了杜怀舟。   杜公看到崔锦之的伤势后,心头咯噔一声,默不作声地撩起衣袖,针灸、人参齐齐上阵。   祁宥更是惨白着脸色放了好几碗血,不眠不休地同杜怀舟照看了好几日,总算吊住了崔锦之的命。 第六十八章 苏醒   崔锦之悠悠转醒时,屋内正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她蜷了蜷手指,浑身上下都剧痛无比。   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可崔锦之还是强撑开口:“淮王……怎……”   “没事了。”一只温热的手很快握住她的指尖,带着安抚意味的轻轻摩挲了一下,“所有的事情都解决的很好,没有人怀疑。”   她放下心来,意识又渐渐昏沉了,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这样过了好几日,中途几次感觉到有人轻柔地撬开她的牙关,将清苦的液体注了进来,崔锦之总算是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雕花梨木大床,还有些怔楞楞的。   额角处包着一块纱布,只是轻轻侧头,便是一阵剧痛传来。   细微的动作却惊醒了坐在她床边的祁宥,他连忙抬头,眼睛里是遮不住的喜悦,“老师……”   崔锦之终于吃力地看清楚了祁宥此刻的样子。   少年赤裸着上身,露出许多陈年的旧伤疤来,右手臂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手腕上尽是用刀割开的伤口,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她这个重病昏迷的人还要虚弱几分。   整整三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崔锦之的床边,看着她气息荏弱地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好似随时就会消逝在这个世间,心口窒痛地不能呼吸。   直到杜怀舟把着她的脉,说终于稳定下来时,他才脚下踉跄,眼前一黑地昏了过去。   杜公刚救好了崔锦之,又被祁宥的模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他扶上床,才知道他不仅死死压抑着体内早就爆发的毒,还顶着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装作没事人一样,守了崔锦之三天三夜。   忍不住在心头骂骂咧咧,没一个给他省心的!   可祁宥不过躺了几个时辰,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又是守到崔锦之的跟前,气得杜怀舟几乎要打他,却在看到少年眼眶微红,像一只无助的小兽时,默默收回了手,由得他去了。   在崔锦之昏睡的这段时日里,喝药、换药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都是祁宥亲力亲为,除去偶尔的睡眠和吃饭,其余时候他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此刻她终于苏醒,祁宥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趴在床边,将头埋进崔锦之颈窝里,死死压抑着颧骨的酸胀,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从他们如何将淮王不成人样的尸首运回王府,又怎么样安排好一系列事情,等着令和帝发现,再到皇帝圈禁淮王府亲眷,除去玉牒的名字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崔锦之安静听着少年略有颤抖的声线,心里想的却是昏迷前祁宥望向她的眼神。   无助、害怕混杂在他漂亮的眼眸中,显得那样脆弱无力。   她突然开口——   “对不起。”   正娓娓道来的少年一顿,眼眶中的泪珠似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滴在崔锦之的侧颈上,炙热地仿佛要融入她的心里。   他全身都微微发着抖,鼻尖泛红,连日来的恐惧被这句话轻易冲散,割出一条大口的胸腔好似被什么东西缝补上,心脏又开始缓慢而清晰的跳动着。   “我……以后再也不会怀疑殿下分毫。”崔锦之的嗓音沙哑得可怕,却透出一股子温柔和坚定来,“更会珍重自己,好好照顾身体,好不好?”   祁宥被她这句勉强算得上誓言的话激得眼眶红了一圈,血液滚烫炙热,胸腔一片暖意,紧紧搂着她不肯撒手。   近乎悲哀地想着——   他完了。   崔锦之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让他心甘情愿地陷入这场名为虔诚的沼泽中,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她。   丞相此刻连骨头缝都透着疼意,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抱法,轻呼一声,吓得少年连忙撒开了手。   她心中软的要化开一般,想要摸一摸少年的脑袋,可实在疼的要命,最终还是放弃了。   少年眼角余光瞥到崔锦之的动作,背后的尾巴摇的更加欢乐,他忍住想要顶着一头毛茸茸就往她怀里拱的欲望,最后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哟。”杜怀舟端着两碗药推门进来,重重地搁置在木桌上,黑苦的液体微微晃动,阴阳怪气道,“丞相大人这尊大佛终于醒了?”   崔锦之虚弱地笑了笑,又轻咳着开口,“这几日……多谢先生了。”   杜怀舟颇为傲娇地哼了一声。   祁宥则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扶着崔锦之瘦弱的背脊,将汤药喂了进去,又仔细地擦去她唇边的水痕,才拿过自己的药仰头一口喝干。   杜公瞥了眼祁宥一副照顾新媳妇的模样,心底暗骂了句没出息,又为两人细细把过脉,沉吟一会才道:“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气血两虚,我开个新的方子来。”   他一边手下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边冷声道:“你这个徒弟,血流的都快成人干了,还装的若无其事地守在你身边。要不过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他怕是还得同你一起下地府……”   “杜公……!”少年急忙忙地开口,想要阻止他。   可小老头胡子一翘,根本没抬头,继续告状:“我早就说了,他那个毒切忌忧思过重,结果压根不放在心上,每天耷拉个脸,饭也不吃,药也不喝地就盯着你。”   “……我吃了!”少年涨红着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崔锦之倚靠着织金软枕,目光平静地看着祁宥。   少年低着头,缓缓磨蹭到崔锦之身边,又鼓起勇气碰了碰她的指尖,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大着胆子将她的手全部包进掌心。   丞相叹了口气,“殿下不是还让臣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吗,结果又这样对待自己。”   “我真的每天都在按时用药……”祁宥低声道,“只是……”   只是那个时候心中惶恐不安,别人送来什么他就机械地吃下什么,根本没心思管自己。   少年抬起头,眸色干净认真:“我以后一定不会了,老师也要按照答应我的去做。”   崔锦之轻轻地“嗯”了一声。   杜怀舟在一旁看得牙酸,忍不住破坏眼前师徒执手的温馨场面,一把扯过少年的后领将他往外揪。   “别腻歪了,老夫给你扎针去。”   -------------------------------------   尖利的寒风吹得枝头蓓蕾初绽的红梅瑟瑟,细雪在天空簌簌扬洒,如同迎风而起的柳絮,没入地面,转眼间结起一层薄薄的银霜。   崔锦之昏迷了数日,如今醒来,才发现京城早就笼罩在一片清冷的素白之下。   她被祁宥和杜怀舟勒令不得下床,好不容易趁着月色推开窗看了一刻雪景,就被急急而来的祁宥打横抱起,一把放到了床上。   崔锦之都忍不住纳闷了,她不过是被淮王踹了几脚,就引得旧疾复发,倒头昏了过去。祁宥可是实打实地顶着血流如注的三刀六洞,从兰若寺抓来杜怀舟为她治病,又干干净净地处置了淮王一事,最后还能神色如常、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这么久。   不是……现在年轻人的恢复能力都怎么强的吗?   “老师,来喝药了。”祁宥端着碗黄澄澄的东西过来。   喝了十几年中药都面不改色的丞相大人眉峰微微拢起:“这是什么药?”   少年摇摇头,“是杜公新研究的。好像放了当归、川芎……还有一点酒?”   崔锦之咬咬牙,听这些药材都是用来行补活血、治疗血瘀气滞的,也没说什么,拿过来一气喝了。   “咳、咳咳咳……”   这个睚眦必报的小老头,果然还在生气她没照顾好自个儿身子!   “先生……先生没让你喝吗?”   “没有……”他迟疑地回答着,下意识没说这几天杜公为他施针时,那虎虎生风的气势。   那针扎的,怕是来块石头都得被杜怀舟扎透。   少年将碗随手搁在一旁,又用拇指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崔锦之的嘴角,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丞相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心头生出几分微妙的异样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思绪就被祁宥自然地牵扯上朝堂去了:“朝中倒是安稳极了,老师先前对闽州的敲打还历历在目,如今淮王又出了这样大的事,父皇正恼火呢,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撞上枪口。”   崔锦之柳眉轻蹙,“闽州之行让萧氏一党元气大伤,他们如今这样安静,我确有些不放心了。”   “时近年关,老师干脆养到年后再上朝也不迟。”少年神色淡淡,“开春后又要殿试了,到时候还有的忙。”   “还有淮王府中的人,父皇的意思是想要流放或者没为官奴,御史台倒还有不怕死的,认为此举过于苛刻,毕竟是淮王一人所为,何必牵连妻儿。”   她温和地笑了笑:“那么殿下以为呢?”   “自然是赶尽杀绝了。”少年冷峻的下颚轻轻抬起,眼底寒意滚动,“不过御史台聒噪的很,怕是还得争吵很久。”   “殿下若多留意,实则可以发现,淮王看似唯唯诺诺,实则骄矜比肩三皇子,对弱者更是动辄打骂。淮王府内众人都怯懦怕事,淮王妃是小吏之女,平日里更是谨小慎微,这样的对手,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呢。”   一讲起政事,崔锦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至于御史台,殿下要始终牢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决不可堵了言官们的嘴。”   “御史台内存忠厚,外振刚直,敢于直言国害,为君者可以借助极谏之士救失补过,扬美明功,更能知道民心向背,做到用贤纳谏,广开言路。”   到底是大病初愈,说了一长串,崔锦之脸色都微微苍白,略喘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如今御史大夫由叶榆统领,叶老厉志忘生,是个忠勇的诤臣,殿下日后为君,定要善纳良言。”   少年眸色一凝,“若我此时上奏劝父皇免于淮王亲眷的责罚,既能让父皇博得好名声,也能让御史台注意到我。”   淮王失德无仁,竟敢魇咒亲父,而令和帝若只罚他一个,既全了作为帝王的威名,又博得一个仁爱良善的名声。   在其他皇子都噤若寒蝉,不愿加入到这场争斗中来时,祁宥此时站在御史台这边,更能获取清流的赞赏。   崔锦之被他这奇特的思路震惊地哑口无言。   不过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哈?   无奈地摁了摁额角,崔锦之闭了嘴,闷闷地躺下,翻过身不想理会祁宥了。   方才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少年突然一顿,安静下来,蹑手蹑脚地想往床上爬。   丞相大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飞快地转过身子,指尖点住祁宥的额头,熟练地制止了他前进,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来前几天还重病在床的模样。   “老师……”少年可怜巴巴,睁着湿漉漉的小鹿眼盯着她。   崔锦之被他这如水的目光蛊惑得心一软,差点就要松了口,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无情地说:“不行,殿下已经长大了。”   她知道,少年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小孩儿。   “我没长大!”祁宥眨了眨睫毛,看上去十分无辜,“我还没加冠呢……”   崔锦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和他好好掰扯一通,忽然就见少年眉头一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丞相瞧他脸色不对,连忙握住少年的手臂。   祁宥唇色微微泛白,抚了抚右臂厚厚的纱布,“许是方才抱老师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   说完,从善如流地仰倒在床上,又扯过被子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带着认真的神情问:“老师还不休息吗?”   崔锦之额角突突地跳,想起杜怀舟交代她绝不能动怒,只好忿忿地扯回被子,没给祁宥留一角,自顾自地躺下。   又是这样的伎俩!他就是仗着自己心软!   少年靠了过来,熟练地将她搂进怀里,温和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睡吧。”   规律沉稳的心跳声传来,一股清凉舒适、让人不知不觉间放松的香气将她包围起来,崔锦之到底没能抵抗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在少年温暖安全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主权   有杜怀舟坐镇丞相府,每日一顿不落地喝着汤药,再加上祁宥无微不至的照顾,崔锦之的身体恢复得一日比一日好了。   时近年关,令和帝也还是心疼自己这位肱股重臣,打算没压榨她,让她安心在府中养病,只待年后复职。   崔锦之倒是过上了再悠闲不过的日子。   什么当归汤红枣茶,什么狐裘大氅银丝碳,通通有人送到面前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上辈子的崔锦之,遇上沉疴爆发的时候,向来都是寻求系统的帮助,一旦屏蔽了痛觉,她便立刻投入到工作中,改不了的劳碌命。   可这一世,一生病,就好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把什么珍宝补品流水般地让她喝下去。   崔锦之有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鼻子,生怕自己被这些大补之物硬生生弄出血来。   但还有一点不好——就是祁宥管她管的太严了!   崔锦之每每想看两页书,又或是手谈一局,就会被祁宥以养病为由,毫不留情地夺走,然后强制性地将她抱到床上,让她睡觉。   苍天啊!哪儿有这么多的觉要睡啊?   幸好前来探望的客人救了无聊到快长草的丞相大人。   她先是迎来了霍晁和陈元思这两个小萝卜,乐呵呵地收了人一大堆从家里带来的礼物。   只可惜这两个少年修炼的功夫还不到家,还没同崔锦之聊上一刻钟,还是没能顶着一旁祁宥那如有实质的沉沉眸光,抹了抹额头的虚汗,灰溜溜地跑了。   等人一走,少年便敛了刚刚那副锋锐的模样,磨蹭着又想去拉丞相的手。   崔锦之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挽起袖子让少年见识见识身为人师的威力,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今天的第二位客人。   男人单手撑在窗框上,脚尖一点便熟练地翻了进来。   看清楚房内的场景,顾云嵩忍不住挑挑眉,“看来恢复的不错嘛,都有力气打人了。”   祁宥的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紧盯着顾云嵩。   定远将军悠哉悠哉地坐到木桌旁,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喘了口气:“你这院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暗卫,害得我今日翻进来都花了不少功夫。”   少年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底泛着冷意,“顾将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翻进别人的家里,怕是不妥吧?”   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祁宥,笑了笑:“我和你的老师都认识多少年了,她没教导你之前就……”   “顾云嵩。”丞相突然开口打断他,目光沉着地注视着翘腿的男人。   他一顿,舌尖顶上一侧的腮帮,默默地放下了脚,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殿下。”   祁宥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这话,没回应,只突然敛了深沉的眉目,坐到了崔锦之的身旁,轻轻地靠了上去。   而丞相大人似乎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妥,仿佛早就习惯了他的动作。   少年玄衣玉带衬得容貌冷俊,幽深泛金的眼眸之下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似一头刚睡醒的雄狮懒洋洋地圈着怀里人,近乎淡漠地瞧着顾云嵩。   崔锦之则一袭白衣,清冷高洁地如同一枝傲雪斗霜的红梅,不染一丝尘埃。   极致的黑与白就这样纠葛在一起,视线扫过,只觉得二人的气场格外的交融,看起来……相配极了。   他在宣示主权。   对上祁宥视线的那一刻,顾云嵩的心头就微微泛起一些奇妙的异样,几乎是瞬间,他就确定了少年的想法。   目光交汇,无声的硝烟在死寂般的气氛蔓延开来,顾云嵩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气息消失,他坐直身体,盯了片刻,最终先一步低垂下眼帘。   崔锦之很信任他,甚至连自己的秘密都愿意告诉祁宥。   她信奉的新主,自然也将成为他毕生以忠贞事之的对象。   男人眸色寒冷,却很快收拾好情绪,微微笑了笑,“说起来,除去那日花灯节,今日倒是第一次与殿下私下会晤。”   少年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崔锦之莹白的指尖,连眼皮都未曾抬起,“是呀,将军忙着同自己的——夫、人,共赴灯会,自然无暇同我说话了。”   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夫人”这两个字。   这下连崔锦之都听出了他的阴阳怪气,忍住想将这皮痒的小崽子打一顿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唇角,岔开话题:“顾将军今日来,怕不是只为了探望吧?”   顾云嵩锐利的目光又落回崔锦之的身上,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确实是想先看看你休养的怎么样了。”他眉峰微拢,冷光在眸中闪动,“淮王竟然敢劫持你,还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祁宥波澜不惊地看了眼他,二人倒是在此刻诡异地达成一致。   丞相沉吟片刻:“说起来,我总觉得淮王……有些癫狂,他时而大笑,时而又平静得可怕,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可能是受了刺激。”顾云嵩亦拧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我的人说,他在通州大营里……被陛下和众官员亲眼看到,同一个男子……”   一贯镇定的定远将军,在说到这种事,倒显得有几分局促。   崔锦之忆起淮王在山洞中说的话,手中微微一紧,又很快放松下来,可少年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情绪,眸色一黯,侧头望向她。   可丞相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异样:“出了这种事,陛下自然勃然大怒,本就觉得淮王昏懦无能,如今更是上不得台面了。”   “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断了淮王的路。”顾云嵩握住手心的茶杯,“真是好计谋,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的人做的?”   还真就都不是。   崔锦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淡淡道:“是谁都不重要了,如今淮王已死,怎么样料理干净,才是正事。”   屋里摆放着三四个熏炉,上好的银碳被烧得通红,散发着如春日般的暖意。   在军营里同薄被单衣过惯了的顾云嵩下意识抓了抓衣襟,不仅有些佩服起神色如常的少年来,他正色道:“这便是我今日来要同你说的事了。”   “陛下命我和廷尉府侍郎籍弘盛查抄淮王府,也确实按照你们的安排,查找出用于巫术的魇物,可是庭院中埋着的泥土太过新鲜,倒像是有人刚刚埋好,就等着我们来查。”   “籍侍郎居于廷尉府多年,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怕是已经心生怀疑了。”   丞相微微思量:“籍侍郎,是薛党的人?”   顾云嵩颔首。   “无妨。”思绪略转,又听崔锦之道:“若今日被诬陷的是其他皇子,陛下倒真有可能会着令廷尉府重新查证。可惜……”   她表情淡淡,却隐约透出一丝凉意。   可惜死的是淮王。   像令和帝这样的人,既软弱,又狠绝。   软弱的是他对待把持朝政的权党总是不敢大刀斧阔地斩于马下。   狠绝的是他对待自己的孩子——能将宠爱的皇子捧得高高,准许他们触碰利益的核心,与官员私下结交。更可以抛下亲生骨肉,冷眼旁观他们在深宫中苦苦挣扎。   丞相面容冰冷,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至于薛氏一党,要尽快连根拔去才是——”   顷刻间又恢复成神色无波的模样,薄唇微微带起一点笑意:“为防薛怀忠手中兵力,还得多多仰仗顾将军。”   顾云嵩心头重重一跳,轻轻“嗯”了一声。   “哎,怎么这么热闹?”推门而入的杜怀舟惊讶道:“……这不是……当年平匪的那小子嘛?”   男人起身,冲杜怀舟抱拳:“晚辈顾云嵩,久仰杜公大名。”   杜怀舟摆摆手,示意他免了这套虚礼,又去抓祁宥:“你个小兔崽子,不是说了我每日要为你施针嘛?还得老夫亲自来逮你。”   一边钳住祁宥,一边将他往门外拉去:“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少年看上去不情愿极了,被人推搡着出门时还不甘心地往后望了一眼。   “殿下这是……生病了?”顾云嵩迟疑地问道。   丞相沉默良久,还是将槐安梦的事说了一遍。   茶水翻了一地,浸透过顾云嵩的锦袍,因为吸饱了水而变得沉甸甸地,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他们……是不是疯了。”双拳紧握,指节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弹响,“再不受宠……他也是大燕的四皇子。”   “那又如何?”崔锦之漫然地打量着自己修长分明的双手,“夺嫡党争,从来都是血雨腥风,安忍无亲。”   顾云嵩黑眸微眯,压低声音,“阿锦,你扶持四殿下,难道没有考虑过他身上的毒吗?或许他此刻还能控制的住,那么以后呢?大权独握,杀人易如反掌的时候,你真的觉得他能控制地住自己吗?”   “你看过淮王的尸首吗,未免太过……”   “我见过。”丞相出声,“殿下就在我的面前,亲手杀了淮王。”   脸色未变分毫,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淮王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必死无疑。”   微微抬眼,周身隐约流露出淡淡威压,透出了一股果决的气息来:“若是殿下没有杀了他,我今日怕是早就被枭首示众,让天下人看看,敢于扰乱朝纲,妄图扭转乾坤是什么下场了吧?”   崔锦之瘦弱的背脊笔挺,目光安静地垂落,又将锋锐尽数内敛,显得平和无比。   “这条路,决不能行差踏错,也不能回头。”她清冷的面容在暖光地映衬下竟显得凉薄无比,“我并不觉得殿下残忍,相反,他越杀伐决断越好。”   因为想要夺得那巍巍皇权,没有输赢,只有生死。   她的手,也不比天下人唾骂的权党奸臣干净多少。   房内安静下来,静得连细雪簌簌抖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杜怀舟看着在门外沉默着的少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下放心了吧?”   少年回过神来,喉结微动,眼眸中那终年不化的寒冰缓缓消解,平添了几分温柔,“我没有不放心她。”   “老师信我,我从来都知道她的情意。”   少年看似早有把握的模样,实际脚下那比平日里轻快了不少的步伐早就出卖了他。   杜怀舟抽了抽嘴角,总觉得这臭小子身后长了一条尾巴,还在欢快地摇晃呢。   想起自个儿徒弟那不开窍的模样,他摇摇头,还是打算不掺和到年轻人的事里来。   背着手慢慢跟了上去。   顾云嵩同崔锦之商谈完后,正好碰上了起完针的杜怀舟,这小老头热情的不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诊出他不少因为行军打仗而落下的暗伤,非得给顾云嵩也来上几针。   定远将军来的时候是冷傲严峻,走的时候是脚步踉跄,看得祁宥的心情都莫名舒爽了几分。   “殿下最近这几日不忙于兵部的事吗?”   祁宥先是握住她的手确认温度,才微微一笑:“还好,不过就是戎政操练之事,之前闽州设立巡检已大有成效,待明年开春,便能在各地推广开来。”   “再有一事,就是三月的科举了。内阁、翰林院、兵部共同操持殿试,我到时候也要参与栓选考核武官。”   “陛下信任你,自然要将此事做好。”崔锦之点点头,身体已有些乏了,“霍晁和元思也要参与殿试了,他们准备的如何了?”   “老师挑中的人,心里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她从容一笑,“既然殿下要栓选武将,在这段时日里,明面上还是减少同霍晁的来往,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还有元思,也要同他的父亲保持距离,必要的话,让陈大人住在内阁也无妨。”   “陈大人感染风寒,前些时日已告假了,他虽然在内阁任职,不过是侍读学士,负责讲授经史,不参与此次内阁预拟。”   “陈大人竟病了?”崔锦之倒是真惊讶了一番,“倒也好,这样一来不易生出风波。”   脸上微微透着欣慰,“殿下如今真的是长大了,处理起政事来有模有样的。”   说着,又想摸一摸少年的脑袋。   祁宥紧紧握住崔锦之的手,乌眸中闪着炯炯亮光,“今年除夕,我陪老师守岁好不好?”   “殿下不是要参加宫宴吗?”   他凑了过来,纤长的睫毛遮住狡黠,笑眯眯道:“我会找个借口出来的,老师一定要等我。”   崔锦之如愿以偿地触碰到少年头顶的柔软,眸色如水,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七十章 除夕   除夕夜。   十里禁街,烛火浮华,映衬着玉壶光转,耀眼得如同白昼一样。   穿袨服,着华妆,街道巷陌,千人笑语。   丞相府的庭院中暗香疏影,似一团炙热的火焰,灼灼地盛开在一片霜雪之中。   可此刻祁宥的脸上却黑沉的如锅底一样。   他从宫宴上脱身,马不停蹄地赶到府内,愉悦的笑意还未彻底展开,就猝不及防地见到了院中冲他傻笑的霍晁和陈元思。   少年深吸一口气,“你们怎么来了?”   霍晁缩了缩脖子,总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寒气在他的脖颈处来回逡巡,道:“我爹今夜要率领所辖营众在宫中巡逻,府内没人管我,我便来找殿下和崔相过年了。”   说完,手肘杵了杵陈元思,后者飞快地接上:“爹爹生病,府中也冷清得很,他便让我和霍晁一起来了。”   理由都很充分。   祁宥只觉得自己额角跳得厉害,伸手摁了摁眉心,“科举在即,你们不好与我和老师太过亲近。”   霍晁没听出祁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一拍胸口:“殿下放心,我和元思都是悄摸儿来的,连正门都没走呢!爬墙进来的!”   语气中还颇为骄傲。   正指挥着荣娘往正厅搬暖锅的丞相大人下意识看了眼自家的墙头,心里思衬着要不要找个时候加高加固。   一个一个的,都喜欢往她家墙上趴是怎么回事!   祁宥见到崔锦之,微蹙的眉心总算舒展开,上前帮着荣娘支起火炉,将暖锅放了上去。   还不忘一脚踹上旁边游手好闲的霍晁:“还不快去厨房帮忙!”   “哦哦!”霍晁乐呵呵地抓着陈元思,直直地窜进厨房里端菜。   忙活了好一通,才总算将正厅的红木圆桌摆放得满满当当。   金丝肚羹、鹅鸭排蒸、姜虾酒蟹、樱桃煎、紫苏鱼、胶枣、乌李、召白藕、水晶脍……数不胜数、琳琅满目。   四处升起几个熏炉,燃着上好的银丝碳,白霜无烟,温暖如春。   暖锅中炖的汤还咕咚咕咚地翻滚着热浪,冒出袅袅雾气。   “我的老天爷。”霍晁咽了下口水,“清蕴的手艺这般好吗?”   崔锦之略带笑意,执起银箸,“别贫嘴了,赶紧动筷吧。”   众人纷纷拿起筷子,还未放下,就听霍晁突然惊呼一声,“妈呀!”   陈元思被他吓得手一抖,忍不住瞪他,语气不善:“又怎么了?”   “公子……那个……那个墙头。”清蕴也结结巴巴地开口。   只见朱墙乌檐之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攀附在其上,两点晶亮在沉沉夜幕中看得格外分明。   他无声地翻了进来,看见众人,露出一口白牙:“原来都在这儿啊。”   来人一身劲衣,容貌秀丽,鼻梁高挺,唇边还挂着一抹不羁的笑容,更添风流,“我没来迟吧?”   嘎哒一声,祁宥的指骨被捏得轻微作响。   好,很好,第三个翻老师墙头的人。   他那群暗卫都是吃干饭的吗!也不知道拦一拦!   崔锦之还是那抹淡笑:“穆小将军,今夜怎么登临寒舍。”   穆傅容自然地拖过一个凳子,看了看四周,“嗯,确实是寒舍。”   银著被重重地放在桌面上,祁宥眉眼如覆盖了一层霜雪,警告地瞥了眼穆傅容。   穆傅容挑挑眉,才笑意吟吟:“除夕嘛,通州大营安排了一部分人轮值,我刚好无事,便来寻殿下过年了。”   至于为什么往丞相府跑,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祁宥定然和他的老师黏在一块儿。   “没想到这么热闹。”穆傅容一巴掌拍上霍晁的后背,“喂,你就是殿下身旁的小鸡仔?”   “咳、咳咳。”霍晁猝不及防地糊了一脸梅汁,呛咳起来,“你……咳……你才是小鸡仔!”   小将军嗤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臂膀,“听说你三月要殿试?忘了告诉你,我是文德二十五年的武状元。”   霍晁瞪大眼睛,“……!”   陈元思暗暗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得,这傻子又得没脸没皮的贴上去了。   他摇摇头,做人啊,还是得和他一样,不卑不亢。   一边想着,一边用公筷夹起爽口鲜嫩的鱼肉,放到了崔锦之的面前,腼腆地笑了笑:“崔相用鱼。”   丞相冲元思温柔一笑,刚要动筷,又听到一道懒懒的声音拖长了问:“除夕团圆竟然不叫我——”   祁宥手中微微用力,指骨青白,银筷被弯折成扭曲的弧度,在烛火的照耀下折射出森寒冰冷的光线。   好得很,第四个爬老师墙头的人了。   顾云嵩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眉梢微挑,说不出的恣意潇洒,好像做出大半夜翻墙举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霍晁和陈元思:……!   定远将军不是和崔相向来不睦吗!他怎么看起来这么熟门熟路啊!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丞相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今天这个除夕夜到底是什么百年难遇的大日子,将几尊大佛全齐聚在一起。   来都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吩咐荣娘再拿了两副碗筷来,八个人倒是将圆桌团团围住,坐得不留任何间隙。   崔锦之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朱墙,心想,要是再来人可真坐不下了。   幸好这便是最后一个了,丞相收敛好思绪,才总算是招呼大家开宴。   银箸交错,围案宴饮,有霍晁在桌上,想安静下来都难,众人说说笑笑,不觉间便用了完饭。   连崔锦之平时只用丁点儿的人,今日甚至都吃下了不少。   众人用茶漱了口,又往庭院中去,霍晁已经摩拳擦掌地等着和穆傅容比较武艺,又眼冒崇拜地等着顾云嵩指点。   这两人不亏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关于行军打仗之事果然比起这几个少年老练了不少。   连陈元思这种对弓马不感兴趣的人都忍不住凑上去听。   这几个人甚至不知从哪儿拖出了箭靶和大弓,说什么都要来场比试。   穆傅容嫌弃地掂量了这弓箭的重量,道:“怎么这么轻,我家三岁的侄儿都不用这个。”   定远将军亦叹了口气:“别挑了,有就不错了。”   崔锦之:……难为你们翻出这些了,我竟都不知自己的府上有这些东西。   穆小将军随意搭上三根羽箭,眯眼抬弓,只听“嗖”的一声,三支箭如流星般同时精准地划破长空,稳稳地扎在了三个箭靶上。   命中红心。   他摇了摇头,又将弓递给顾云嵩,示意他试一试。   顾云嵩也没接,“我就不欺负小孩儿了。”   见识到三箭齐发,霍晁说什么也不愿比了。   穆傅容只好转身看着屋檐下容色冷淡的少年,微微一笑:“久闻殿下箭术精艺,今日能否得见呢?”   院中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祁宥的身上,他皱起眉头,已隐约流露出几分不耐烦,刚要开口,就听崔锦之在一旁温和地开口:“说起来,臣都还没有见识过殿下的箭术。”   “……好。”拒绝的话都到了唇边,却被祁宥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少年拿过穆傅容手中的弓试了试。   “殿下难不成就想随便射一箭?”穆傅容懒洋洋道:“没有彩头无趣得很,不如就赌殿下手腕上的佛珠吧?”   祁宥瞟来的目光似闪着寒光,锋利如利剑般缓缓割开穆傅容的皮肉,带着危险的气息。   直到穆傅容摸了摸鼻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祁宥才收回目光,取出一根朱红的发带,轻轻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三分月影之下,少年长身鹤立,浓厚的覆影遮盖住清隽的双眼,宽阔有力的背脊展开,沉稳又从容地抬起了手中的弓,中指微勾弓弦,一点点张开直至成满月之状。   三支羽箭搭于弯弓之上,蓄势待发。   庭院中寂静无声,只有夜风轻缓拂动起他耳畔的碎发。   少年微微侧头,手中长箭带着破空之势射出,那三根箭矢如疾风般瞬间驶向箭靶,狠狠地穿透了穆傅容先前正中红心的箭尾!   那三根箭尾顷刻间轰然炸开,箭身四分五裂,化作几块碎木跌落在地。   而祁宥的箭矢则狠狠地穿透过箭靶,带着入木三分的劲道,羽尾还铮铮轻颤,迅雷之间,以红心为点,厚实的箭靶已向四周蔓延开无数细密的裂纹。   霍晁和陈元思惊呼一声,连丞相大人也微微讶异着睁大眼睛。   穆傅容:……   顾云嵩:……   可恶啊,好像、真的被他装到了。   祁宥扯下眼上的发带,淡然地看了眼这场面,将弓丢给大呼小叫的霍晁,又回到了崔锦之的身旁。   刚才还寡淡凉薄的少年,顷刻间变得温顺起来,恣意的眼睛里盛满了烛火摇曳的细碎,星星点点地漾着柔意。   “殿下好厉害。”她粲然一笑,望向祁宥。   他还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微微上翘的嘴角暴露此刻内心的想法。   霍晁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把弓,小声地同陈元思咬耳朵:“你觉不觉得……殿下……像、像……”   “……开屏的孔雀。”元思淡淡道。   霍晁赞同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太心机了。   他化悲愤为动力,又抓着两位将军指点武艺去了,他就不信了,有这两位杀神亲自指点,还不能在科举上拿个好名次了?   几人在庭院中来回的切磋着,荣娘和清蕴就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着趣事。   崔锦之则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眼底是温和的笑意。   “臣从来没有想过,竟还能过上这样一个年。”她轻声道。   前世永远是冷清空旷的府邸,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却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改变了许多。   他会在她重病时日夜守在床前,会拼死负伤救出她来,还会在除夕宫宴中偷溜出来,只为陪她守岁。   崔锦之微微侧头,清亮的眼眸中映着少年的模样。   薄唇轻扬,少年一双黑沉的眼睛里似乎盛满了璀璨的星河,夹杂着难以窥探的情意,轻轻地握住崔锦之略带冰凉的手,“我也从没想过。”   他曾以为,自己的结局不过是孑孓独行,可凭空却多出来个她,让人不禁对这浊世也抱有期待。   有时候祁宥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是不是黄粱一梦,手中温软的触感告诉他,并非虚妄,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原本细碎的小雪逐渐变大,洋洋洒洒地落下,转眼间便将院中素裹起银装。   天空中骤然绽放起璀璨夺目的光芒,划破黑夜,直冲云霄。   夜明如昼,银花火树,犹如流星陨落四散。   嬉闹的众人皆安静下来,抬头望向那一簇簇绚烂耀眼的烟花。   唯有一人漠不关心地低下头来,只看向身边之人。   少年澄净的双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崔锦之的身影,檐下的灯笼晕着光圈,在她的身上投射着朦胧的暖意。   像是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崔锦之微微侧头,在斑驳如水的月影中望向祁宥。   她眉眼清润,带着温和内敛的笑意,眸色波光潋滟,像泛着暖洋洋的烛光。   “新的一年到了。”崔锦之抬头笑道:“希望我的殿下,喜乐安宁,万事顺遂。”   衣袂在夜风中纠缠,两只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滚烫的血液缓缓流动在四肢百骸。   目光交汇的瞬间,祁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嘈杂的世界顷刻寂静无比,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皎皎的月光分明洒在她的身上,却直直地照进祁宥的心里,就好像在无尽的深渊中,骤然划过一颗耀眼的流星,刺得他眼眸中都泛起湿润的水光。   胸腔内跳动着那颗鲜活的心脏,轻轻地震颤着。   仿佛就这样和她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他不信鬼神,却在此刻怀着最纯粹的情意向上天祈祷——   岁岁年年,长似今宵,只愿共看余生雪。   雪落无痕,月色冷艳,祁宥多年后想起她此刻眉目温雅、神情柔婉的模样,仍觉得惊艳至极。   只可惜当时的少年并不懂得世事无常的真正含义,以为只要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就能轻易横跨那道名为离别的天堑。 第七十一章 猎物   春寒料峭,连绵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窗棂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殿下,请用茶。”   一位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递来一杯泛着热气的茶水,汤色清澈,绿叶舒卷,一看便是上好的品色。   临坐窗边的清贵少年五官周正,眉眼雅致,如松如竹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一副淡漠的黑白山水画。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撇开浮沫,微呷一口,语调温和:“滋味清淡,清爽回甘……是福鼎白茶?”   “殿下竟连这茶也识得?”那中年男子微微讶异,旋即一笑,“殿下果真博学多识。”   少年亦笑道:“不过是老师爱茶,日积月累下来,让我学得一二罢了。”   “等到科举结束,陈大人便可入宫复职了,这数月以来,倒是委屈您了。”祁宥缓缓放下茶杯。   这中年男人就是传闻中抱病数月的内阁侍读学士陈峙,听了祁宥的话,神色无半分波动,恭谦道:“殿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自然要为殿下排忧解难。更何况臣在内阁,整日里不过纂修古籍,无甚作用。”   “若真如殿下所说……科举后必定有大事发生,倒还要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祁宥摇摇头,状似惋惜地叹道:“陈大人满腹经纶,见识卓绝,有经世之才,只不过萧薛两派牢牢掌控住朝野,大人无处施展拳脚罢了。”   陈峙眸色微动,却仍然低着头。   少年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缓缓转动着茶杯,又从容地品了一口杏黄的茶汤,眉目始终波澜不惊。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对面的陈峙抬起头来,神色几分犹豫:“殿下如何得知,薛首辅他们一定会在科举选拔中动手脚?”   “我并不知道。”少年眼眸深深,轻抬下颚,“只是这些年来,萧薛两党的势力正被父皇和老师一步步削弱。陈大人认为,品尝过权势滋味的宗室贵戚,会这样心甘情愿地任由他人收回吗?”   “科举之时,便是他们重新把持朝政的好机会。”   祁宥轻掀眼帘,近乎冷漠地望向檐下细密的雨帘,不疾不徐地开口:“当年处置薛氏一案时,首辅停职归家,内阁如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是陈大人一手稳住内阁上下,草拟奏章,为父皇排忧艰难。连父皇当时都同老师赞赏过陈大人,只可惜……”   只可惜薛成益重新担任首辅后,再也没了陈峙出头的机会。   “庸碌无能之辈居于高位,超世之才却被埋没不显。”少年语气平淡,却好似让人听出了其中的叹息。   陈峙眉心微微一动,又很快压抑下来,“殿下谬赞,陛下知贤任能,臣不敢有任何异议。”   祁宥微不可察地讥笑一声,抬头望向陈峙,举手投足间竟流露着迫人的气息,“那么元思呢?”   “陈大人忠心为国,不在乎身居何职,只愿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哪怕郁郁不得志,也不愿争抢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自上打量着陈峙,“老师曾说,元思虽年纪尚小,却深识远虑,有将相之才,陈大人亦甘心元思像自己一样被权党压制,只能做一个清闲一生的小吏吗?”   陈峙那淡然的模样终于消失不见,复杂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几经变换,最终化作一抹坚定,直直地同祁宥回望着:“臣应该如何做?”   少年嘴角轻扬,终于在此刻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温和道:“既然他们需要一个——高才博学却又出身微寒的读书人,我们为何不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越是穷苦无依,越能成为萧薛眼中的猎物。   可惜他们却从没想过,自己早就成了他人的盘中餐。暗中窥伺的猛兽目光炯炯,只待权党放下警惕之时,一口咬破脆弱的喉骨。   想要在万众瞩目的殿试中徇私,无非就是三条路。   第一,泄题,但从拟试到最终定题,出题者用火漆封存好考题后,由宫中禁卫统一带走看管,殿试结束前不得同任何人相见。   为了杜绝任何一点意外,祁宥甚至让霍玉山亲自带领禁卫日夜看守。   第二,殿试阅卷时借卷面判别。先不说整张卷子不得有任何标记符号,只看读卷官便有整整九位,内阁派遣四人,剩余五人分别为丞相、御史台两人、翰林院两人。   先由读卷官将考生的策论从高到低排列好,再交由令和帝亲自过目,定下一甲三名。   要想在这一步上动手脚,也得看读卷官是不是自己的人。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便是——调换考卷。   殿试之时,先由考生书写一份墨卷,为防止字迹辨认等情况,会遮住其名字,由专人用朱笔誊抄试卷,称为朱卷,送给读卷官判阅。   调换者春风得意,被调换者名落孙山。   薛氏最好的下手机会,便是誊抄试卷之时,而身无靠山,哭诉无门的贫寒读书人,自然就是他们牺牲的对象了。   陈峙骤然一惊,无言地和祁宥对视着,少年幽深的眼眸看不清任何情绪,唇边却还带着微微弧度。   喉间干涩,他下意识开口:“殿下……怎么能确定薛家一定会这么干呢?”   “我不能确定。”祁宥低笑一声,摇摇头,“可惜有野心,就代表欲望,有了欲望,那便必然会有漏洞。”   “做与不做,全在薛家的一念之间,并不是我一人能推动的。”   他嗓音和缓,周身冷淡得如同山巅的寒雪。   陈峙看着窗边那爽朗清举,遗世独立的少年郎,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身冷汗,后背尽数湿透。   是呀,祁宥什么都没做,更没有强迫任何人。   他只是把其余的可能性抹杀,再给薛家留下唯一的路,冷漠地看着薛家一步步踏入既定的陷阱,最终万劫不复。   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沾染上分毫,不过是给薛氏留出舞弊的空间,恰到好处的献上一个毫无背景却惊才艳艳的读书人,又将任命誊抄朱卷之职的权力交给内阁。   真如祁宥所说,做不做这件事,选择的权力都在薛家的手上。   一种近乎刻薄的残忍。   陈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中全是黏腻的细汗,沉默良久,轻声问:“若是薛家,没有按照殿下想的那样行动呢?”   少年修长的手指搭上茶盏,冲着窗外举起,淡然地笑了笑:“那么便遥祝百年薛氏,又能再延续一段时日了。”   茶水倾泻而出,没入窗棂下的青砖,同泥土合为一体,在湿润氤氲的水汽中,少年隽秀的面容若隐若现,带着处变不惊的冷傲。   祁宥收回手,站起身来,挂上客套的笑:“今日叨扰陈大人了,时候不早,我便先告辞了。”   陈峙拿过门边的油纸伞,递给祁宥:“外面还在下雨,殿下带上吧。”   “多谢陈大人,大人留步。”少年接过,撑开油纸伞,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陈峙立于屋檐下,看着祁宥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这样的决断计谋,是谁想出来的?   是丞相,还是这位……风头愈盛的四殿下呢?   -------------------------------------   丞相府内,崔锦之端坐于书案前,正细细地查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有关这段时日各郡县呈上的事务。   她搁置下朱笔,活动了下泛酸的手腕,才吩咐淮胥收拾好,只待明日交于令和帝过目。   “老师!”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进了书房。   崔锦之连忙起身,看清楚少年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殿下这是没打伞?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让清蕴拿来干净的衣物,又取出方巾擦拭着祁宥发丝上的水迹。   少年老老实实地任由丞相折腾,回答道:“刚从宫中出来,打了伞的,不过春日的斜风细雨不好遮挡,身上还是有地方被打湿了。”   “从宫里出来怎么不坐马车?好端端地打伞走路做什么?”   祁宥噤声,想起背后这人是大燕的一国之相,谈笑间便能精准地挑出他言语中的漏洞,顷刻之间沉默下来。   崔锦之还真没打算探究祁宥做什么去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自我意识强盛的时候,况且他向来有决断,何须她操心那么多。   正巧清蕴拿了衣物过来,祁宥便躲到了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   屏风上勾勒出孔武有力、臂膀宽阔的身影,崔锦之瞥了一眼,便连忙转过身去,不自然地开口,“……不是马上要殿试了吗?殿下怎么还天天往府中跑。”   很快带着热气的身体便拥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崔锦之,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懒洋洋道:“又不是很忙,我处理完了,自然来找老师了。”   嗓音通过二人触碰的地方传来,微微震颤,崔锦之的头颈处一片酥麻,忍不住略微侧头躲闪,少年正好低下头,温软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边,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颤栗。   崔锦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要挣扎着躲开,却被腰上的手臂缠得更紧,“殿下……”   “嗯?”他从鼻尖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疑问。   “你、你……”崔锦之推搡得气喘吁吁,忍不住提高音量,“殿下!”   祁宥放开她,看着眼前的人带着怒意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掩藏好,极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崔锦之给自己顺了口气,才说:“殿下以后别再随便抱臣了。”   “为什么?”他沉下脸色,没预料到她提这个。   “因为这样太过亲昵了,臣和殿下是师徒,更是君臣,殿下太过依赖臣,会让世人非议。”   “我不怕。”他低声,又想去握崔锦之的手,却又在中途堪堪停下,执拗道:“……老师不愿,我就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亲近你。”   “可是……我不想同老师生分。”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崔锦之。   她叹了一口气,斟酌着要怎样和少年沟通,“殿下看我和清蕴,自小便相处在一起,可即便她恭敬地唤我公子,我和她的情谊也从不曾改变。”   少年却一字一顿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不是同伴、不是师徒、更不是什么君臣。   他想要的,从来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崔锦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祁宥自小除了她,没被其他人教导过,有时候对于伦理纲常难免有忽视之心。   “总之……不可以。”她拧起眉,“只有夫妻才可以,不过即使殿下娶妻,做了君王,也要克己复礼,相敬如宾,也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那我不当皇帝了。”他突然出声打断。   崔锦之微微咬牙,知道祁宥是在说气话,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脸,“……你!胡言乱语!”   祁宥却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委屈道:“老师好不讲理,不许我抱老师,自己却随意捏我的脸。”   崔锦之:……   少年见她不说话,得了理便更得寸进尺,凑近丞相:“都说称孤道寡者注定冷心冷情,可我不愿。”   “即便登上那个位置,你也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不愿和老师之间,只剩下冷冰冰的君臣之别。”   他声音绵软,没了平时的冷冽之感,像似在冲她撒娇,让崔锦之不禁软下心来,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   罢了,他如今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说了这些也是无用。   “上月三皇子祁邵便已经封了定王,同他的舅舅薛怀忠去了虎豹军中历练,待到殿选结束,殿下封王之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祁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略带薄茧的指尖拂过丞相细腻的肌肤,答道:“如今大燕兵权呈三足鼎立之势,定远将军手中的玄甲军五十万,镇守大漠西北;穆临将军的东南驻军则守护东南沿线;薛怀忠手里的二十万虎豹军则驻扎在中原。”   崔锦之没察觉少年的小动作,倒是和祁宥认真分析起了如今的局面:“除此之外,还有戍卫京城的通州大营,有一万兵力,只有圣旨和太尉手令同时下达才能调动。”   而西南的蛮荒之地,被顾老将军打服后,献上神女——也就是祁宥的母妃,这些年来在大燕的扶持下,逐渐建立起地方政权,组建一支南诏铁骑,虽不知道战力如何,但上有玄甲军,右有东南驻军,便老老实实呆在西南,也没掀起什么风浪。   祁宥无声地笑了笑,想起令和帝前世将他丢到西南,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意外和当年蛮族神女的旧部相认,得到了南诏铁骑这支军队,他们隐忍蛰伏多年,只待向大燕发出致命的一击。   景王祁旭上位后,那时候的大燕积重难返,丞相还以为终于能够革除弊端,但还未施展便死于新帝之手。一时间党锢世家权倾海内,荣宠无极,贪官酷吏横行朝野,庶政荒废,卫国公有心制衡,但年事已高,如何能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官员。   玄甲军剑指京城,拼死夺回了丞相的尸首。   南诏铁骑便在他们的新主祁宥带领下化作一把森寒的利剑,无情地推翻了新帝祁旭。   “殿下,在想什么?”崔锦之晃了晃手。   少年回过神来,微微展颜,“想一些关于科举的事,老师说,萧家会不会在这次科举中动手脚?” 第七十二章 殿选   崔锦之不急不缓地坐下,抚平袖口的褶皱,才笑笑:“卫国公谨慎,纵然闽州之案拔去他们的爪牙,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她和皇后的父亲卫国公萧正平在前世从来都非对手,二人有着一致的目标——辅佐祁旭上位,所以能维持多年的风平浪静。   而这一世崔锦之选择了祁宥,自然也就看到萧正平的狠绝,党争向来不会动用暗杀这样的伎俩,大多数是让对方背上乱臣贼子、祸乱朝纲的罪名,再借用皇帝的权力斩杀。   而萧正平不一样,他不在乎自己用的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才会派人在闽州外截杀崔锦之等人。   萧家瞧不上异族所生的血脉,从不将祁宥放在眼里,唯有一个萧正平,冷静地扼杀一切可能,给常曦夫人和祁宥下了毒,为的便是杜绝他继承大统。   檐下的细雨密密麻麻地斜织成珠网,如轻丝般的水汽氤氲在天幕中,丞相执起紫砂小壶,动作流畅地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微微一叹:“可惜了。”   “可惜什么?”祁宥接过青花瓷茶盏,微微品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生香,连心境都平和清朗下来,难生任何杂念。   “可惜臣前世身死时,卫国公亦年老体弱,再不复从前的风光了。”崔锦之看着茶叶在澄净的汤色中上下沉浮,心头一时间涌起许多思量来,“当时薛家残存的势力还没有被彻底清除,祁旭那些年招惹的世家望族也虎视眈眈地等着分一杯羹,有臣和卫国公在还能压制一二……”   祁宥冷隽的双眸含着莫测的情绪:“所以在那之后,天灾人祸不断迭起,朝廷日乱。”   纵然不知道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崔锦之也能预料到一些,无非就是乱世争权,败亡之兆日渐显现罢了。   丞相目光微凝,“殿下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其余的皇子。而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各个势力。”   “大燕向来立嫡立长,祁淮已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父皇属意祁旭为储君。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他还愿意让祁邵将来接管虎豹军。”   从前祁宥还愿意装装样子,叫他们一声皇兄,而现在便直呼大名了。若非崔锦之还一口一口陛下的唤着,祁宥怕是连父皇都不想叫了。   “是制衡。”丞相唇边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意,眼眸中却波澜不惊,“陛下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父亲,他对中宫所出的景王极尽宠爱,可也对日渐长大,蠢蠢欲动的儿子感到害怕。”   “陛下知道定王愚昧粗狂,不堪大用,但定王又对于武略之道颇为精通,陛下便可以借定王来警告和压制景王背后的人。对殿下亦是如此,认可殿下的才学魄力,但又警惕您身上的血脉,所以不愿将权力交到您的手上。”   除去被薛成益掌控的内阁,和清流一派的翰林院与御史台,六部之中多多少少都有景王的人。令和帝敢把一部分兵权交给定王,又默许了手握京中军权的太尉和景王联姻,到头来都不过是“制衡”二字罢了。   权谋机变之术,可见一斑。   “薛家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平衡萧氏一党的棋子,可还是一直在暗中等待着祁旭的错处,只待有朝一日入主东宫。”祁旭指尖轻点桌面,淡淡道。   丞相赞赏地看了眼少年,温和道:“殿下说的不错,可有卫国公护航,又怎能轻易让他们扳倒萧家呢?”   她白衣胜雪,一双秋水剪眸盛满细碎的光芒,朱唇吐出话却又冷漠到了极致:“如今萧薛二党已隐隐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在陛下的心里,殿下甚至算不上一颗用于制衡的棋子。”   祁宥轻笑出声,带着一丝凉薄的冷意,眸中隐隐带上兴味,“如果薛家倒台呢?”   “薛家势弱,朝中失衡,那么陛下便会提拔您,而殿下背后的势力会成为制衡景王的新棋子。可惜定王并非淮王一样毫无根系,驻守在中原的二十万虎豹军绝不会轻易让定王被废,陛下甚至碍于兵力,不会对薛家出手。”   “那要是……”他偏头看向崔锦之,眸中不带半分温度,语调却和缓到了极致,“薛家反了呢?”   压制性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少年分明是在问话,却带着稳操胜券的自信,气势笃定。   崔锦之亦回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惊讶,她双手轻叠在一起,下颚微抬,纤弱单薄的背脊绷直,毫无任何退色:“那便顺势将他们——”   “连根拔起。”   -------------------------------------   文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天光熹微,东方将白。   数百名考生身着横襕长衫,垂袖拱手,于保和殿外的丹墀两侧肃立,丞相和首辅薛成益皆身着一品大官仙鹤紫服,侍立于文武百官前列。   鸿胪寺官请升殿,令和帝衮服加身御殿,鸣鞭肃静,文吏武将及考生五拜三稽首。   礼部尚书引众考生入保和殿,点名散卷,颁发策题。   执事官于考场监视,丞相等读卷官于内阁内等候,剩余百官皆退出保和殿,黑甲将士持矛挺立,庄严肃穆至极。   至日暮时,策毕,汇总好所有殿选试卷,送至暖阁由誊录官朱笔抄写,第二日送往内阁批阅。   崔锦之同剩余七位读卷官在内阁批阅整整三日,终于将试卷分为一、二、三等。   又将一等的十份试卷送至养心殿,由令和帝御览亲批,确定好一甲三名,同早早选拔考核完骑射技勇的武殿试名单一同拆阅。   一位内阁官吏手持朱笔,坐于书案前,只待写下一甲三名和二甲七名的次序,待明日于金銮殿引荐。   令和帝又看了眼钦点状元的朱卷,忍不住叹道:“这篇文章沈博绝丽,鞭辟入里,这样的文采,竟有崔爱卿当年之风啊。”   御史大夫叶榆捻着胡须,亦赞道:“倡言改革,救败扶衰,上达民隐,下究王治,不知道是何人作出这样一篇策论。”   令和帝拆开弥封,露出内里的名字来,不由得讶异:“陈元思……好熟悉的名字。”   薛成益苍老的眼皮微微抬了下,拱手道:“回陛下,陈元思乃内阁侍读学士陈峙之子。”   “哦?”令和帝抚掌微笑,“……陈峙?朕似乎记起来,这个人倒是颇有能力,怪不得能为大燕培养出这样一个状元郎,怎么最近不曾见过了?”   “陈大人去岁年末感染风寒,抱病在家,已休养了好几个月了。”   令和帝皱起眉头,“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命太医院的人给他看看。”   “老臣记得,此次状元,乃四殿下的伴读?”叶榆见不得薛成益把人归功于内阁,开口冲着丞相道。   殿内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了崔锦之的身上,丞相面容冷淡,挺如松竹的身姿微微弯下,向令和帝见了个礼,才不疾不徐道:“正是。”   令和帝用手虚虚地点了崔锦之几下,笑骂道:“你们瞧瞧,自己的弟子拿了状元,倒是沉得住气,朕还以为丞相与状元不相识呢?”   崔锦之微微一笑,仍然八方不动地回答:“臣不过略微教导一二,自然不敢居功。说起来,还是因为状元郎才思敏捷,更是陛下知贤任能,实乃大燕之幸。”   殿内的官员皆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口中称颂着令和帝仁德,皇帝被夸得通体舒畅,又笑意盈盈地念完了剩余的人名,忽然,见令和帝讶异道:“……薛延?看来首辅教导起子弟,比起丞相亦是不遑多让啊。”   “陛下谬赞了。”薛成益亦稳稳答道。   令和帝微微挑眉,继续翻出了武殿试的选拔名单,武选不比文选这般肃穆繁复,选拔起来也快了许多,只是压到今天才公布。   令和帝一路看下去,神色倒没什么异常,只在看到一个人名时微微停顿了下:“霍晁,一甲第三名,这是……霍玉山之子。”   “好啊,总是算没把自己的儿子养废。”令和帝微微一笑,命内阁官吏记录好。   四月二十五日清晨,金銮殿外百官整肃,身着朝服,三拜五叩。   令和帝端坐黄案之后,礼部尚书高举黄榜,大声唱道:“文德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   数位新进士一次出列叩拜令和帝,阶下三次鸣鞭,行九叩大礼。   礼部尚书举黄榜行三叩礼,送至京城皇榜张挂,诸新科进士随榜出宫,特许状元自午门御路出宫。武殿试榜由兵部张挂传胪,前锋营亲自送武状元归第。   京城的御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悉数于皇榜前查看。   而丞相府内,新科状元陈元思正涨红着脸色,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哼。”霍晁嘟着嘴,斜眼瞥了下陈元思,冲着坐在石桌前的祁宥抱怨:“殿下你看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祁宥忙着给崔锦之剥橘子,没有理会他。   陈元思理了理衣服,冷笑道:“技不如人。”   “你!”霍晁摸了摸后槽牙,“我是武探花,探花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说陛下觉得我,英俊潇洒,丰神俊朗!在这一点上,我就赢过你了!”   元思照例送了个白眼给他。   “好了,别吵了。”崔锦之温和地开口,接过祁宥手中光洁的橘子吃了下去,酸甜的汁水在口中漫开,她微微一笑:“三日后便是琼林宴了,待琼林宴结束后,可正式授职入朝了。”   “还可以骑马巡街!到时候肯定有很多姑娘冲我扔手帕,嘿嘿。”霍晁美滋滋地说。   陈元思却整肃衣冠,撩起下摆,笔挺地跪了下去:“多年来,元思受崔相教导,感激不尽。”   丞相微微惊讶,却还是受了他这一拜,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何必多礼,并非我教导之功,是元思超群出众,有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入翰林院修撰,望你不随波荡,不佞不谀,修身慎行。”   少年神色更加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   三日后,柳暗百花鲜,琼林设绮筵。   琼楼玉宇,临水池榭,热闹非凡。   令和帝高坐上首,举起白玉杯笑叹道:“朕饮此杯,祝新科入仕,天下太平,万民安泰!”   陈元思身着御赐状元冠带朝服,位列于众新贵的最前方,率领众人稳稳地跪了下去:“陛下隆恩。”   酒盏觥筹,光映鸾章,众人的脸上皆洋溢着喜气。   霍晁被抓到武将堆里喝酒,猝不及防地灌了一肚子清酒,脸上都飞起红霞。   一帮粗狂的将军哈哈大笑,一巴掌将霍晁拍了下去:“不行啊霍家小子,你怎么半点都没学得你爹的能力。”   霍玉山微微一笑,向来严肃冷峻的脸庞在今日也不由得挂上温和的笑意,“算了,做长辈的欺负他干什么。”   “心疼儿子了是不是!”几位将军打趣道,“行了行了,一会还要打马御街,真喝醉了可不好。”   霍晁好不容易从他们的魔爪下逃出来,连忙凑到了丞相的身旁。   有崔锦之在,那些人倒也不敢随意上来敬酒,他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开始寻找起陈元思的身影,待看清楚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元思这是……”   祁宥正同崔锦之低声说话,抬起头望过去,眼睛微微眯起:“长乐公主。”   一袭朝服的陈元思玉冠高束,气息干净站在不远处,面容尚且稚嫩,可眼眸深邃,风姿淡然,带着柔和的神情,让人如沐春风般地舒适。   长乐公主面色微红,低声说着些什么,又突然转身跑了。   霍晁低声道:“我怎么感觉不妙啊,这公主殿下怎么看,都像是一见倾心的样子。”   长乐乃萧皇后与令和帝的幼女,比祁宥小上两岁,自小荣宠极盛。   祁宥平静地收回视线,缓缓开口:“原来萧氏一党此行的目的在这里。”   丞相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难得起了几分打趣的坏心思:“原来阿晁不仅在殿试上落后于元思,在成亲之事上也要慢上一步了。”   “啊?”霍晁一惊,说话都磕磕绊绊了起来:“崔相的、的意思是,元思要娶公主?!” 第七十三章 登闻   崔锦之和祁宥默契地对视一眼,没有回答霍晁的话。   “崔相……殿下……”霍晁抓耳挠腮,左看看右看看,见这两人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哀嚎一声,“不是,要是他们真强迫元思迎娶公主怎么办啊?那可是长乐公主啊,这不是摆明了要将元思拉拢到萧氏那边儿吗?”   他急得不行,祁宥居然还在淡然地剥着那些破葡萄!   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撕开外皮,紫红色的汁液顺着指尖蜿蜒而下,显出一种糜烂的美感来。   “急什么?”他沉声道,又将剥好的果肉递到丞相的唇边,好似真的对萧家的算盘无动于衷。   令和帝一身明黄龙袍,笑意盈盈地看着陈元思,又偏头和端坐着的萧皇后低语几句,朗声唤道:“元思。”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为陈元思让出一条道来。   陈元思上前一步,低头敛目,稳稳地冲着令和帝跪拜下去,“臣在。”   “不必拘礼。”令和帝目露欣赏地打量着下首的少年郎。   萧皇后双手交叠于身前,一身正红长袍委地,凤眼凛然生威,不着痕迹地扫视过新科状元,又冲着令和帝点点头。   令和帝会意,又开口问道:“朕听说,元思再过两年便行加冠之礼了?”   “正是。”陈元思先是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恭敬地回答着。   “可是已经定下亲事了?”   “……不曾。”   陈元思眉心微微一跳,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听着令和帝微笑着往下继续问:“那可有心仪的女子?”   一旁看热闹的崔锦之忍不住挑挑眉。   这个令和帝,每次想给人赐婚时,用的开场白都是同一套,她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   “……臣整日忙于研习经史策论,无心于此。”陈元思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借着低头的功夫快速地瞟了眼祁宥的方向。   不是!怎么在剥葡萄啊!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吗!   视线又落在霍晁的身上,只见他无奈地摇摇头,做了一个口型——“救、不、了、你、啰。”   连陈元思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霍晁的口型中听出浓浓的幸灾乐祸。   “那元思觉得——”令和帝微微一笑,抛下一记重雷,“朕的长乐公主如何啊?”   “公主殿下蕙质兰心,天香国色,自然是极好的。”陈元思觉得自己的额头上都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将腰弯得更低。   “哦?那就说明元思还是极为满意的?”令和帝拖长音调,目光又看向一旁面容娇红,害羞得不敢抬头的长乐,和颜悦色道:“既然如此,今日朕就做主,将朕这个宝贝女儿嫁给元思,如何?”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可天子赐婚,哪里有做人臣拒绝的道理。   崔锦之和顾云嵩能次次从中脱身,皆因为他们二人手握实权,令和帝又忌惮着他们根系更深,才总是揭过不提。   而陈元思为大燕的新科状元郎,尚未有实职,仕途还被令和帝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   如今多少人的眼睛都放在了这场琼林宴上,若他敢当众拒婚,不就是公开打令和帝的脸吗?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地转动着,拱手答道:“臣资质平平,家世贫寒……怕是会委屈了公主。”   令和帝转头看向快把头埋进地里的长乐,宠溺地问:“长乐啊,你的意思呢?”   长乐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眼俊朗的状元郎,面上绯红之色更甚,咬咬下唇:“都、都听得父皇的……”   皇帝满意了,“那便传朕旨意——”   “陛下。”陈元思突然开口道,“今日家父尚在病中,臣……如何能在此时迎娶长乐公主?”   顷刻间四下寂静无声,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陈元思这是摆明了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啊?   他这是疯了吗?虽说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可再怎么春风得意,日后官途是否通达,还不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长乐公主乃中宫所出,兄长大概率会是大燕未来的储君,外祖父又是开国功臣卫国公。   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这陈元思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连陛下的赐婚都敢拒绝。   令和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有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陈元思的身上。   “陛下。”丞相缓缓起身,先是冲着令和帝行礼,又对着陈元思微笑道:“元思还不知情吧?陛下感念你的孝心,已派遣了宫中的御医为陈大人看诊,再加上陛下赐婚,相信陈大人的病很快便能好起来了。”   令和帝也想起了这回事,脸色微微缓和。   “说起来,臣也算是元思半个长辈,既然陈大人抱病,便由臣叩谢天恩。”   说完,撩起官袍,行了个大礼。   陈元思看着左前方那纤弱的背影,按下心中的不安,沉声道:“但凭陛下做主。”   亦跟着叩拜俯伏。   令和帝的脸色终于温和起来,道:“崔爱卿不必多礼。”   又冲着李公公将婚事的旨意传了下去,吩咐内阁拟旨,只待陈峙病愈便择佳期完婚。   最后将长乐叫到自己的跟前,轻拍了拍她的手。   萧皇后伸出手为女儿拂去耳边的碎发,眼露出一丝复杂之意,似有水光闪动:“日后,本宫只愿你们二人和和美美才好。”   长乐公主娇怯地点点头。   众人皆回过神来,纷纷笑着祝贺,一时间气氛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待到宴席结束,文武殿选的一甲三名自东华门而出,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亲自高声唱名,为六人留出了骑马游街的路来。   御街两侧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多少人家比肩继踵,只待一睹三甲的风采。   除了陈元思,剩余五人无不被从天而降的手帕和鲜花砸了个头晕脑胀。   这赐婚的圣旨尚且还热乎着,纵然状元郎丰神俊朗,面容清逸,也没人敢跟皇帝的女儿抢人啊。   好不容易过了最拥挤的一截路,霍晁驱着马追了上来,落后在陈元思身后几步,低声道:“怎么说?”   陈元思没看他,淡淡道:“能怎么说,如今圣旨都到了府中,早就尘埃落定了。”   霍晁叹了口气,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又想起还有不少人看着,只好悻悻地收了回去,“殿下也是,也不知道阻止一下。”   “胡言乱语什么。”陈元思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陛下赐婚,谁敢推拒?也是我糊涂了,还要让崔相为我圆场。”   “殿下的意思,不会真要你娶长乐公主啊?”   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少年目若朗星,周身泛着清冷自持的气息,他眸光微微闪动,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萧家这是摆明了想要恶心殿下。能将我拉拢过去最好,即便不能,他们也盼望着殿下因为我同萧家有姻亲的关系而疏远我。”   霍晁忍不住咋舌,“你们这些文臣,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元思没好气地瞪了眼一旁只知道铝驺整日傻乐的霍晁,夹紧马腹,将霍晁甩在了身后。   -------------------------------------   烛光微冷,崔锦之剪下一段烛心,满意地看着烛火跳动得愈发明亮,才转过身看向房内面容凝重的陈元思和霍晁,不由得轻笑一声:“一个个苦大仇深,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对你们做什么了?”   “元思都要娶萧家的人了!”霍晁拧着眉,“萧家的肚子里指不定还憋着什么坏水呢,多半想要借长乐公主来打探我们的消息!”   “什么萧家的人,那是皇室公主。”崔锦之不慌不忙地在琉璃香炉中篆香,又抬头看了鼓成一个包子脸的霍晁,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脸皮,笑道,“元思娶妻,你倒打抱不平起来了。”   “唔、那可是、我的兄弟!”霍晁被扯的说话含糊不清。   一旁本漫不经心的少年目光渐寒,落在霍晁的脸上,眸色一片晦暗:“老师。”   崔锦之猝不及防地被点名,下意识收回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才正色道:“行了,担心什么,公主出降的礼节繁琐,虽说赐婚免了问名纳吉,可也得让礼部请期布置,怎么说也得半年之后了。”   祁宥收回视线,又看向那袅袅香烟,嘴角带上一丝讥笑,“我以为萧家和薛氏一样,在殿选中做手脚,原来是明目张胆地在琼林宴挑起人来了。”   “‘和薛氏一样’……是什么意思?”霍晁吃力地理解着祁宥的深意。   陈元思眸光却闪动着思索的精芒,“原来是这样……薛家竟然胆大妄为至此……”   “什么意思?”霍晁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大吃一惊:“你、你们的意思是,薛家竟敢在殿试中浑水摸鱼?”   “看样子,薛家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元思凝神,继续分析,“他们能怎么做……泄露考题……亦或是调换考卷?”   不知想到什么,陈元思的脸色狠狠一变:“柳之衡……是了,以他的才华,怎么可能名落孙山……”   “柳之衡是谁?”霍晁问。   “他……是我爹爹多年前的一位门生,其实几年前他便通过了会试,只待上京殿选。可是他母亲却突然重病,之衡兄只能放弃殿试,回到霍州照顾母亲,不过……”   陈元思只觉得身体微微刺痛,手指麻木地抬不起来,“他母亲去世后,之衡兄守孝三年,直到去年除丧脱服,重新考取功名。”   “爹爹曾说柳之衡德才兼备,若得机缘,哪怕是出将入相也未尝不可。当日得知他落榜,我本以为是之衡兄因为母亲之事伤怀,还没从中走出来……如今看来,最大的可能便是薛家。”   霍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我们应该怎么做,让陛下彻查一番?可是我们的手中没有证据啊……”   元思将希冀的目光望向崔锦之和祁宥,“殿下既然丝毫不震惊公主嫁我之事,想必是……早就知道了薛家科举舞弊一事。”   “此事一旦被揭发,陛下自然不会顾得上公主出降。”他继续问道,“殿下一定已经掌握了证据,只待揭发,对不对?”   祁宥没有说话,整个人沉寂在元思澄澈透明的眼神。   其实陈元思猜测得十分准确,甚至……柳之衡这个人,都是他递到了薛家的手里。   胸口突然翻涌起一阵恶心,祁宥的指尖极力地蜷缩着,为自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名为“良知”的东西感到可笑。   他明明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为了报仇血恨,为了让所有的人付出代价,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污,忠良奸佞,悉数斩于剑下。   是不是好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分别。   柳之衡,不过是他同薛家争斗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棋子是死是活,在被利用后又该何去何从,同下棋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此刻,想必柳之衡已经得知自己的考卷被人调换了吧。   再无退路。   他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似明非暗,淡漠的近乎诡谲可怖。   极其缓慢地轻声开口:“朱卷与墨卷悉数封存在翰林院,如今科举结束,再过几日,翰林院的甲卫便会被悉数撤走。”   “不过你不必担心薛家会急于销毁,因为……”少年的眸光中带着点点寒星,冷如冰霜,漠然地望向乌云翻滚的夜幕,“柳之衡已经知道了。”   “轰隆——”   天边猛然炸裂开一声巨响,春雷滚滚,狂风呼啸,带着一阵急促而激烈的雨点兜头而下。   纷纷扬扬的雨丝迅速汇聚成一道横流,顺着檐脊流下,雨声都不住地轰鸣起来。天空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划破沉重乌黑的云团。   苍穹之下滚雷阵阵,挟裹着汹涌的炸裂之声。   “咚!咚!咚!”   而更加沉闷厚重的鼓声却轻易压过了惊雷,带着岳撼山崩的决绝,响彻云霄——   千年祸起犹惊蛰。   不知是何人,敲响了登闻鼓。 第七十四章 吐血   大雨滂沱,连绵的雨线织成一片,水流顺着柳之衡的下巴滴落在湿亮的青石板上,眼前一片模糊。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楚到底是水还是泪,手中更加用力地擂向鼓面。   “咚——”   “草民霍州贡士柳之衡,状告内阁首辅薛成益,独揽朝政,以权徇私,买通磨勘官,调换考卷,庇护其亲朋子孙登榜及第!”   他双膝麻冷,跪在暴雨中已然快要失去知觉了,却仍然坚持着振臂高呼,“权党倾轧,奸佞当道,草民擂登闻鼓,上达天听,纵今日身销体亡,心魂不改!”   声声铿锵,字字泣血。   深居紫禁城中的令和帝被惊动,披衣而起,廷尉府当即扣下了人带到了政事堂中。   丞相、御史台、翰林院、礼部、内阁等凡是牵扯科举的官员即刻漏夜入宫。   暴雨还未曾停歇,明明政事堂的门窗紧闭,正中央还燃着噼啪作响、烧得通红的银碳,厉风却还是不知道如何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人吹得寒意顿生。   柳之衡神色疲惫地跪在大殿的中央,身子因为寒冷而一直微微颤抖着,可他依旧挺直了背脊,望向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廷尉府侍郎微微拱手:“禀陛下,薛首辅已被扣在了暖阁中,只待陛下决断。”   四下鸦雀无声,皇帝没发话,籍弘盛便只能一直弓着腰,额头上渗出细汗。   良久,令和帝缓缓抬头,眼神晦暗不明地审视过堂下的每一位朝臣,神色阴翳到了极点。   “磨勘官是由谁任职的?”   籍弘盛答道:“是内阁学士樊俊,廷尉正监已带人前往他的家中扣押入宫了,怕是这会……”   话说到一半,只见一个小内侍快步入内,凑到李公公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公公顷刻脸色大变,嘴唇微微发抖,“陛下……樊俊在家中,畏罪自缢了……”   令和帝气极反笑,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突然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奏折悉数扫于地面,“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樊俊就咽了气 ,究竟是他畏罪,还是有的人下手太快了!”   又提高音量,“翰林院的人呢!”   案上的香炉倾倒,香灰混着飘进来的水渍混成泥泞,还泛着一股特殊的淡香。   掌院学士赵璞玉战战兢兢地出了列,“回陛下,此次参与殿选的贡士共一百二十一名,人数众多,朱墨两卷又是分开存放,一时间……一时间还未彻查完毕。”   “如今自然是先找出柳之衡的考卷来,再慢慢比对其他人也不迟。”叶榆开口道。   赵璞玉不敢再多说什么,拱手退出了政事堂。   令和帝神经质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科举是朝廷选贤任能的重要渠道,他原以为,自己的手里捏着全天下的仕途,可如今明晃晃的现实却告诉他——他的臣子,早就不知不觉地将水搅得浑浊不堪。   他算不上是个多么圣明的君主,也知晓手底下的大臣们或多或少都有着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令和帝也发下宏愿,率万邦黎民,开万世太平。   可悲的是,他并没有这个能力。   文德七年,外邦侵犯,西南蛮族屠戮沿线百姓,哀鸿遍野,顾老将军在边疆同他们打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带回了捷报,可一同回来的,还有老将军的遗躯。   文德十二年,九江瘟疫弥漫,数十城接连感染,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疫病,太医院皆束手无策,民间出现了一位不知名的神医,研制出药方,治疗被抛弃在九江等死的上万名病人。   文德十四年,内患四起,流民暴动,满朝臣子竟无一位可用之将,年仅十五岁的顾云嵩挂帅上阵,重整休养多年的玄甲军,奉旨平定动乱。   文德二十二年,崔锦之授职户部尚书,亲下江南,推广度田令,递回来的奏章上写到:“豪强世家勾结官府,残掠百姓,其房屋连栋上百,奴婢随从千群,美妾伎乐相伴身侧,财货珠宝堆于后室,尚不能容。”   她顶着当时官僚的口诛笔伐,雷厉风行地镇压住地方贵族,砍了多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才换来如今江南春和景明的现状。   文德二十五年,薛家藏在地下见不得光的肮脏污秽因为一个卖唱女被赤裸裸地摊在众人的眼前,可到头来令和帝甚至还想保全薛家,但架不住文人墨士以笔为矛,声声讨伐,终于在丞相的协助下剪断了薛家的羽翼。   文德三十年,闽州洪灾死伤数千人,却被按下不发,京城过了足足两月才收到了消息,萧氏掌控的工部吏部同地方牵连勾结,嚣张到敢同山匪相联,截杀朝廷命官。丞相带着四皇子查抄了整整两月,溅起的鲜血连郡县府外的石砖都成暗红之色,又联动朝堂上下纠察,总算迎来了官僚风气的焕然一新。   而文德三十一年,却又出了科举舞弊这样震惊朝廷上下的大案。   令和帝胸口突然泛起一阵绞痛,他撑住桌面,先是喘了口气,可还是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两下,直直地呕出一口鲜血,双眼一黑,顷刻间不省人事。   政事堂乱作一团,有急忙上前扶住令和帝,还有冲外高喝让太医立刻赶来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   只有祁宥沉默地站在政事堂的另一头,视线越过乱哄哄的众人,漠然地望向那一滩散乱的香灰。   -------------------------------------   令和帝醒来时,天光通过严丝合缝的窗户倾泻进微微一缕,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动了动喉结,艰难地发出气音:“水……”   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活生生吞下一块滚烫的热碳,刺得他生疼。   这样细微的动静却被李公公精准地捕捉到,他连忙倒了杯温水,红着眼眶端到了令和帝的面前,“陛下……”   令和帝就着他的手喝下,吐出一口浊气,气息虚弱地问:“丞相……”   “丞相在外面候了一夜,老奴这就将丞相请进来。”说完便急匆匆地去了。   一阵轻柔和缓的脚步声传来,丞相还穿着昨夜那身官袍,面容微微泛着疲色,刚要跪拜下去,就听令和帝道:“……你说……朕听着。”   崔锦之没有直视天颜,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昨夜陛下晕倒,可科举一案迫在眉睫,臣不得不和其余大人率先看过了翰林院递交上来的考卷。发现车骑将军薛怀忠的嫡子薛延……朱卷文采斐然,和柳之衡的墨卷一模一样;而柳之衡的朱卷却和薛延的墨卷相同,错字甚多,漏洞百出。”   “赵大人当场出了一道新题考校柳之衡,他的回答依旧鞭辟入里,那份朱卷,确实被人调换过了。陛下一倒,六宫混乱,只得还是将薛首辅扣押在暖阁,臣还有其他读卷官都等候在政事堂,不得擅离。”   她轻声地叙述着昨夜混乱的场面,“贵妃娘娘听闻薛首辅仍被扣押,卸钗素衣前来,哭诉陛下冤枉首辅,外臣不得与后妃相见,臣只好请了李公公劝娘娘回宫。”   令和帝心中一团乱麻,脑子疼得快要炸开,连思路都缕不出来了。   眼角瞥见崔锦之撩起官袍跪了下去,像似忌讳着什么,低沉着嗓音说:“臣罪该万死,已让廷尉府和前锋营扣押了本次科举牵连的所有官员,只待陛下醒后决断。另外……首辅被扣押在暖阁乃是大事,四殿下命了霍参领关闭城门,许进不许出。”   当年薛为一案尚且只是责令薛成益归家候令,现在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扣押下来,这事儿一旦传到了驻扎在中原的薛怀忠和祁邵的耳朵里,又是何种意味呢?   令和帝闭了闭眼睛,“你……做得很好。拟旨,命廷尉府挨个审讯,务必给朕查个清楚,另外……让太尉拿着朕的手谕传令通州大营,即刻入紫禁城,戍卫京城,上下戒严。这段时日……便由丞相助理万机。”   崔锦之立刻挽袖磨墨,飞快地拟好旨意,又突然听令和帝开口:“……软禁薛贵妃。”   笔尖凝滞一瞬,崔锦之毫不拖泥带水地填上了这道帝令,拿给皇帝过目,令和帝强撑着批红,挥退了丞相,又让李公公传旨,轻声问:“……旭儿呢?”   “景王殿下五日前去了冀州勘察水利,如今还未返京,可要派人通知殿下?”   “……不必了,宥儿是不是还守在殿外,让他进来见朕。”   屏退左右,少年很快入内,站定在令和帝的窗前,抬手揖礼,“父皇。”   令和帝疲惫到了极致,无力地动了动脖颈,冲着祁宥的方向道:“宥儿……来……”   祁宥低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这个因为重病而难以动弹的男人,心境没有半分波澜,“儿臣身上沾染了水汽,怕父皇着凉,还是不过去为好。”   “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雨……吵得朕头疼……”   “雨声终有停的那一日。”少年嗓音冷淡,“可是如今,京城乱翻了天,却不能轻易停下来了。”   令和帝的眼球下意识转动了下,“……什么意思?”   祁宥乌黑的墨发高高束起,一双淡漠寡情的凤眸掩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疏离到了极致,“父皇虽然重病,可御史台已经闻风而动,将上奏薛氏残害无德的折子送了一道又一道,而书院学子纷纷聚集于贡院门前悲戚哀哭,要求陛下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还庙堂——浪荡乾坤。”   “‘忠鲠一时无处诉,谗言几字到天边’,甚至有学子写了这句诗词,贴在了贡院的门外。如今茶楼酒肆之中,科场舞弊一案已成了百姓们饭后的谈资了。”   躺在床上的令和帝突然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最终又重重地跌落下去,他喘着粗气,目眦欲裂:“他们、反了!反了!竟敢这般妄议朝政!”   “畏清议而惜纪纲,文人字寓褒贬,父皇若真将他们全部缉拿下狱,才会真正寒了莘莘学子的心。”祁宥佯装诚心地劝慰了一句。   令和帝的手死死握着锦被,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面容毫无血色。   祁宥就这样淡淡地看着皇帝挣扎,漠然地开口:“父皇保重。”   可令和帝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他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血色飞溅在四周,晕开一团团殷红。   身后恰巧捧着药碗进来的李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丢了瓷碗奔出高喊,“来人!太医!”   背对着房门的祁宥却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他目光轻晃,嘲弄地看着紧闭双目的令和帝,冷漠地转身离开了。   崔锦之接到消息时,正在政事堂和叶榆大眼瞪小眼。   “老臣如今也压制不住手下的那群人了,若说是别的事还好,科举本就和文人息息相关,他们想说,老臣也堵不上他们的嘴啊。”叶榆紧皱眉头,“不如……抓了闹得最凶的那几个,以儆效尤?”   崔锦之一摆手,立马否决了这个提议:“文人诤臣怎么会怕死,若真杀了说不定还会让他们更加激昂地上谏直言,不惮死进。说到底,本就是朝廷出了丑闻,哪里怪得了他们谏议呢?”   “看来……若这次还狠不下心来处置薛家,咱们那位……怕是真真要失去民心了。”   崔锦之摁了摁眉心,又喝下一口浓茶强行为自己提神,“薛怀忠,怕是没那么轻易束手就擒。”   “老师。”少年逆光而立,轻叩木门,“父皇刚刚又吐血了。”   丞相猛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住。祁宥立刻侧身入内,稳稳地托住了崔锦之的手臂。   她摆摆手:“陛下如何了?今早不是已经醒了吗?”   “父皇听了京城学子聚众痛哭科举一事,气昏了过去,如今太医悉数侍候在身边。老师一宿没睡,今日又强撑着处理政事,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臣没事。”崔锦之强打着精气神,没将祁宥的话放在心上。   叶榆却微微眯起眼睛,正视起了这位沉寂多年,从不显山漏水的四皇子。   总觉得他对于令和帝的病情冷淡过头了。   甚至……还不如对自己老师来的上心。 第七十五章 争吵   “是啊崔大人,昨夜老臣和其他大人好歹还眯过一会儿,你却未曾休息过一刻,身子如何抗的住啊。”   叶榆垂下眼皮,也跟着劝道。   “如今递上来的折子一封又一封,臣实在是安寝不下。京城尚且如此,只要消息一旦传出去,各地书院定会哗然一片,更有浑水摸鱼者煽动闹事……”崔锦之指尖抚上太阳穴,用力地摁了摁。   叶榆眉头微微一皱,说:“廷尉府昨夜缉拿的人过多,弄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只怕到了薛怀忠的耳朵里,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了。”   少年仔细地将桌面上散乱着的奏章分批摞好,知道听见二人谈论起这事儿,手上的动作也没听,淡声道:“昨夜我已命人给远在西域的顾将军送信了,让他秘密率领二十万大君自拢原抵达梁州,以防事变。”   崔锦之和叶榆皆震惊地望向处变不惊的少年,好半天都没说话。   在朝堂上不知道将多少人弹劾得哑口无言的御史大夫在此时都磕巴上了:“无令调动军队……可、可是死罪啊,顾将军只看到殿下的手书,怕是不会这样做的……何况二十万大军过境,车骑将军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   祁宥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儿一样整理好桌案,才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疾不徐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陇原四周皆为群山峻岭,地势险恶,人烟稀少,自边陲之郡延州抵达梁州,又怎么会被车骑将军发现呢?”   表情沉静淡然,像是早就算好了这一切。   叶榆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总觉得自己这个御史大夫的位置就要坐不住了。   丞相的眼皮一直不住地跳着,她第一次对于“莽夫”二字的含义有了这么深刻的理解,深深地吸了口气:“……昨夜磨勘官樊俊在家中自缢,是廷尉府的人前去捉拿的,廷尉府向来是薛家的根系——薛家比我们想象中,反应的更快。我总有预感……这把火即便呈燎原之势,也烧不到薛成益的身上。”   叶榆亦沉声道:“如今大理寺虽然有我们的人,也只是协同调查,廷尉府也不会愿意将审讯的权力移交给别人。籍弘盛那个老狐狸,把廷尉府上下围得跟个铁桶似的,即便放了我们的人进去,也会被一个闲职随意打发,根本接触不了科举一案。”   他沉吟着思索,“要是有人既能轻易地进廷尉府,又接触到核心就好了……”   丞相也在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人名。   “元思如何?”少年出声,再一次换来二人整齐划一的注视。   “这……这状元郎的官职,一般都为……翰林院修撰……”叶榆擦擦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从没有进廷尉府的先例……”   “大燕的哪一条法令规定了状元郎只能进翰林院?”祁宥平静地反问。   “没有……”   崔锦之眼底忍不住带上一抹笑意,赞道:“殿下说得极好,翰林素来享有“储相”之名,算是陛下的近臣,升迁的机会比其他地方快了许多,所以古往今来都会授予状元郎翰林院的官职。可从没有人规定过,必须得入翰林。”   “陛下既赐臣监国之权,那么便传令下去,陈元思授廷尉府左平之职,同籍侍郎共掌诏狱,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至于御史台,还请叶大人替臣安抚一二,整理好大理寺收集来的证据,待陛下醒后过目。不必强行镇压书院闹事的学子,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塞的河水还是会决堤,不如让他们议论去。”   叶榆站起身,拱手揖礼:“老臣这就去与大理寺卿傅和同会面。”   崔锦之目送着叶榆远去,才侧头看向一旁的少年,迟疑一瞬,缓缓开口:“柳之衡一事,是殿下安排的,对吗?”   祁宥的心头狠狠一跳,身体僵直着不敢动弹。   丞相却带着截然相反的一派沉静,移过少年方才倒好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什么样的风寒,会让陈大人抱病数月?不过是殿下不想让陈大人被牵扯进来罢了。”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动弹了一下,没有反驳。   “柳之衡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穷苦学子,如何知道自己的考卷被调换呢?殿下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命前锋营戒严京城,又秘密通知定远将军带兵救援,防备薛怀忠谋反,面面俱到,若说是殿下临时想出来的计谋,那臣这个做老师的……怕是也得甘拜下风了吧?”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崔锦之手中的茶汤反射出檐下的景象,即便没去看少年的神色,也知道他此刻的仓皇无措。   “我……”少年唇舌凝滞,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她虽然擅权谋机变之术,可从来光明磊落,而他呢?   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龌龊狡诈,这样的事,怎么配过她的耳朵呢?   手背上猝不及防地覆盖上一抹软腻,祁宥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了崔锦之澄澈的眼眸中,“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如今负责复审的磨勘官樊俊已死,而薛家不杀誊录官,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什么也审不出来?”   “他大可以咬死自己只是为了讨好薛家的嫡长孙薛延,便能轻松地将薛成益摘出来,没有实质的证据,到头了还是会像几年前一样,轻轻放过。况且京城已经戒严,首辅被扣押的消息也不会传到薛怀忠的耳中,殿下这局棋,到头来还是不痛不痒。”   少年微微垂眼,目光先是落在二人紧握着的双手,又很快重新和她对视,“我从没有想过借科举舞弊一案扳倒薛家,父皇优柔寡断,迫于薛怀忠的兵权不会动薛成益,我要的是——”   “父皇不得不铲除薛家。”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令和帝势必要将薛家连根拔起呢?   崔锦之脸色大变。   “消息已经传出了,对不对?”她指尖绷紧,不觉手中的力气加重,“穆傅容如今成了通州大营的副都统,除去带兵戍卫,还负责防止泄露京城的风声,他能阻断消息,也能……传出消息……”   “薛怀忠得到是什么内容?是薛成益被捕下狱,贵妃打入冷宫,还是……薛家满门抄斩?”   祁宥此刻的心中泛着说不明的情绪,她还是这般机敏,轻易就能将他看个分明。   少年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更大的力度将祁宥的手背都按出了青白之色,可怎么也比不过他胸口的酸疼,少年暗哑着嗓音开口:“京城再无至亲,薛怀忠勃然大怒,必定会拥立身在军中的祁邵,起兵谋反。而一旦谋反的消息传回京城,薛成益不死也得死。”   “薛怀忠认为自己的虎豹军驻扎在中原,距离京城最近,可殊不知定远将军早就等在了梁州,很快便能捍卫京城,这一战,他们注定赢不了。”   丞相没说话,料峭的春寒之气顺着二人相交的地方缓缓爬满了全身,冻得她麻木刺冷。   气氛一片死寂,她复杂地注视眼前的少年,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   纵然十二岁的祁宥拥有前世的记忆,也不能很好地把控着自己的情绪,偶尔还是流露出愤恨不公的神色。   而几年过去,此刻他就坐在离崔锦之不过几尺的地方,面容还是那样的熟悉,却再难让人轻易揣测出少年的内心了。   杀伐决断,心深如海,不就是崔锦之这些年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吗?   指尖无力地放松开来:“两军交战,天下百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殿下知道吗?”   “生灵涂炭,朝不保夕。”她苍白的唇微微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弧度,“叛军所过之处,百姓就是任人摆布、可随意屠杀的蝼蚁。”   “殿下以为的战火,燃得却是黎民的血泪!”   “那又如何?”祁宥看着崔锦之的表情,心尖像是被人狠狠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甚至没流动出来,就干涸成一片暗红,带着微微的麻木酸楚,“在一国的利益之下,牺牲他们,不算牺牲。”   少年的四肢僵硬着不能动弹,却还是死死压抑着自己,吐出了更冷酷的话:“难不成还是学老师前世的做法一样,慢慢释去薛怀忠的兵权,再一步步蚕食掉薛家的势力吗?”   “太久了,老师。那个时候,祁旭早已坐上了储君之位。即便我们除掉薛家,还有更难缠的萧党在等着我们。”祁宥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不带任何温度的继续说下去:“我等不及了。”   没有时间了。   他一日不登上帝位,崔锦之便要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地为这腐败不堪的河山付出更多的心力。   崔锦之的心底却翻涌着凶猛的怒意,想质问他等不及什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那个位置吗?   无论死伤多少无辜百姓,都不在乎吗?   可她最终还是死死扣住掌心,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肩松懈下来,略显倦怠地开口。   “臣自认为教导殿下事无巨细,如今才发现,臣错得有多深。”   丞相缓慢地冲祁宥行了个礼,一身绛紫色官袍纹丝不动,带着疏离的眸色缓缓掠过他,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转身离开。   祁宥下意识伸出手去拉她,却抓了个空。   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空茫地看向崔锦之的背影,胸腔内连跳动的声音也没有了,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   脚下像生了根般再难移动半分,脑海中只剩下她望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整个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里,冻得他止不住的颤抖。   体内隐藏极深的痛楚突然翻江倒海地席遍全身,捎带着心底深处的绝望蔓延开来,少年反复告诉自己,没事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不是吗?   他曾经以为,能够同崔锦之一起,卸下前世那些弑君杀父的罪名,走上一条明光大道,也知道自己对崔锦之抱着那点儿见不得人、甚至不为世人所容的感情。   少年情动,每一刻都燃烧着热烈而纯粹的心魂。   直到淮王一事狠狠敲碎了他自以为美好的虚妄愿景。   她那样脆弱无力地倒在自己的怀里,只觉得胸口那片温热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余下一丁点儿残渣碎肉留在里面。   祁宥死死咬着唇,一股腥甜的血气在口中漫开,指尖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才惊觉出一个道理——   原来他们从来殊途,只是无数个瞬间里,他太想和她站在一起了。   崔锦之温润而泽,积石如玉,这般心向光明的皎皎君子,世无其二。   而他所求,只是想要她好好活下来,无论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祁宥几近地麻木地抚上自己的心口,明白自己终于重新踏上了这条踽踽独行、形影相吊的路。   再无法回头了。   -------------------------------------   整整半个月,廷尉府的气氛都凝重到了极点,进出的官员大臣无一不愁眉肃容。夜深人静时,还能听见诏狱中传来的哭喊哀求之声。   认罪书摞起高高一叠,鲜红的手印按压在其上,显得诡异可怖。   令和帝昏昏沉沉,每日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直到今日才彻底苏醒过来,他身下倚靠着软枕,看着跪在面前的崔锦之,伸手接过整合好的罪证。   他紧紧捏着文书,缓慢地扫过每一行字,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宣纸被握的皱皱巴巴,令和帝手肘支撑着自己,一时间面色发白。   崔锦之想上前扶住他,却被摆手制止了,令和帝深深地喘了口气,“近一百人……”   “科场舞弊之案居然牵扯近一百人,薛成益呢?”   “所有的认罪书都不曾攀扯首辅大人,最多不过治他失察内阁之罪。”丞相默默收回手,垂首道,“车骑将军弟子薛延,也声称自己并不知道考卷被调换之事,誊录官也承认是自己为了讨好薛家罢了,按照律令撤去功名也就是了。”   令和帝怒极反笑,“这么说来,一大滩浑水中,只有薛家最是干净透明了?”   崔锦之没接这话。   “罢了。”令和帝咳嗽几声,“主谋者午门斩首,妻儿一律杖杀。其余从者按抄家流放、撤职出京,其后代子孙永不得录用为官。”   “薛成益……年事已高,御下不力,屡屡出了差池,先卸下官职吧。”   令和帝突然停顿下来,看向跪在地面上的崔锦之,问道:“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很窝囊?薛家都快明目张胆地骑到了朕的头上,还有忍气吞声地咽下这口气。”   “锦之罪该万死,愧为人臣,不能为陛下分忧。”   听了这话,令和帝笑起来,却带着一丝酸苦,“你啊你……”   “若朕的所有臣子,都和你一样,一心为大燕,该有多好啊……” 第七十六章 谋反   崔锦之将头低得更深,没吭声。   令和帝闭着眼睛,好久才缓缓开口:“你将宥儿教得很好……”   丞相想起半月前的那场争吵,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口,泛着细微的疼。   那日争吵后,崔锦之一直在宫中忙于庶务,而祁宥整日留宿兵部,处理京营戎政,又或是督领通州大营操练,二人竟然整整半月都没怎么碰过面。   她回过神来,“臣惶恐,殿下天资聪颖,非臣一人之功。”   皇帝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睁开,盯着崔锦之,缓慢地笑了笑:“不……是你教得好,可你,把他教的太好了……”   未尽之意却突然分明清晰地划过崔锦之的心间,她突然涌起不安的感觉。   令和帝看崔锦之又想说什么场面话,直接挥了挥手让她闭嘴,苦笑了下:“好了,别说那一套来糊弄朕。”   “陛下是君,臣子对待君上,自然要谨言慎行。若看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被权势迷了眼,做出越轨之举,不就同薛家一样了吗?”   “是呀……”令和帝双眼无神地看着四周,“朕是天子……”   “可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不远处的熏炉中还弥散着轻烟,泛着淡淡药香,令和帝就在这样一个静谧的环境里,突然想对着他人敞开心扉。   “淮儿,是朕酒后同一个宫女生下的,那时候,朕还是个无权无势的王爷……先帝斥责朕行为不检,本就无意朕为储君,因为这件事,便更不喜了。连带着朕对淮儿,也冷落起来。”   他眯了眯眼,似乎在拼命回忆什么:“朕如今……竟然连那个宫女的长相也不记得了。”   “也不怨淮儿会记恨朕。”令和帝扯开一抹略显心酸的笑,“你说,朕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报应?”   崔锦之的双眸平静到近乎冷冽,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对陛下行魇镇之术。”   令和帝突然转头朝着崔锦之的方向,伸出一只苍老干燥的手,“来……”   丞相上前,由着皇帝将她抓的死紧,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唤崔锦之:“崔相。”   “臣在。”   “朕幼时几位兄长为争斗皇权,下场有多么惨烈,朕都亲眼见证过……斗来斗去,到最后竟居然是朕这个从来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那个位置。”   “所以朕这些年一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培养出大燕唯一的继承人来……”   “可是陛下,您让其余皇子接触军政大事,让他们读书习武,在诸殿下的眼中,便是默许他们逐鹿。”   真的要追求皇室的稳定,就应该早立国本,而不是在所有皇子都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并拥有了野心和权力,才冷漠地告诉他们——诸位根本没机会争夺这个位置。   这样的局面,必然混乱无序。   令和帝被崔锦之的话刺得猛烈呛咳起来,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她,“朕宠爱贵妃,可从来没想过让邵儿继承大统,他被薛家养的矜夸自傲,不堪为储君。我也知道,御史台手上还捏着邵儿不少错处,就等着什么时候参上一本……”   “可你们既想揣度上意,就要明白朕从来没有废了邵儿的打算,他从小崇武,朕也愿意给他兵权,只盼着他同云嵩一样,替朕好好安定山河。”   可惜,你这个儿子不是这样想的。   崔锦之漠然地想着,继续安静地听着令和帝说话。   “旭儿是中宫所出,是朕最属意的人选……他是朕手把手教养,恭兄敬弟,畅晓古今,更宽厚稳重,必有仁君之相……”   丞相眼眸深沉寒冷,无声地掠过皇帝的手腕,半个月的病痛,就将他折磨骨瘦如柴,可到了这个时候,令和帝还没有明白,当好一个皇帝,究竟要需要的是什么品质。   说的好听是仁德,说的不好听就是软弱无能。天灾迭起时,靠的是君王沉着冷静地从容应对;人祸不断时,仰仗的是厉行法治,以铁腕手段铲除宦竖奸佞;而天下安定之时,更要恩泽八方,威加四海。   而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仁德”便能解决的,等到天下大乱时,难道靠皇帝祈求上天,每日为百姓痛哭来解决吗?   不……或许令和帝明白,他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令和帝突然狠狠摁住崔锦之的手,支起上身同她无声地对视着。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这对相处了十年的君臣就这样极尽默契地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义。   “宥儿杀伐善断,文武兼济,可是崔相——”他一字一顿道,“宥儿的身上,流淌着戎狄的血脉,凶悍不仁是他们的天性。”   “弱则畏服,强则侵叛,这是顾老将军临终前的谏言,要朕捍御外敌,不可因为他们此刻的示弱而掉以轻心。”   丞相下颚微微扬起,目光清淡无波,心底却无端泛起一丝悲哀。   祁宥和祁旭从来就不对等。   祁旭只要安守本分,中规中矩,便能轻易坐上那个位置,而祁宥无论做得多么好,在令和帝的眼里,只能化作“其心必异”四个大字。   她的眼底凛冽到了极致,却还是不愠不怒地垂下视线,没有开口回应。   令和帝看见崔锦之这副不吭声的模样,帝王敏感多疑的天性又活络了起来,刚才还君臣和睦的气氛荡然无存,目光也跟着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崔锦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头虽低垂着,避免直视天颜,背脊却始终挺拔着,倔强地不肯弯下半分,“景王殿下虽温和平易,可也暗弱无断,太过仰仗萧家——”   “够了!”令和帝勃然变色,打断她:“崔锦之,你未免太过放肆,竟敢悖逆圣意!”   “既如此,国本大事,便由陛下一人乾纲独断便是,何必来过问人臣呢。”她不卑不亢。   令和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粗气,阴翳地问她,“你此刻,难道不是和薛家一样,做的越轨之举?”   “臣不敢。”崔锦之回答。   令和帝看着崔锦之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突然提高了音量。   “李祥!”   门外等候的李公公连忙进来,看到皇帝的脸色也微微惊讶一瞬,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一直跪在地上的崔锦之,弯腰道:“老奴在。”   “景王回宫了吗?”   “回陛下,王爷昨日便回来了,本想来见过陛下,可陛下当时还睡着,殿下就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令和帝丢开手,冷冷的看了眼她,“既然景王回宫,丞相便把监国之权交给他吧。旭儿年轻气盛,不足之处还要丞相多加指点。”   崔锦之没有半点意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正要起身,却因为久跪发麻而重重地跌了回去,双腿针扎般地泛着疼,砖石的寒意顺着膝盖缓慢地往上顺,刺得她快要站不起身来了。   李公公正要伸手去扶,却被令和帝一个阴恻恻的目光吓得不敢动弹,只能看着丞相强撑着身子,略微踉跄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微微流露出不忍的情绪,还是很快收敛好,弓着腰侍候着令和帝喝水。   令和帝心气不顺地喝了口茶,突然开口问道:“李祥,你觉得丞相是个怎样的人?”   李公公一愣,又讨好地笑了笑:“老奴哪里懂得评判他人呢,只是大家都说,丞相大人谦谦如玉,才华横溢,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大家都说……”令和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嗤笑道:“如今大燕百姓,个个都将他奉为神明了;御史台翰林院的清流一党,悉数以他为首;他的弟子皆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为大燕未来的新贵……”   李祥面容微僵,干笑着不敢开口。   “都道薛家把控朝政,可如今薛氏羽翼尽折,剩下的……不都在丞相的手中吗?崔锦之还有什么东西没掌控?军权?可宥儿在兵部任职,京营事务皆由他来处理。”令和帝冰凉的目光看向殿门,自言自语:“原来不知不觉,大燕竟都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李公公手都微微颤抖起来,“陛下说笑了……丞相大人向来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目光低垂,显得冷酷无情极了,“或许他从前是真的忠心,可谁又能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呢?薛成益辅佐先帝时,不也一样鞠躬尽瘁吗?可现在呢?还不是渐渐被权势所惑……”   他抬起眼睛,看向一旁差点要跪下的李祥,淡淡一笑:“你说,古往今来,权势过盛、功高盖主的臣子,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   崔锦之踏出养心殿的房门,脚下才像卸力一般软了几分,一个小太监及时地扶住了她,面露关切:“丞相大人无事吧?”   她面色微白,摇摇头笑道,“多谢公公。”   那小太监还想要扶着她继续往下走,却被崔锦之拒绝了:“公公还是回养心殿候着吧,若陛下用人,找不到可就麻烦了。”   他微微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崔锦之感受着膝盖时不时传来的疼痛,知道明早起来时一定会乌青一块,她咬紧牙关,终于缓慢地行至宫门处,视线中猝不及防地闯进一个人的身影。   少年长身鹤立于不远处,玄袍窄袖,金冠束发,他逆着春光,轮廓分明的侧脸撒上跃动的碎金,俊美到极致,眼眸黑曜乌沉,像有深渊在中,让人猜不透其中的情绪。   周身更是带着清贵冷冽之气,举手投足间显现出倨傲肃冷的意味。   微风将他的鸦色披风吹起一角,遥遥投射而来的目光,像含着万种情愫,柔和如水地落在崔锦之的身上。   半月未见,她竟然清瘦到了这种地步。   祁宥知道崔锦之生了气,便强忍着不来见她,只是睡在兵部,听着暗卫来报她每日做了什么。   思念就像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可内里的波涛汹涌早就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直到此刻见到她,潮水才缓慢地退去,露出微微跳动、尚且鲜活的心脏来。   最终还是祁宥先动了,他修长分明的手划过系带,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又披到了崔锦之的身上。   披风上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带着暖意簇拥着崔锦之。   她看着祁宥,骨头都泛着酸疼疲乏,一时间喉间干涩无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不要说。”祁宥握紧她冰凉的双手,“不要说,老师。我都明白的。”   明白她敢向天下先,明白她一生心血都倾注在这飘摇不定的山河中。   所有的心念,祁宥都懂得,所以不必解释。   只是少年还是想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将一片赤胆忠心交付于令和帝,交付于景王,却换来更深的忌惮猜测。   养心殿中的事情,没有逃过他的耳目,他心中担忧,忍不住想要见她。   祁宥嗓音低沉:“今日尚有用处,便是栋梁柱石,是国之肱股。他日事毕,就是潜谋违逆,乱臣贼子。老师,你后悔过吗?”   崔锦之没有说话,她紧紧地回握着祁宥温暖宽厚的手,像是想从他的身上汲取力量般,不肯放开。   嘹亮的嘶鸣之声响起,如雷的马蹄声隆隆作响,震得大地都轻颤了起来,霍玉山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二人身边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很快只留下一道背影。   携裹着劲风呼啸,将崔锦之身上的鸦色披风吹的猎猎作响。   她目光微凝,良久才平缓地开口:“臣从未有过一刻后悔。”   “毕生心愿,不过海清河晏四个字。”她眸色冷寂,眼底深处燃烧殆尽的余烬还带着点点星火。   金芒划破乌黑的云翳,泄露下一缕天光,很快便倾泻出更多,转变为漫天昳丽的金霞,耀目灿烂。   萧瑟厚重的号角声似乎越过千里之外的大地稳稳地传了过来——   车骑将军薛怀忠,痛斥君上暴政无德,戮辱臣下。拥立祁邵为君,率领二十万虎豹军,于江城起兵谋反。 第七十七章 局势   “你说什么!”   令和帝眼前一黑,差点就这样直直地晕了过去。   “车骑将军于江城起兵谋反,申州已经沦陷了。”霍玉山单膝跪在地面上,沉声重复了一遍。   皇帝身形晃了晃,刚站起来不久,眼看着又要倒下去,祁旭连忙将他扶住,“父皇。”   却被令和帝一把挥开,他撑着桌案,额头上的青筋偾起,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几个字:“去请诸位大臣进宫!你,继续说。”   “京城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江城,薛怀忠知道此事后大怒,向全天下道——”   霍玉山顿了顿,“‘君上糊涂无能,致纲纪败乱,三殿下有潜龙之姿,受天命,继大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只能顺迎时机,起兵逐鹿’。”   令和帝冲冠眦裂,“他们竟然敢!”   “申州沦陷,拼死向蔡州发出求援……只是自江城到京城,各地驻军皆无抗衡虎豹军之力。”   二十万虎豹军驻守荆楚之地,本就是数量庞大,令和帝自然不可能再给其他地方分授兵权。   本意是同玄甲军、东南驻军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现在,却成了直入京城心脏的一把尖刀。   大军北上,甲卒二十万众,沿途郡县,竟都是土鸡瓦犬之辈。   令和帝一阵晕眩,跌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没能平定下心神。   “报——”   内侍急匆匆地走进来,重重地跪了下去:“蔡州太守……率领城中百姓,弃城而逃,前往隐阳城了……”   令和帝面色更加惨白,手指紧紧握着桌角,还在隐约颤抖。   “父皇。”祁旭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父皇一定要保重,大燕如今的局势,还要靠着您决断才是。”   皇帝胸膛起伏着,听了景王的话,强定下心神,“扶朕去太和殿。”   此时文武百官早已满头大汗地赶进宫来,瞠目相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燕虽说偶有不成气候的流民暴动,可很快便被镇压下去,也算得上承平日久,如今一时间听李公公道出薛怀忠起兵谋反之事,皆惊骇失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叶榆痛苦地闭了闭眼,只在心底道了句:“天下将动。”   太尉王宾鸿亦是面如菜色,“如今虎豹军挥师北上,而通州大营不过区区一万兵力,如何能挡?”   “玄甲军呢?”令和帝想起了顾云嵩,连忙道:“让定远将军调动玄甲军……”   霍玉山直接打断,皱着眉朗声道:“玄甲军驻守靖远,与蔡州相距千里,根本来不及。”   令和帝只觉得一股怒气顺着背脊直冲脑门,“那你说如何打,东南驻军离京城更远。如今军心动摇,蔡州太守龚唐看到申州沦陷后,自知不敌,直接放弃了蔡州!”   兵部尚书窦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令和帝的脸色,干笑着道:“蔡州本就兵力甚弱,若强行抗衡,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城破人亡的下场。龚大人看似狼狈,实则是救了全城的百姓啊。”   令和帝看了眼刚才的小内侍,眉峰稍拧,“蔡州不是小城,如何将全城百姓都带到了隐阳城?”   “若说城中尽是青壮尚能够带走,老弱妇孺又如何比得过虎豹军的脚程呢?”霍玉山也奇道,他在军营多年,对于行军打仗之事颇为熟悉。   窦涵连忙拍马屁道:“那不正是龚大人的能力所在吗?”   那小内侍已是淋漓大汗,扑通一声跪下:“龚大人……丢弃了蔡州的老弱妇孺,只带了三万青壮投奔隐阳城。”   崔锦之的指尖垂在身侧,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蔡州全城仓皇退却,余下一堆手无寸铁的妇人幼子,待到虎豹军到来时,迎接他们的,不就是一场血宴吗?   霍玉山的脸色已经铁青到了极点,“……这些人竟能就这样抛下妻儿父母……”   大殿上鸦雀无声,多少大臣们意乱神疑,消息传到京城时早已过了整整三天,蔡州现下的惨状可想而知。   王宾鸿小心翼翼道:“为今之计……不如举城上下……”   他说的含含糊糊,可朝堂上哪个不是修炼了千年的人精,自然明白太尉的意思是迁都北上。   窦涵刚刚拍错了马屁,如今正急着想要弥补呢,连忙道:“臣附议!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如今只能一边北上,一边命顾将军的玄甲军出动,让他们镇压逆贼才好。”   要不怎么说王宾鸿当得了一国军令之长的太尉,既提了意见,又说的不清不楚,由出头鸟窦涵来点明。   此时他这番言论一出口,百官皆哗然一片,纷纷窃窃私语。   叶榆厉声叱道:“胡言乱语!如今国难当头,还未开战,就先溃不成军的狼狈迁都,必使天下民心动荡!”   黑面如煞神的霍玉山也冷冷地看了眼窦涵,“京城镇定,才能使百姓心安,陛下当镇守京城,与大燕百姓共患难!”   令和帝本对窦涵的提议隐隐心动,现下却被劈头盖脸地驳了回去,面色愈发沉重。   窦涵涨红了脸,仍梗着脖子喊:“此时大军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民心!若真是举国覆灭,叶御史怕是得去阴曹地府里谈民心吧!”   议论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有斥责叫骂的,有小声提着意见的,乱哄哄的如同午门菜市口一般,一时间唾沫星子漫天飞。   崔锦之垂袖而立,甚至往一旁让了让,给诸位同僚留出了吵架的空间。   令和帝被吵得头晕目眩,烦躁到了极点,大喝一声:“都给朕闭嘴!”   大殿骤然安静,有几位御史还不服气地想要开口,却被叶榆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皇帝阴沉地看了眼闹得不可开交的众人,视线落在了不发一言的崔锦之,道:“丞相如何看?”   崔锦之拱了拱手,道:“叶大人说的是,若陛下迁都,是否要带上京城百姓呢?若带,人数过多,速度极慢,怕还没走上几日便被身后的虎豹军追上了。若不带,京城必定人心惶惶,打劫抢烧之事必定层出不穷,各地相继接到消息后,更惶恐不安,才真真致使天下大乱。”   “如今窦唐率三万青壮投奔隐阳城,隐阳城由张元德老将军担任郡县,张老将军乃顾家旧部,当年蛮族进犯,他以五千兵卒苦守嘉峪关一月,杀敌上万,最终等来顾老将军的援兵。”   吏部尚书眼前一亮,“张将军骁勇善战,颇有谋略,他率领的隐阳城将士定非那些酒囊饭袋之士,必能为玄甲军拖延一段时日。”   朝堂上的倾向已经隐隐倒向迎战的趋势。   王宾鸿却还是一副不甚赞同的模样,“张元德再怎么神勇,手中又能有多少兵力呢?按照大燕兵律,除三大军和通州大营外,各地军卒不得超过一万,怎么和二十万大军抗衡?”   “隐阳城中尚有百姓,窦唐带去的三万人也能派上用场。巨鹿之战中,楚霸王率数万兵众抗衡四十万秦军,甚至还带动各路诸侯全歼王离之军,如何不能抗衡了!”一位御史急道。   王宾鸿掀起眼皮,蔑然地看了眼那年轻气盛的御史,冷笑道:“项羽尚有精兵数万,而张元德不过八千将士。”   说完,就闭上眼睛不肯开口了,那御史没听懂,还待和他嚷嚷几句,又听景王和缓地开口:“侍御史大人有所不知,纵然城中百姓乃青壮之年,可在这太平盛世生活的太久,哪里识得兵革呢?这样东拼西凑出来的军队,又能有什么战力呢?”   祁旭整个人泛着如沐春风的儒雅,却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问题,搞得一旁正准备破口大骂的碎嘴子都悻悻地闭上了嘴。   令和帝眼中含着欣慰,赞赏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皇兄此言差矣。”祁宥淡淡开口,朝堂上探究、打量的眼神悉数汇聚在他的身上,“并非要张将军以八千兵力抗衡虎豹军,而是‘拖延’二字,为玄甲军的到来留出战机。”   “薛家潜谋大事,犯下谋逆这样的滔天大罪,却打着‘潜龙’的名号。若父皇真迁都北上,在世人眼里不就是心虚吗?更坐实了薛党‘受天命、顺天意’的胡言乱语。”   这句话一瞬间点醒了令和帝。   是呀,他才是真龙天子,身负帝王气运,如今却要被乱臣贼子逼得仓皇逃窜,哪有这样的道理?   “八百里加急!”   只听殿外马蹄轰隆作响,骏马飞驰而至,将士勒停马匹,飞身跳将下马,快步入内。   他眼中红丝遍布,满身尘土,重重地跪在地上,朗声道:“隐阳城急报!申州、蔡州相继失守,虎豹军屠戮上万百姓,一路北上,行至隐阳城外。”   令和帝急忙道:“你离开时,虎豹军已经攻打隐阳了吗?”   那将士摇摇头,神色疲惫,看样子是日夜奔波,不曾休息一刻,“蔡州太守龚唐率领百姓进入隐阳城时,张县令便命末将即刻向京城发出急报,随后率领将士在城外挖开深壕,遍插竹刺,还准备好了陷马坑与绊马绳,以待薛军。”   “张将军还说……”小将士突然将头深深埋下去,忍住两颊的酸胀,铿锵有力地答道:“他仰承天恩,誓死守卫隐阳城,与百姓共击逆贼,绝不后退一步。”   令和帝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动容之色,眼中水光闪动,“好、好、好。”   如今皇帝正是感动的时候,祁宥不动声色地乘胜追击:“虎豹军打得就是各地的措手不及,父皇现下应传令各地,调动军队,招募士卒,以防浑水摸鱼者趁机暴动。”   “隐阳城如今已是被困之势,又骤然增加三万人口,粮草才是隐阳能不能坚持下去的关键,还请父皇从京城运送粮草至隐阳城外,为即将到来的玄甲军准备好辎重,做好长期对战的准备。”   这下连令和帝都深深地看了眼祁宥。   方才被四殿下呛住的景王淡淡地瞥了眼有条不紊的少年,开口打断他:“四弟说错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从京城运辎重花费时日尚多,应该传令隐阳城以北各郡县,敕令捐献粮草才是。”   萧党一派连忙称是,令和帝也思量起来。   一声轻笑响起,空灵悦耳,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丞相面上带着薄薄的讥笑之意,“若相邻郡县向隐阳输送粮草,若隐阳城破,虎豹军下一个攻打的对象便是他们,到那时既无精锐的兵力,又无充足的粮食,这些郡县会覆灭的更快。”   “何况此时隐阳城已经被围,景王殿下是想让这些本就自身难保的郡县越过重重大军,将东西送进去吗?”   丞相看似轻声细语,却气势咄咄,连带着景王都不愿同对她对峙上,旁人便更沉默了。   见他们吵够了,令和帝也适时开口:“如此,那诸位爱卿举荐谁来运送辎重呢?”   方才还喧闹纷纷的众人更加安静了,纷纷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玄甲军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到呢,这京城距离隐阳城这么近,即便辎重车队缓慢,日夜兼程五日也到了,若张元德坚持不住,除去城中百姓,头一个献祭的就是运送粮草的人。这样一个不知道还有命回来的差事,谁敢领啊?   霍玉山身形一动,正要上前,一个身影却更快他一步。   祁宥单膝跪下,背脊却勃然挺拔,全身流转着从容不迫的气势,坚定道:“儿臣愿往,与隐阳百姓共存亡。”   令和帝看着他,无言地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   祁宥却似预料到一样,沉声开口:“儿臣是皇子,更是大燕之臣,即便为天下苍生而亡,忠魂不改,大义之举,死得其所。”   文武百官皆屏住呼吸,看着少年面庞刚毅、神情镇定地逐字逐句请愿,一时间大殿的气氛更加肃穆沉寂。   向来默默无闻,不甚受宠的四皇子在一片噤若寒蝉中越众而出。他分明低着头,却身负少年凌云之气,傲然恣意地俯视着四方宵小。   一把蒙尘多年的利剑,终于在此刻拭去尘埃,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光耀来。 第七十八章 同心绳   落日将天边一线薄雾照射成金黄一片,日光破碎,只剩下染成血色的晚霞,化作汹涌的余晖尽数倾泻在黄昏时分的京城中。   大燕四皇子祁宥受封楚王,率两千通州大营将士,护送辎重前往隐阳城,等候玄甲军的到来。   陛下有旨,即刻清点整肃,入夜后动身出发。   此刻丞相府中。   祁宥立于窗前,银铠白袍,锋利坚韧的柳叶甲在夕阳的照射下泛出粼粼波光,连带着那双如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此时也显得熠熠生辉。   周身带着金戈铁血的冷肃之气,让原本恣意的少年气息添上了属于成年男子的深沉与凌厉。   他低下头,冷硬的面容带上几分柔情,任由崔锦之为他系好披风,待到她准备收回手时,一把紧握住崔锦之的手。   “我不在京城时,老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崔锦之沉重地回握住少年的手,总觉得心头的不安越扩越大,“如今隐阳的情况到底如何也不得知,只盼望着殿下万事小心,平平安安才好。”   他将丞相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凉森冷的铁甲传来,安抚道:“父皇的诏令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往玄甲军了,还赐了我军前自主之权,只要张老将军坚持到玄甲军来时,隐阳定不会出什么大事。”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人心惶惶,朝中蠢蠢欲动的人不胜其数,老师留在京城,才是最危险的。”   她摇摇头,“臣能有什么危险,左右不过是人心算计,殿下不必忧心。”   祁宥目光追寻着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上一下,沉沉墨色之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这个,给老师。”   少年手掌摊开,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小巧精致、深红似火的光珠,被墨色手绳穿过,顶端系着一个小结。   那结繁琐复杂,成似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藤蔓紧紧包裹着成团。   崔锦之微怔,却被祁宥不由分说地握住手腕,轻轻戴了上去。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压抑的崔锦之快要喘不过气来,可这样的感觉很快荡然无存,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心狂跳不止,有力地向她证明着存在,可崔锦之仍觉得胸腔内空荡荡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仿佛有什么链接悄无声息地断开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崔锦之下意识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   一片死寂。   崔锦之不甘心,又多唤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一阵寒意似毒蛇缓缓爬过她的背脊,带来一串止不住的战栗与恐慌。   “老师,你怎么了?”祁宥瞧她脸色不对,问道。   崔锦之回过神来,强压下情绪,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只是有些担心殿下罢了。”   她举起手腕,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一节莹白的藕臂,晃了晃手腕处的墨绳。   沉重的墨色与纯粹的洁白混杂在一起,耀眼的光珠荡漾在腕间,不知为何,祁宥心中突然泛起一阵灼热与晦暗不明。   仿佛天地泯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间。   祁宥凝望着崔锦之,突然桎梏住她的手腕,将那墨绳扯下,转身就走。   只留下怔楞在原地、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什么的崔锦之:“……殿下?”   少年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根手绳,闻言回眸望去,那双深沉的眼眸中蕴藏着复杂之色,只说了句:“老师,保重。”   霍晁早在府门外等候,见祁宥出来,下意识向少年的身后望去:“丞相不来送殿下吗?”   少年翻身上马,单手勒紧缰绳,冷冷地瞥了眼霍晁:“将士们已在通州大营等着,粮草辎重也已整装完毕,你还想京城的人敲锣打鼓地欢送吗?”   霍晁闭上嘴,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   如今科举舞弊一案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廷尉府还扣着几十位官员,又遇上薛怀忠谋逆这样的大事,朝中上下可谓是一团乱麻。   丞相将祁宥送出宫门已经算是百忙之中抽出的那么一丁点儿时间了,估计他们前脚走,崔锦之就得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赶。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祁宥已走出好一截路了,连忙一夹马腹追上去。   少年背脊挺拔,直直地坐在骏马上,白袍微微飘扬,他看着自己始终紧攥的那根手绳,思绪突然飘到那年兰若寺中,高僧对崔锦之说过的话——   “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他的指骨不由得更加用力。   又想起谈闽将这根同心绳交到他的手里,神色肃然的模样。   “此乃同心绳,戴上之后,便可留她在身旁。”谈闽冷静道,“哪怕是阴阳相隔,你也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离。   “虽然这些年有殿下的血温养着,她的气色看着与常人无异,连中原的杜怀舟把脉也瞧不出差错。可是殿下……我卜过她的命卦,大有剥卦之相,无论做什么,也改不了走向消亡的命数。”   说了一大串,归根到底只是四个字——必死无疑。   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感觉?祁宥平静地想着,大抵是些许茫然,一个字一个字地理解着谈闽到底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杜怀舟都诊断她无恙,可谈闽却说,她的命数无解呢?   “有什么办法能救她?”他听见自己问。   “殿下,万物终有因果,强行扭转命数……”   “我不在乎。”   祁宥回过神来,举起手中的同心绳,目光微颤。   他不在乎,那么崔锦之呢?   被人强留在世间,哪怕身死也不得解脱,魂魄永不得遁入轮回。   祁宥不信鬼神,心底却恍然无措地害怕起来,如果同心绳是真的,她会不会恨他呢?   他突然抿起薄唇,将臂高高举起,用力地将手绳掷出,那颗光珠划出一道轨迹,在落日的映射下泛出耀眼的红芒。   它重重地落入一个小水洼处,将那滩浑浊溅起一个水花,很快便没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少年深深地望了一眼,沉默且坚定转开视线,狠狠地夹住身下的马腹,那骏马嘶鸣一声,向城门外狂奔而去。   -------------------------------------   崔锦之抚了抚心口,在祁宥走后缓了好半天神,才在心底唤道:“系统?”   【干嘛。】   系统那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崔锦之指尖抵着自己的掌心,一片冰凉黏腻。   “刚刚叫你怎么不回答?”   【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她沉默一瞬,视线缓缓扫过空荡荡的腕间。   果然,不是错觉。   系统为了避免过多的干涉,其实很少与她交流,可即便甚少联系,崔锦之在冥冥之中也能感受到系统的存在。   但今日带上那个手绳的那一刻,一股头皮发麻的感受瞬间淹没过她的身体,仿佛和系统的连接突然断开。   而此刻系统的反应果然验证了崔锦之的猜想。   系统却以为她用沉默表达着无语,还在脑海中不住地嚷嚷着:   【我们可是百万级响应,你只需要心神微动,便能唤出我!你刚才绝对没喊我!】   崔锦之揉揉眉心,没理会这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平时只会咋咋呼呼的系统。   她下意识地选择将此事咽进肚子里。   系统第一次对任务下达近乎强制性的命令,就是因为祁宥。   虽说它装死没解释为什么,但崔锦之大概也猜得出来——他们在尽力避免祁宥出事。   只要不阻碍自己完成任务,她也懒得深究,不过这一次祁宥却突然拿出这样一根手绳。   崔锦之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猜到了自己背后有系统?   不对,丞相下意识扼住自己的手腕,她和祁宥朝夕相对了六七年,他对于崔锦之身上的病痛总是在意的不行,生怕她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要是祁宥真知道她随时都能从这个世界脱离出去,不得气的生撕了自己吗?   崔锦之定下心神,想起少年闷闷地从她手中夺走这东西的举动,一时间倒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手绳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如果真的有东西能轻易断开她和系统的连接……   她喉咙发干,想到自己的一些同事莫名其妙地困在某一个世界无法回来,第一次对这个任务世界产生了无法掌控的感觉,紧紧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崔锦之很快平静下来。   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丞相站在四方天地的庭院中,突然抬起头朝着那朱墙碧瓦的皇宫望过去,飞檐四角翘伸,让人心生压抑。   太阳西沉至天边,光线越来越暗,先前还绚烂壮丽的霞光全部没入地平线,只剩下暮色模糊一片。   终究还是落下去了。   -------------------------------------   香烟袅袅舒人心神,炉火也散发着阵阵温暖,本该是惬意到了极致。   可政事堂中正吵得不可开交,吵得人脑仁都发疼。   “如今本就战事告急,申蔡二州的伤亡情况还不知如何,再将牵扯科举一案的官员苛以重刑,天下人会怎么看!”   “科举舞弊乃朝廷丑闻!本就是薛成益贪赃枉法,如今薛怀忠竟敢起兵谋反,若不严惩,如何正天下律令!”   祁旭冷眼看着他们争吵了好一会,突然开口打断众人:“薛贼胆大妄为,竟敢称祁邵为潜龙,如此悖逆狂妄之举,非正法不足儆在位。”   王宾鸿亦冷声附和道:“旁人先暂且不提,这薛成益乃逆贼之父,若不将其诛杀,不就是告诉天下人,陛下软弱可欺吗?”   新任内阁大学士陈峙皱起眉,“虽大燕要与薛贼开展,但局势到底如何谁人也无法预料,留住薛家人的命,若逆贼真兵临城下了,还可用他们谈判。”   “呵。”王宾鸿嗤笑一声,“陈大人这才刚当上内阁大学士,便如此畏手畏脚,能做成什么大事?薛贼连觊觎皇位这种当诛九族之罪都犯下了,哪里还会管自己的父亲?”   陈峙不欲与他多争执,只转头看向正中央的祁旭,说:“殿下如何看?”   祁旭目光阴翳地扫了他一眼,道:“斩。”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继续道:“不仅要斩,还要割下薛成益的头颅送到隐阳城,向虎豹军示威,让天下人看看——久藏异心、妄图作乱天下是什么样下场。”   “不可。”崔锦之猛然抬头,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玄甲军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隐阳,若真将薛成益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必然会激怒虎豹军,若他们强行攻城,屠戮百姓……”   祁旭直接打断她,“薛家这些年本就权倾朝野,若非父皇仁厚,哪里还能由得他们作乱。不杀薛成益,如何让读书人安心,如何让天下人心服?传令下去——薛成益、薛延二人于御街腰斩……”   “景王殿下!”崔锦之少见地动了怒,声音冷到像含着冰碴子似的,“大燕本就不会畏战,何必非要激怒薛怀忠呢?腰斩乃是极刑,薛怀忠知道自己的老父和嫡子死相凄惨,必然将怒火发泄在百姓的身上,黎民何辜!”   气氛一瞬间沉闷起来,诸位大臣皆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掺和到这两人中间去。   祁旭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一贯温和文雅的假面也维持不住了,他冷笑道:“若不杀薛党,他们便不屠戮百姓了吗?如今最要紧之事,便是稳定军心——只有薛成益的头颅才能鼓舞将士们的士气。”   崔锦之站立在堂中,眼眸锋锐至极,不卑不亢地同祁旭对视着,显然是绝不肯后退一步。   景王双手成拳,青筋凸起,一字一顿道:“况且父皇将监国之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崔大人,你未免太过逾、矩。” 第七十九章 头颅   内阁拟旨的效率很高,第二日清晨,薛成益与薛延坐在摇摇晃晃的囚车中,自宫中向御街拉去。   再怎么据理力争,也抵不过实打实的监国之权,如今令和帝精力不济,压抑多年的祁旭终于在长兄过世,三弟谋逆的情形之下扬眉吐气了一把。   崔锦之越是木秀于林,祁旭就越高兴——只要找出了丞相的错处,祁宥与那个位置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   囚车一路向前,四周紧紧围绕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于薛怀忠谋逆一事不以为意,认为很快便能平定下去,于是群情激奋地随着囚车的方向行进高呼:“杀逆贼,平天下!杀逆贼,平天下!”   到了御街,薛成益和薛延两爷孙被几个官兵从牢笼中扯出来,困在两个木桩之上,无数菜叶鸡蛋狠狠地砸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有百姓忍不住唾了一口:“呸!好个贪官,败坏科举不说,还敢谋逆篡位,杀得好!”   薛成益闭了闭眼,在廷尉府中关了半月多,虽没人对他用重刑,但听到儿子薛怀忠拥立祁邵为王,剑指京城时,那口心气已然散了。   起兵夺位,尚在京城的老父和儿子是什么下场,还用想吗?   他穿着褪色宽大的囚衣,瘦骨嶙峋的身子在末春时节忍不住发抖,浑浊而暗淡的眼睛扫过四周或兴奋、或狰狞的脸,嗫嚅着双唇,最终还是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百年薛氏,终究还是断在了他的手上。   这些年,他太过得意忘形,放任族中子弟依仗权势欺凌弱小,卫国公和祁旭韬光养晦,丞相初出茅庐,薛氏一枝独秀,自然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旁的薛延他看着眼前的刽子手抚摸着雪亮泛冷的斧头,已然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快要痴呆了。   那满脸横肉的壮汉狞笑着瞥了一眼吓得快尿裤子的薛延,只听行刑官将木牌重重地扔掷在沙地上,他交换着左右手吐了两口唾沫,又握紧双手,高高举起大斧,冲着薛延的腰间砍去——   刀斧入肉的钝痛之声响起,围观的百姓兴奋着高呼,纷纷鼓起掌来。   哪知这一斧头下去并未将薛延砍死,他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声,让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欢呼。   那刽子手冷笑一声,又重重地落下一斧,薛延被砍为两段,上半身滚落至沙地,手指下意识地颤动,口中还能低低地惨叫着,直至彻底没了气息。   那高高溅起的血液噗嗤一声洒到了薛成益的脸上,他紧闭着双眼,滑下一滴浑浊的泪。   刽子手又如法炮制地腰斩薛成益,他上半身同薛延一样,仰倒在沙地之上,口中却紧咬牙关,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惨叫。   他双目瞠大,至死也不肯闭上。   刑台后秉笔太监孙兴安吊着尖锐的嗓音道:“来人呐,把这个逆贼的头颅给咱家割下来!送到隐阳城给他们看看,想祸乱天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那刽子手连忙谄媚地点点头,一脚踩上薛成益的胸膛,狠狠地从脖颈处劈开,那头颅顺势滚落开,鲜血如注般倾洒,将沙地晕成一片暗色。   人群中又传出阵阵叫好之声。   不远处的陈元思惨白着脸色,终于还是扛不住地转身呕吐起来,胃里的酸水不住地翻江倒海,他吐了好半天,才终于勉强止住。   崔锦之神色平静,只是眼眸中似有复杂涌动。   死不瞑目的头颅被红布包好,放进了木盒之中,行刑官接过,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孙兴安。   他盯着怀中的盒子冷哼一声,抬脚朝外走去,人群自动向两边散开,为孙兴安让出一条道来。   只有崔锦之没有动弹分毫。   她轻掀眼皮,眸色冰冷地注视着孙兴安,纵然模样看着温和,却流露着让人心生惧意的威仪。   孙兴安缓慢地靠近崔锦之,轻笑了一声:“丞相大人,今日竟然有兴趣来看薛贼受刑,好雅兴啊。”   丞相表情依旧淡然,仿佛没听到般,漠然地觑了一眼他。   孙兴安被这打量的眼神激得怒意上窜,却还是强压住,冷笑一声:“咱家还得忙着回宫复命呢,待景王殿下过了目,咱家还得前往隐阳城监军呢。”   “监、军。”崔锦之目光更加冰冷,连唇畔都带上冷峭的讥意,“景王殿下还任命了孙公公为监军?”   “是呀。”孙兴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薛氏辅佐陛下多年,还能做出谋逆之事。若是……”   他压低声音,状似为难地说:“这四殿下的手中还有两千将士呢,若他也起了哗变之心,崔大人,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呢?”   本以为崔锦之会勃然变色,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常年宦海沉浮的丞相大人,只见她微微一笑:“景王殿下忧虑得是。”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孙兴安的阴阳怪气转为景王对将士们的忌惮,孙兴安自知说错了话,带着满腔怒气看了眼崔锦之,转身就上了马车。   人群又渐渐动了起来,如今薛贼已除,自然没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散去了。   陈元思低声道:“崔相,我们回宫吧。”   二人上了马车,崔锦之执起一旁的紫砂壶,到了一杯清茶,递给陈元思让他漱漱口。   元思轻抿了一口茶,冲淡口中的酸意,才苦笑了一声:“幸好霍晁随殿下去前线了,若今日瞧见我这副模样,不知道又要嘲笑我几年了。”   心头淡淡的愁云被他的轻嘲拂开,崔锦之道:“你在廷尉府中还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吗?”   “唔……确实没怎么见过,廷尉府有专人负责刑讯,不过……”   他微微一顿:“崔相还不知道,昨夜圣旨传到廷尉府,吓得薛延直接瘫软在地,可薛成益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了要见丞相一面。”   “见我?”崔锦之撩起车帘,看着京城街头上热闹非凡,如往常般烟火气息浓重的景象,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并非讥讽,甚至还含了点悲哀的意味。   “薛成益知道,萧家不会放过杀他的机会。他唯一的出路,只在我的手中,可惜……萧家算准了民心之向,若强行留下薛成益的性命,只怕是我们也会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了。”   “是。所以昨夜我按下了这个消息,景王若是知道了薛成益要求与您见一面,必会让朝中党羽趁机攻讦。”   指尖抚上温润的茶盏,她苦笑着摇头:“陛下重病不起,监国的权力尽数交予景王,若我当日……”   若她当日没有顶撞令和帝,不让他瞧出来自己对祁宥的心疼之意,如今的局面,会不会让她和祁宥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可是令和帝冰冷审视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想到祁宥从受尽欺辱,敏感多疑的小少年,到如今身穿银铠,脚踏四方的男子,崔锦之怎么也无法开口附和那些带着恶意揣度的话语。   有些无可奈何地在心底轻笑,在官场浸淫多年,不是早就练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吗?   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关头,却怎么也没办法骗出口了呢?   不知不觉中茶杯微微倾斜,溢出的茶水惊醒了沉思着的崔锦之,陈元思也掏出锦帕擦干净水渍,忍不住劝道:“算起来崔相从科举开始,就日日歇在政事堂,不如找个时间回府好好休息一日。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崔锦之摆了摆手,指尖抚上额角,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卫国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他们的动作也会越来越大,如今往隐阳派去了孙兴安作监军,不知还要作出什么乱子。”   元思的面上也不由得泛出冷意,“这个孙兴安,向来是贪财好货之辈,派此人监军,殿下那边必然会受到牵制……隐阳还未平叛,沦陷的两州也没能收复,南诏铁骑还在西南蠢蠢欲动,而景王党羽之人,竟然还想着如何争权夺位。”   一向尽力学着丞相淡然之气的少年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头疼得更加厉害,崔锦之捏了捏鼻骨,也想到了沉寂多年的蛮族,“传信给殿下,借他手上军前自主之权通知穆临将军,调动一部分东南驻军向西出发,震慑南诏。”   -------------------------------------   祁宥已率领将士们行军两日,在冀州外整军休憩。   通州大营副都尉之一周季同是此次护送辎重的副将,他随着祁宥亲点了一遍粮食草料还有武器,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见不远处有一行人马快速向他们行来——   “整队!”周季同一声暴喝,原本坐在地面休息的将士们反应极快地站起身来,只听唰唰几声,诸位将士整齐划一地拔出泛着冷意的刀刃来,神色严肃地盯着来人。   祁宥看着那队人马最前方猎猎作响的大红旌旗,微微眯起那双凤目,似有暗云涌动。   最前方驾车的马夫看见了寒气森森的兵刃,忍不住大吃一惊,拼命了勒紧缰绳,那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将车身晃得一阵歪斜。   他惊魂未定地停下马车,就听见车内传出一道尖利的嗓音:“作死啊!把咱家这身老骨头晃散了拿你是问!”   孙兴安铁青着脸色,骂骂咧咧地冲车内钻出来,却在看到眼前黑压压的将士们瞬间如同掐住脖颈的鸡,噤声了。   他定了定心神,冷哼一声为自己壮壮胆子,抱着盒子下了车,皮笑肉不笑道:“咱家是新任的监军,见过楚王殿下了。”   祁宥低垂眼帘,漠然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孙兴安,才缓缓抬高手臂。   身后的将士们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利刃收回刀鞘中去,看得孙兴安暗暗吃惊——这才离京两日,这位楚王便能将通州大营的兵卒训练得如同自己的私兵,当真可怕。   他不着痕迹地扫视过众人,心里盘算着向京城报信的事,手中将那木盒递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是京城赐下来的,殿下还不快打开看看。”   祁宥随意扫视了一眼那木盒,伸手打开,见里面赫然躺列着一个血迹斑斑,死不瞑目的头颅。   周季同小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娘咧,你管这叫赏赐?”   那宦官本想看到祁宥惊惧的模样,却没成想他的薄唇竟还轻轻扬起一抹浅笑,“原来是逆贼的头颅,多谢公公不辞辛苦地送来。”   他转身面向将士们,高声道:“此乃奸佞薛成益的头颅,陛下特将他送往隐阳,望诸位,铲除奸贼,以清王道!”   “铲除奸贼,以清王道!”军士们群情激动,如雷齐声振臂高喊,一时间军心大振。   孙兴安却忍不住白了脸色,不是说……楚王听见要将人头挂在隐阳城外必然会拒绝吗?   不是说什么怕激怒逆贼,拒不肯受命吗?   这四皇子祁宥……怎么和他的老师完全不是一个样啊?   那年轻男子转过身来,俊美的面庞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今夜驻扎在此,公公百里奔波,不如入帐休整吧。”   话音刚落,两个将士便沉默着出列,不由分说地架着孙兴安往营帐中走去,“诶!……你们……”   待在原地的祁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木盒中脑袋,竟然还伸出手抓住头发提了出来,那头颅在手中滴溜溜地转了个圈,瞪大双眼,像含着多少怨气似的。   周季同无声地张大嘴巴,从心底敬佩起了眼前这位楚王殿下。霍晁这么些年都被祁宥“历练”出来了,面不改色地看了眼那头颅,开口道:“不过才两千将士,竟然还要派监军,景王殿下莫不是在防贼?”   少年颇为愉悦地将薛成益的脑袋“咚”地一声丢回木盒里,心里想着祁旭的手段真是如孩童一般幼稚,莫说是薛成益,就是祁旭的脑袋他也是提过的,还能被这东西吓到?   面上却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哪里是想要监军呢,只怕是盼着搅浑这滩水,让我们死在隐阳才好呢。” 第八十章 援军   一直到夜阑人静,万籁无声之时,祁宥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过那串佛珠,霍晁才一把撩开营帐,快步走了进来。   他低声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咱们的人故意没去孙兴安的帐前守着,他半夜便偷偷溜出来,放了一只信鸽。”   少年神色未变,眼帘低垂着,淡声道:“拦下来了?”   “是。”霍晁递出一张小巧的信纸,祁宥接过后打量了一眼,又丢了回去,笑道:“还真是祁旭的一条好狗,事无巨细到了这地步,怕是想连我晚上吃了什么都写上去。”   “模仿他的字迹重写这信,就说通州大营的将士们并不服我。”少年吩咐道:“其余的自己看着编吧。”   “啊?”霍晁大吃一惊,“我写?别呀殿下,我又没元思模仿别人字迹这本事,殿下高看我了。”   祁宥觑他一眼,“你这手丑字不写的和孙兴安一模一样吗?一时间军中还真找不出来这么丑的字,别推辞了。”   霍晁:……   他嘴撅的老高,十分不快地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信,哼了一声:“京城来的信。”   指尖微顿,祁宥猛地抬头,拿过那封信,正要拆开,又面无表情地看向一旁脖子伸得老高的霍晁,“还赖在这儿做什么?”   霍晁颇为遗憾地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儿蹿出营帐去了。   祁宥低下头,快速但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连手心也不自主地发烫起来,那信上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字——   “传令穆临,调动东南驻军,以防南诏异动。”   少年不甘心地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终是相信再无他话了。   是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字迹,分明温润隽丽,却透着一股子冰冷。   他闷闷不乐地丢开信纸,想着自己如今离京整整两日,她竟然半分关切之情都没有,难道就不担心自己同将士们相处得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   她……当真一点都不想他吗?   可祁宥最终还是默默将信纸捡了回来,指尖轻柔而珍重地描绘过熟悉的字迹,感受着胸膛间疯狂奔涌的思念,自嘲地笑了笑。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坐成一尊雕像的祁宥终于动了动,他挽帘出帐,眯眼看着天边一线薄光,心中思量着京城如今的局势。   将人头挂在隐阳城外,还打上振奋军心的旗帜,实则为激怒虎豹军,屠戮百姓,让自己和顾云嵩战败,这样的计谋必不是祁旭想出来的。   卫国公虽然病重,可他毕竟还没死,本在朝中就能和老师分庭抗礼,如今监国权落到了萧家的手里,原本只作壁上观的一些大臣,怕是要闻风而动,向萧家示好,只怕老师更加寸步难行。   只希望他在京城的部署,能够万无一失才好。   -------------------------------------   张元德发丝尽乱,嘴唇干燥苍白,手握长剑立于城楼之上,看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大军,心渐渐沉了下去。   旌旗猎猎,金鼓如雷,战马嘶鸣,气氛凝重。   只见战鼓声响彻天地,在隐阳城的百姓人心惶惶,手脚松软地不知道做什么好。   而西南面城楼上的守军却肃容以待,弯弓搭箭,已然瞄准了不断逼近的前锋大军,他们手持刀盾,朝城门气势汹汹而来。   而城楼之下,张元德已让儿子张诏点了五千亲兵出门迎战。   一时间喊声震天,众将士殊死搏斗,不肯后退半步,眼看着战事胶着,张元德一把夺过长弓,大吼道:“放箭!”   只见一瞬间万箭齐发,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箭簇在阳光之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势不可挡地射入城楼下的大军之中。   一波未平,新的一轮箭矢又齐刷刷地从城楼上飞出,前锋军的队形被打乱凝滞,纵然又盾牌抵挡住一波,可还是有无数锋锐的箭头狠狠地射穿甲胄,血肉横飞。   在密集的箭雨片刻不停的攻射之下,两万前锋军的阵型打乱,战马嘶鸣,高抬前蹄,将后背的士兵甩下马去,又被铁蹄踏得肚烂肠穿。前锋军的将士一片大乱,纷纷丢了兵甲,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去。   张元德乘胜追击,又命几队弩手不住地向城楼外发射弩箭,一时间敌军人仰马翻,痛呼震天,又损失了一批士兵后,终于退回了大营。   派出的亲卫也立刻收队回城,检查清点着伤亡。   领头的张诏虽然脸上血迹斑斑,却仍然忍不住露出喜色:“爹!敌军暂退!”   张元德一把抱着自己的儿子,无声地落下泪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隐阳城因为这一次短暂的胜利而气氛活络起来,城外死伤的尸体和马匹皆被拖了进来,张元德吩咐百姓将死伤者掩埋,再将已死的马匹割肉分食,才疲倦地往郡县府去了。   他面容憔悴,眼中却仍有精光,大踏步地进了府中,为自己倒出一杯凉茶喝下,才看着身后不知道何时跟上来的蔡州太守龚唐。   龚唐干笑道:“今日击退虎豹军,又能换一日安宁了,张老将军威武。”   张元德没看他,冷笑一声:“如今箭矢已全部用完,七日连战,城楼破败不堪,若虎豹军卷土重来,隐阳根本受不住一击。”   已清点完战场的张诏也踏了进来,冷冷地看了眼龚唐:“隐阳百姓与将士们共守城门,龚大人带来三万青壮却整日只知吃喝,一上前线便手脚发软,竟连甲胄都穿不上了。”   龚唐擦擦额头上的汗,也不敢回这话。   “伤亡如何?”张元德问。   “大约三百多,亲卫如今还剩下六千人,箭矢已无,刀剑铁甲也多有豁口,粮草……也所剩无几了。”   一听这话,龚唐立刻坐不住了:“没、没粮食了?这下可怎么是好……隐阳失守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张老将军,不如咱们放弃隐阳,往许州退去吧。”   “不退。”张元德闭着眼睛,不为所动,“老夫说过,与逆贼殊死搏斗,绝不退一步。”   “张老将军,你糊涂啊!”龚唐急了,“你已为战局拖延了整整七日,想必各地皆收到消息,着手布防,即便咱们退到许州去,虎豹军一时半会也打不进来。”   张诏不由得连连冷笑:“龚大人,如今并非我们弃不弃城的问题,而是虎豹军将隐阳城全部围困起来,出不去,也进不来,如何能逃?”   龚唐跌落在木椅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滚落着,“那、那怎么办?”   张元德长叹一声,“只要再坚持几日,等来援军……”   第二日,虎豹军果然没再发动袭击了,因为昨日的伤亡,他们也需要重新休养整队。   全城的百姓皆聚望楼之下,抬头看着高处的张元德。   他虽年过六旬,却沉稳严肃,不怒自威,高声道:“我不愿骗大家,只想将隐阳城如今的情况据实已告——”   “粮食最多只撑得下两日,箭矢尽发,兵刃卷钝,而二万虎豹军的前锋还在城门之外窥伺着我们,只待剩下的十八万大军,而我们紧紧只剩下六千兵力。隐阳城——已无退路。”   四下一片死寂,百姓们面容枯槁,神色疲倦,紧紧地相拥着一起,想要从彼此的身上汲取到存活下去的力量,抽泣之声从人群中隐隐传来,不一会便越扩越大,让人悲悯万分。   可张元德却再次开口:“粮食不够,就将马匹宰杀了,兵器不足,就趁夜将箭矢捡回,唯有殊死血战,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高举长剑,对天盟誓,振臂高呼:“我张元德一生为大燕臣子,即便兵力悬殊,也绝不后退半步,死不失节!”   “誓与隐阳共存亡!”   城中的百姓被他感染,忍不住跟着高声呐喊起来,情绪激昂到极点:“誓与隐阳共存亡!”   声声响彻天际,振奋人心。   而后张元德一声令下,吩咐官员与百姓收拾兵械,召募士兵。   又从家家户户中筹集粮草,随后亲自带人上城楼加固好了城墙,只待敌军来袭。   可接连过了两日,都未能等到虎豹军正式发动袭击,只让一万将士出兵袭击,很快就被气势高昂的守城军打退了回去。   张元德正纳闷着,却突然听一亲卫纵马狂奔至城楼下,神色激动,大喊道:“将军!北门外已无围困的大军,虎豹军全都撤到了西南一面!”   “报——北门外大约两千轻骑正在快速接近隐阳城!”   来不及喜悦大军撤退,张元德立刻登上北门的望楼,眯眼看去,只见骑兵铁流滚滚,烟尘千里,一旁的张诏大惊:“这是……敌军?”   “不……”张元德看清楚了最前方的猎猎红旗,一个“燕”字跃入眼帘,忍不住瞪大双目:“不是!是援军!听我号令,开城门——”   “吱呀”一声,沉重肃穆的城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城壕上铁索骤动,吊桥下落,二千轻骑带着辎重车队,快速进入隐阳城中。   等来了援军,隐阳百姓忍不住面带喜色,哭泣着朝东北方向的皇宫跪拜而下。   负责清点辎重战备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却仍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气息。   而郡县府中热泪纵横的张元德已撩起衣袍,就要重重地跪下——   “老臣替十万隐阳百姓,谢殿下大恩!”   骨节分明的有力大手先一步扶住了他,少年一身明光甲流转着淡淡金芒,满面尘土,形容倦怠,却依旧遮掩不住眉宇间的清贵俊朗。   “张老将军不必多礼。”   张元德直起身来,两鬓斑白的头发被轻风吹动,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泪痕,略平稳了心神,才道:“虎豹军尽数撤退到西南一面,可是因为楚王殿下?”   祁宥点点头,沉声道:“两日前我率领通州两千将士抵达许州,见虎豹军包围隐阳城,与手下副将商议过后,率领了一千骁骑连夜绕道至西南面大军的辎重处。”   张老将军眼放精芒:“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白日派出一万将士攻城时如此疲惫,可是殿下如何躲开大军的围剿呢?”   “通州将士擅骑射,马术精良,我们并非求得交战,只为骚扰辎重,他们一旦派人围剿,便立刻撤退入山林间,此处地势险峻复杂,我军又来去如风,他们根本无法抓住我们的骁骑。”   少年一双深沉的眼眸落在张元德的身上,将他瘦削的面容尽收眼底,心中已对隐阳城的情况大致清楚了。   周季同大笑道:“张将军有所不知,昨夜殿下率领我们以火箭射燃敌军的粮草,那群叛贼忙着救他们的口粮去了,一夜之间大半辎重全部损坏,今日自然撤军了。”   “好!好!好!”张元德大喜过望,又忍不住淌下两行浊泪,“如此一来,隐阳又可再撑一段时日了,殿下可知玄甲军何时到?”   “不出两日,玄甲军必来支援,只是敌军前锋受挫,只怕会立即通知尚在后方的大军,若是敌军主力先一步抵达,隐阳怕是难以抵挡。”   张诏摊开城防图,咬咬牙道:“如今城中尚有六千兵力,再加之殿下带来的两千将士,城中招募了两万百姓,撑过这两日应该不成问题。”   祁宥下意识学着崔锦之的动作捏上鼻骨,缓缓摇了摇头:“百姓毕竟临时组建,真要与身经百战的大军打起来,抗衡不了多久。”   霍晁接话道:“敌军前锋此时正疲于应战,辎重又近乎全损,不如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带领一队精卫剿灭?”   以几千之将想要歼灭一万以上的兵卒,这话看着狂妄,可祁宥却淡淡一笑,轻按上霍晁的肩头。   霍晁猝不及防地被肯定,瞬间红了脸,连忙问张将军可调动多少人马。   张诏略带犹豫,总觉得少年是否太过轻狂,却见张元德仰天大笑,抚掌赞叹:“好!果然是恣意少年郎!老夫年轻时率领五千兵卒,杀敌上万,如今又有什么不成的!”   “待将士们白日休整后,入夜便调动三千将士予殿下,同通州两千骁骑奇袭敌军前锋!” 第八十一章 泄露   入夜时分,一支约莫五千人的轻骑从敌军无法掌控的北门迅捷而出,趁着浓重的夜色靠近敌军前锋的大营。   前锋将军何鸿羲正紧蹙眉头,坐于灯火通明的营帐中同几位副将商量这战局。   “这辎重粮草已被这群燕军损坏多半,不如咱们暂时撤军,和主军汇合后再攻也不迟。”   “薛将军拨了二万大军给我们,言明要我等攻打隐阳城,而今他隐阳不过几千兵卒,竟能抵挡我们数万将士!将近十日未能进分毫,待玄甲军从后合围上,还有活路可言吗!”   其中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将领涨红了脸,怒道:“守城本就比攻城易,况且隐阳城倚靠山嵩余脉,险峻无比,如何能轻易攻打下!”   另一名副将也跟着骂道:“这燕军真是狡诈无比,白日与我军交战扬威,夜间还派骁骑袭营,我军日夜忙碌,人困马乏,怎么能与他们休整过后的士兵相较?”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何鸿羲直接开口打断几人:“够了,为今之计,只能鸣金收兵,再派人送信给薛将军,让他自蔡州赶来,我就不信了,二十万大军,还攻打不下他一个小小的隐阳城了!”   众人商量完毕,正要各自吩咐下去,只听帐外惊叫大喊之声此起彼伏,连忙出账一看——密密麻麻的带火箭矢射入营帐,迅速点燃一大片,不断有人中箭伤亡,何鸿羲大怒,心中对这群燕军恨之入骨,如今仅剩的辎重也被全部烧毁,他立刻整队上马,全军浩浩荡荡向那支骁骑的方向冲了过去。   祁宥从五千将士挑出一千名臂力惊人,善弓箭骑射的骑兵随自己袭击大营,一击得中,不带半分犹豫,立刻带兵退入尧山。   他们骑术精良,纵然在乱石密布,树木繁多的狭窄山道间也能来去自如,剩余四千将士则于尧山各处要点布置防线。   进两万的前锋军骑马入山,可尧山怪石纷呈,崎岖难行不说,更有大小瀑布隐匿山涧,水声激越,如虎吼龙吟,让人难以判断骁骑的方位。   忽听箭矢破空颤动之声,虎豹军猝不及防地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镞射中,紧接着滚木落石不断,一时间队形大乱,马鸣人仰,散落成一团。   前锋军本就对尧山地形不甚熟悉,如今又是黑夜,甚至没看清楚骁骑在哪儿,就死伤了数千士兵,何鸿羲反应过来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中了燕军的计,上演了一出请君入瓮,连忙大吼着收拢整队,想要撤军后退。   可地势狭窄,将士们看不清楚敌人,心中更是惶恐不安,密集的落石不断砸中人马,不少士兵滚落马下,被马匹踏中而亡。   何鸿羲脸色惨白,强压着恐惧指挥将士后退,却突然见惶惶夜色之下,一柄鎏金螭尾凤头斧,在森寒的月光之下泛着嗜血锋利的锐意。   那年轻男子单手持斧,轻松地抡动那柄杀器,另一只手勒紧缰绳,所过之处皆是血肉翻飞,身后的骁骑被这一往无前的气势所感染,不禁也大喝一声,勒马冲入散乱的前锋军,长刀乱舞,气勇绞杀,带出一堆败肉残血来。   何鸿羲自知已无活路,赤红着双目,手持陌刀便往那俊美如杀神般的男子冲去,手中向前猛刺。   祁宥侧头躲开那气势汹汹的劲风,凤头斧向上挥舞而出,何鸿羲的手腕被狠狠斩断,血液溅上少年冷漠的脸庞,那陌刀和切面整齐的断手一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还未等何鸿羲反应过来,大斧又直直地向前方翻砍而来,马首顿时斩落飞起。何鸿羲跌落在地,一口鲜血猛地喷溅而出,他想要站起身来,却被斧背拍飞好几米,重重地瘫软在地。   骏马嘶鸣,高昂前蹄向他的方向冲来,何鸿羲满嘴铁锈味,强撑高喊:“我降!……我……”   话未说完,便被重重而下的凤头斧从头到脚劈开,成了再无生气的两滩烂肉。   周季同心中振奋,第一次亲眼见了以五千之骑围困数万敌军,又见祁宥亲斩敌将,不由得高呼一声:“楚王万胜!”   一时间骁骑齐应,万胜之声响彻尧山,将士们气势如虹,大刀斧阔地似势不可挡的巨浪席卷向敌军,狂奔狂杀。   前锋军见主帅已死,更加颓然,有人已失了战意,纷纷丢刃解甲,跪地乞降,一直战至河倾月落,斩首六千余人,生擒近一万敌军。   虽然彻夜战斗,可众将士们脸上却带着高昂兴奋的情绪,将溃兵一一捆绑住,将他们聚拢在一团,等候祁宥的发落。   周季同满身血迹,灰头土脸地凑了过来,面上却带着快意:“娘嘞,我们居然才伤亡不到一百人,我行军打仗这么些年,第一次遇上这样小的伤亡。”   霍晁看了眼兴奋不已的周季同,总算明白陈元思为何总喜欢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自己了,他嫌恶地咧咧嘴——   咦,他崇拜殿下的时候不会也是这副嘴脸吧?   “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茫茫天际已飘散着一缕白雾,东方欲晓,薄薄的天光照射在少年被血色染成暗红的明光甲上,闪烁着淡淡寒意,他冷漠地从薄唇中吐出几个字——   “杀了。”   周季同一愣,有些迟疑:“这……”   祁宥立于将明未明的薄雾之中,侧脸还站在斑斑血迹,衬得他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残酷冷然到了极致。   他眸光微动,笑了笑:“老师曾教导我——‘薄罚不为慈,诛严不为戾’,虎豹军一路北上,连破两城,不知虐杀了多少百姓,天下大动,多少双眼睛看着隐阳城。”   “如今大胜,只有将他们全部诛杀,才能告慰在天无辜亡灵,让天下人懂得,顺者昌,逆者亡的道理。”   诛杀殆尽并非残暴,是为蔡申两州惨死的百姓报仇,更是杀鸡儆猴,告诫其他怀有异心、蠢蠢欲动的人。   周将军沉默一瞬,自然明白祁宥口中的老师指的是当今丞相崔锦之,他深深看了眼祁宥,突然对这位智冠天下的丞相大人心生好奇。   究竟是怎么样一位无双公子,能教导出眼前这位胆识过人,心生九窍的楚王殿下?   他没再多说什么,抓起长刀向手脚被束、瑟瑟发抖的前锋军走去。   陌刀高抬重落,一颗人头噗嗤滚下,鲜血飞溅空中,第二个,第三个……   兵器卷刃,血流成河,尧山的土地被泡在血海汪洋之中,一脚踩下去,都会凹出一个小小的血洼。   通州大营的将士们倒还没什么反应,原先驻守隐阳城的士兵已紧咬双唇,落下泪来。   霍晁吓了一跳,以为他们是被这残暴的画面惊到,想要劝慰几句,却听他们捋走颤声道:“杀得好……这段时日我们日夜难安,生怕不知何时敌军就攻破了城门,屠杀百姓……”   泪湿衣襟,众人悲戚呜咽,看得周季同心酸不已,他将手中陌刀一丢,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高呼道:“以此战大捷为始,必能击溃逆贼,平定天下!”   将士们皆被激励,声势浩大的如海啸一般山呼万胜,响彻整个尧山。   祁宥淡淡一笑,扬声让诸位将士休整一二,半个时辰后整队返回隐阳城。   -------------------------------------   数个时辰前,张元德正与众将领在郡县府中议事,他们紧盯着桌上的城防图,低声商量着在何处要加强部署之类的事情。   只见府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几个禁卫军簇拥着一个眼梢高吊、白面无须的宦官走了进来。   他整了整衣袍,双手拱袖,细长的眼睛环视一周,才阴冷一笑:“咱家是景王殿下钦点的监军,怎么商议军事,也不通知咱家一声。”   张诏被这阉人趾高气扬的模样气得正要开口,张元德却不动声色地将人按了下去。   孙兴安见众人识相,冷哼一声,手持敕令,开口道:“隐阳城郡守张元德接旨。”   府中诸位文武官员皆撩起官袍跪下听令。   “今天下大乱,兵革甚众,民惶惧难安,故斩逆首,送往隐阳城悬首以徇,慰告天下。”   听得众人心中一片惊颤,不敢多言,可张诏却忍不住出声道:“楚王殿下将敌军前锋悉数引至尧山,战况如何还未可知,此时将人头挂上去,只会使百姓惊惧。”   一文官磕巴着开了口:“玄甲军还未至,若敌军主力先一步抵达隐阳城外,看见其父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必然大怒……”   孙兴安提高了几分音量,尖锐着嗓子道:“你们敢抗旨?!”   “公公何必将话说的这样重。”张元德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答道:“老臣不过是等候玄甲军到来,再将人头挂出去,怎么还用的上抗旨二字?”   那宦官被气得发抖,手指发颤着指着张元德:“好,好得很,待咱家回宫后,定将此事据实上报。你们,就等着景王殿下的处置吧!”   张老将军八方不动地“嗯”了一声:“老臣一生镇守大燕,世代尽忠,俯仰间无愧天地。臣相信,景王殿下定会明察。”   “来人啊,公公累了,送他回驿站休息。”   几个兵甲上前,却被肃容的禁卫军挡了回去,气氛瞬间凝滞,龚唐笑着打了几句哈哈:“孙公公息怒,张将军是武将,您别同他一般见识,下官送您回去。”   见有人递来了台阶,孙兴安倒也不想真在别人的地盘上起了冲突,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龚唐连忙跟了上去,谄媚地笑道:“公公慢点。”   走出郡守府好一截路,孙兴安才斜睨他一眼,念出了他的名字:“龚大人。”   龚唐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哈腰:“正是下官,公公竟然认识下官。”   “如今朝中上下谁人不识龚大人。”孙兴安讥笑一声,“抛弃蔡州妇孺老弱,逃往隐阳城,待到平定逆贼后,第一个要斩的,怕是就是龚大人您了。”   这话听得龚唐头上的冷汗都快要下来了,他面色惨白的差点跪下:“……公公,下官冤枉啊……蔡州兵力甚弱,又无善战的将领,如何能够抗衡?下官只是想保留最有力的青壮……”   孙兴安理理袖口,进了驿站,龚唐已吓得面无人色了,一同跟他进了驿站,才重重地跪下,膝行着至施施然坐下的孙兴安面前,哭道:“公公救下官一命,下官必结草衔环,报答公公大恩。”   那宦官不慌不忙地看了眼涕泗横流的龚唐,缓慢地说:“咱家且问你,他们说要等待玄甲军后再悬挂人头,可玄甲军从陇原动身,少说也要半个月时间。咱家听他们的口气,怎么觉着玄甲军不日便能抵达?”   龚唐一顿,拼命回想着平日里蛛丝马迹,“……下官是文官,战场之事他们不愿同下官多说……好像,下官曾听张诏将军说过,顾将军并非从陇原出发,而是……梁州?”   “梁州?”孙兴安皱起眉头。   玄甲军驻扎陇原,抵御边境,非诏令不得私纵兵马,可如今却说是从梁州动身,说明顾云嵩提前收到了消息,楚王这么笃定玄甲军到来的日子,那么给顾云嵩递信之人……   孙兴安目光中闪烁着激动的意味,不由得大笑几声:“龚大人啊,这下你可是立下大功了。待景王殿下铲除了心头之患,必要重重赏你。”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龚唐却心头大惊,知道自己窥探到了不得了的秘密,他忙赔上笑容:“公公不是想将薛贼的头颅挂上城墙吗?”   “哦?你有法子?”   龚唐点点头:“公公何必怕他们,您手中的可是景王殿下以监国之权发的敕谕,奉此诏至上城楼,这张元德敢抗旨,可将士们不敢,况且他们也不知道张元德拒绝您这事儿,咱们直接来一出——先斩后奏。”   孙兴安露出满意的神情,同龚唐对视一眼,算计的精芒在二人的眼中闪动着。 第八十二章 城破   祁邵眯眼看了看远方隐隐约约显露的城墙,又看向身后士气不振,面容疲乏的将士们,对薛怀忠道:“舅舅何必连夜让大军赶往隐阳城,何将军身经百战,如何攻不下一个小小的隐阳?”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并非经验二字可论,近乎十日还未能等到何将军的捷报,臣怕出了乱子,还是让大军的主力前去才能稳妥。”   薛怀忠也看了眼萎靡无力的兵卒,知道他们是在蔡申二州好逸恶劳久了,如今骤然调动人马,一时间没能习惯过来。   他转头冲着身后的副将道:“去,将后方辎重车队上的二十只雕花檀木箱搬来。”   那副将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大军停滞,众将士纷纷铆足了劲伸长脖子向前看去,只见二十只大木箱被整整齐齐地摞在高大肃穆的战车之上,薛怀忠手持长戟,一把挑开一只木箱,里面摆放着的金银财货在沉重的夜色之下竟还发出耀目之彩来,看得周遭的兵卒眼花缭乱,心神荡漾。   薛怀忠犹嫌不足,又接连挑开好几只木箱,各种奇珍异宝璀璨夺目,分外刺眼。   见他们的心神全部吸引到了木箱上来,薛怀忠才满意地笑笑,高举长戟,朗声道:“陛下有令,待攻下隐阳城后,木箱中的财物尽数与诸君共享!而城中的财物也随你们取用!”   一时间欢声雷动,喜悦期待从最前方蔓延开,全军士气高昂,齐呼陛下万岁。   军队又重新动了起来,明亮的火把绵延至数里,烟尘滚滚,呼啸前进。   直到行至前锋军驻扎的营地,祁邵看着空无一人、四处燃烧着小火的军营,忍不住大惊失色。   一位副将看过四周后来报:“军备损坏,散落一地,何将军走的时候十分的匆忙,像是有什么人袭击营地后,何将军顺着追了过去。”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马蹄印,朝尧山的方向望去,“末将记得绘着隐阳城山川地形的图上,记载了尧山极其险峻,何将军莫不是突进至山中了。”   薛怀忠脸色覆盖住一层冰霜,“怕是中计了。”   “调动两万人马,按照留下的印记搜寻,务必谨慎,其余人清理营地。”   那副将很快便清点了两万将士出列,浩浩荡荡地朝着尧山前进。   祁邵和薛怀忠在收拾后的主账中休憩,只见负责观望敌军的小兵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帐,颤声道:“陛、陛下,将军……不好了!”   薛将军皱起眉头,冷斥道:“什么不好了?说清楚些,这样慌里慌张的,冲撞了陛下拿你是问。”   “……隐阳城在城门上……挂出了……”   祁邵见他吓得六神无主,也懒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一把夺过千里镜,大踏步地走出营帐,向城门望去。   透过千里镜——   城头上插着两柄锋锐无比的红缨长枪,那长枪之上,还刺着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脚下一个踉跄,祁邵面如金纸,嘴唇翕动,冷汗不住地向下滴落。   薛怀忠扶住他,连唤了几声陛下,才将祁邵的三魂六魄给收拢于体内,见他说不出话来,薛怀忠又拿过千里镜看向城楼。   一双常年稳握刀枪的手却在此时忍不住颤抖起来。   薛怀忠紧咬牙关,心中悲恸到了极点:“阿爹……好个昏君,竟连全尸也不愿留给我父……”   二人皆煞白着嘴唇,痛苦了好久才定下心神。   祁邵抽出一柄厚脊陌刀,满目狰狞地怒道:“传令下去,今夜全力攻城,为祖父血仇!”   “杀一个人,便赏一吊钱,与诸将士共享富贵!”   -------------------------------------   隐阳城角楼之上,坐着两个士兵,正端着碗大口喝酒,抱怨道:“这楚王殿下都带兵出城袭击敌军了,怎么还要我们来负责瞭望。”   “是啊,我们又不是隐阳人,这地方这穷又破,要我说,干脆就退到许州去多好,龚大人也是,还不带着我们撤退。”   他醉醺醺地看了眼空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准备再拿一罐酒来,却突然听见城门外震颤大地的战鼓之声响起。   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楚那无边无际的兵马后,被那点儿黄汤灌得晕乎晕乎的脑袋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惨白着脸,扯开嗓子拼命地吼叫道:“敌袭——敌袭——”   造壕车滚滚前行,旌旗高高飘动,金鼓如雷,战马嘶鸣,呐喊震天。   无数箭矢自墙头上密密麻麻地射出,却轻松地被造壕车前的盾牌遮挡着,敌军将身体牢牢地藏匿于数万驾造壕车,一直行至城楼之下,将泥土倒入城外的沟壑中,硬生生填平了土地。   虎豹军又从车下站出,对着城楼上放箭,可他们的箭头上却绑着火药,一时间火焰乱窜,浓烟阵阵,城墙上的弓箭手被浓烟遮住视线,无法视物,只好对着浓雾一通攒射。   战鼓声密集如雨,震动入云,黑压压的大军不断前行着,数条云梯架上墙头,虎豹军气势甚足,不要命地向上爬,而守城的将士们丢了弓弩,换上刀剑,与敌军殊死搏斗,血肉纷飞,喊杀之声响彻天边,斑驳的血迹洒满城墙,凄厉的惨呼声不绝于耳。   见此情状,张元德心胆俱裂,无数亲卫围过来想要带他下城楼,可他依旧挥舞着陌刀,狂呼道:“老夫身为一城百姓的父母官,城在人在,若今日城破,我亦与它同生共死!”   众将士大恸,士气大震,刀剑纷飞,同敌军拼死血战。   城墙上战事胶着,城门下却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打开,龚唐率领着从蔡州带来的青壮,忍着不住发抖的双腿,于城门之下大吼:“隐阳城开城乞降!”   古往今来,凡是一城已降,军队入城后多半妥善安置降兵,不得妄杀百姓。   可虎豹军早得了主将的许诺,入城后尽可杀掠,见城门大开,自然纵马冲入,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龚唐顷刻间人首分离,头颅飞出去老远。   轻骑一路砍杀城中百姓,越来越多的敌军涌入城中,百姓纷纷逃散,你挤我推,哭喊震天,无数人死在了刀剑铁蹄之下,肚烂肠穿,血肉模糊。张元德率将领们下城搏斗,可寡不敌众,军心已散,再难取胜了。   一柄长剑狠狠刺穿张元德的后背,他猝不及防地喷溅出一口鲜血,直到此时,城中所剩的兵力已被全部擒获。   天光欲晓之际,薛怀忠已在城墙上抱着老父和嫡子的头颅痛哭起来,祁邵满身浴血,提着长刀看着被人押解而来的张元德众人,冷笑道:“你便是守城的将领?何鸿羲真是废物一个,竟然让你拖延了十日。”   张元德身上的铁甲被尽数染成血红之色,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手脚皆被绳索捆绑住,却昂然着不肯跪下。   身后的士兵一脚踹在了张元德的腿弯处,他向前扑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却仍不肯跪着,他满口鲜血,朝着地面吐出一口血沫,看见薛怀忠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大笑道:“痛不痛!听说你儿子被腰斩之时竟一刀未死,口中惨呼痛声,又足足挨了一刀才分为两半,上身还在抽动呢!逆贼,老夫且问你痛不痛!”   薛怀忠悲呼一声,不住地发抖,连牙齿都要咬断。   张元德仰天狂笑,高呼道:“老夫以身报国,尽了为臣的本分,善哉,善哉!”   “乱臣贼子,终有一灭,薛怀忠,你将无辜百姓卷入战火,老夫就在黄泉看着你!”   薛怀忠怒吼着抽出长刀,正要砍下去,却被祁邵伸手拦住了,他冷笑一声:“你不怕,那么他们呢?”   命将士拖出张诏来,先狠狠砍下他一只手,张诏浑身剧颤,却强忍着不肯喊痛,甚至扯出一个汗津津的笑来:“为生民大义而死!我张诏此生无憾!”   张元德老泪纵横,心肝剧裂,却含着欣慰看向张诏:“好、好、好,不愧是我张元德的儿子!你我今日名留青史,我儿先去,为父随后就来陪你!”   祁邵连连冷笑,又命他们一一将俘获的将士砍去手足,他们唇舌皆破,满是鲜血,却只不停咒骂着,不肯喊出一声痛字。   “你今日若跪地乞饶,我倒留你一条贱命,如何?”   张元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将领一一残虐致死,满脸血泪:“老夫忠骨鼎立天地,怎可向奸邪屈服,勿要多言,速杀我!”   刀剑猛地刺破张元德的脊骨,腰腹间顿时血流如注,他却如痴如狂地大笑着,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行。   有虎豹军的将领见他忠勇的模样,不忍地别开了头,张元德爬至垛口,看着天边一缕破晓而出的日光。   顷刻万道金芒齐射云空,漫天四溢,如同燎原之火从天际燃烧,霞绮赤红灼热,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   “天亮了——”   身子骤然翻出城墙,从高空坠落,只听一声巨响,已然不动了。   -------------------------------------   汗水顺着背脊缓缓留至背部,衣衫黏腻冰冷地紧贴在身上,明光甲被染成赤金之色,森寒沉重地压在祁宥的肩头上。   一只铁箭狰狞地穿透他的肩胛骨,伤口四周乌黑发紫,他冷漠地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伸手握住箭头,硬生生地将断箭从血肉中扯了出来,血顿时从窟窿处汩汩地往外流着,可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以斧伫地,站了起来。   满地残肢碎肉,竟让人迈开一步都难。   地上的一个士兵还未死透,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还没能做出多余的动作,只听铮地一声,一枚袖箭从祁宥的手中划出,精准地钉穿那人的喉咙。   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无数粘稠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头重重一偏,没了气息。   霍晁一条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见眼前突然伸来一条胳膊,抬头望去,祁宥脸色平淡地瞧着他:“还能动吗?”   他咬咬牙,点了点头,借着祁宥的手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只见眼前的少年如闪电般飞快地伸出手来,抓住霍晁的臂膀向内一推,咔嚓一声,那条胳膊被稳稳地接回原处。   痛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冷汗不住地下落着,霍晁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才惊觉他们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上。   消灭完敌军的前锋后,本准备整军回城,却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擂鼓之声,两万骑兵铁蹄阵阵,围困住尧山。   五千骁骑殊死血战数个时辰,最终惨胜半子。   周季同一瘸一拐地向祁宥走了过来,微微颤声道:“我们的人……还剩下不到一千。敌军除去溃逃的一小部分人,其余已全部歼灭。”   停顿一瞬,八尺的壮汉似乎在这一刻哽咽地说不出话:“殿下……这些人应该是敌军主力的一部分。隐阳城……怕是已经出事了。”   他们带走了整整五千兵力,又因为敌军的阻拦不能及时返回救援……   周季同知道此时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他紧握住颤抖的双手:“呈现南北走向的隐阳、蔡州、申州已尽数被敌军攻下。殿下,不如我们向西北方向退守至洛邑,等候援军。”   “回隐阳。”   “殿下!”周季同失声道,“末将知殿下心中悲恸,可隐阳沦陷并非是殿下之过!还是退至洛邑吧!”   是他的错。   是他一手设计薛成益下狱,再挑拨薛怀忠率领二十万将士骑兵谋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全都是被他这双沾满血污的双手推动。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还以为天下局势尽在掌握。   那日崔锦之失望的眼神仿佛就在面前,她说——   “燎原之势的战火,燃烧的是天下苍生的血泪。”   两世搅动天下风云,从无半点悔意的祁宥,却在这一刻,第一次品尝到了后悔的意味——她毕生为之守护的家国,却一朝破损在他的手中。   喉间上涌一片腥甜之气,少年紧紧蜷缩着手指,一口鲜血唔地吐出,剧痛在体内疯狂地翻涌着。   “殿下!”几人涌上来,却被他抬手阻止。   “隐阳久攻不下,一朝城破,必然大振敌军,他们必然秉破竹之势北上,想要一鼓作气拿下许州。”   少年拭去唇边的血迹,嗓音轻缓,却坚定有力,“我要回隐阳,为他们敛骨。”   家国天下,万世生民,祁宥终于在此刻,将所有不堪道破的妄念牢牢藏进了晦暗深处,真正走上了那条和崔锦之并肩同行的路。 第八十三章 昏迷   隐阳城墙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斑驳凝渍的血迹,可见昨日爆发了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   时近初夏,午日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城墙之下深长一丈的堑壕之中,是众人此生难忘之景。   百姓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深壕,臭气弥漫,有双手上举,挣扎着向外爬的姿态;有被砍下头颅、断手残足,只余下躯干;有被从面中横劈一刀,深可见骨;还有被马蹄踏成一滩烂泥,几乎要被压成扁平的肉泥。   数不清的鲜血喷洒在这片堑壕之中,带着沉重无尽的苦难。   祁宥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从马上跌落下来,崔锦之的话化作一把钝刀,再一次一遍一遍极尽缓慢地凌迟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咬破舌尖,血腥之气在口中弥漫开,剧痛迫使他唤回神智。   少年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昂首端坐于骏马之上,透着一股冷酷与沉静来。   他双手高抬,弯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已然稳稳地对准了城楼之上猎猎作响的旗帜。   嗖——   利箭撕裂长空,带着势不可挡的气息,狠狠地撞击上旗杆。   只听咔嚓一声,那旗杆折裂成两半,轰然倒地,惊得望楼上的士兵骤然变了脸色,连滚带爬地行至郡守府中报信:“……陛下!敌军来袭!”   祁邵蓦地站起身,厉声道:“可是玄甲大军已至?”   “并、并非。”那士兵结结巴巴道:“领头的是……楚王。”   “有多少人马?”薛怀忠也站起身来,问道。   “近、近千人……”   近千人,那就是不到一千人,祁邵简直要气笑了,在原地乱转几圈,突然狠狠踢碎了一把木椅,冷笑道:“祁宥这个杂种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朕的虎豹军?!”   他提起长枪就往外走去:“调动一千人马随朕出城,朕与他的恩怨,也是时候了结了。”   城门洞开,祁邵一夹马腹,带领着身后一众人马从城内鱼贯而出,手中挥舞着虎虎生威的红缨银枪,狞笑道:“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便来送死,今日,朕就亲手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祁宥的嘴角缓缓展开一抹讥笑,他漠然平静地抬高手臂,这一次,对准的是祁邵的头颅。   指尖勒紧弓弦,铮的一声放开。   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飞向祁邵的眼睛!   祁邵来不及勒住缰绳,冷箭带着凌厉破空的杀意席卷而来,一个士兵见状连忙扑了上去——   冰凉的箭镞无情地刺穿一颗人头,只听噗嗤之声顿响,如同熟透的西瓜爆裂开来,红白腥臭之物喷溅了祁邵一脸。   他不由得大怒,狠狠甩开压在身体上的尸首,向前冲去。   祁宥丢开弓箭,手持长剑迎了上去,枪剑纷飞,寒光闪现,肩头上伤口再次撕裂,鲜血将衣衫沾湿浸透,他俊美的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锐利森寒。   身后的骁骑亦大吼一声,杀入敌军之中,只见战斧狂飞,铁鞭铮铮,马鸣震耳,人头落地,他们带着必死的决心坚定地斩杀着前方所有的敌人。   他们一路突进,很快虎豹军的气势就渐渐落了下乘,祁邵咬牙切齿,抬臂抵挡住一击,正向后退一步,鼻尖突然萦绕着一股异香,祁邵青筋迸发,脑中嗡的一声——名为理智的弦猛然断裂!   他双目赤红,满脸脏污,却大吼一声,提着长枪向祁宥刺来,明光甲骤然劈碎,那银枪贯穿少年肩头,捅出一个见骨的血洞,可他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长剑横于胸腔,向下劈去,银枪应声而断。   祁邵两手空空,却被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戾气冲昏了头脑,只想就这样暴虐地撕碎眼前的人!   他怒吼着扑了上来,眼前是少年微微勾起的唇角,祁宥调转剑柄,重重地撞上祁邵的腹部,他从口中喷溅出鲜血,少年漠然地举高长剑,眼瞧着就要劈下来。   “陛下!”薛怀忠领着骑兵冲来,陌刀上翻,抵挡住这致命的一击,只为救下祁邵。   祁宥闻声抬头,黑沉的眼眸凛冽到了极致,高声道:“围!”   无数骁骑丢开对峙的敌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住祁邵等人,薛怀忠脸色铁青,幸而带来的都是亲卫,殊死冲阵,为他们搏杀出一条路来。   他正抓着祁邵,眼瞧着即将突围时,一只铁鞭带着倒刺狠狠地卷上了祁邵的胳膊,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肉之中,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鞭子猛地向后回缩,那条臂膀被硬生生地扯断,祁邵惨叫一声,鲜血如喷泉一般高高溅涌。   手臂落入地面,转眼便被无数铁骑踏成烂泥。   薛怀忠不敢回头去看,紧紧抓着祁邵,狂奔而去,无数的亲卫与骁骑厮杀着,还有数十人阻挡围困在祁宥身前,少年面罩寒霜,铁鞭翻飞,所过之处皆带走一片血肉,可围困的人源源不断地扑了上来,长枪从四面狠狠地刺进祁宥的身体!   “杀——”   如黑云乌泱泱一片的将士从远方逼近,爆发着厉声的狂呼——   玄甲军终于到了。   他们气势惊人,纵横决荡,如蛟龙一般在敌军中奔突横扫,顾云嵩奋力挥舞着大刀,逼得虎豹军连连后退,搏杀至祁宥旁,反手劈开一个敌军的身体,将祁宥于人堆中救出。   见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洞,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和敌人厮杀,顾云嵩忍不住低骂一声:“小疯子!”   祁宥下意识向他刺来,顾云嵩堪堪躲开,才发觉他双目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当即一个手刀劈向少年的后颈。   少年眼前一黑,软倒下身体不省人事了。   顾云嵩带着祁宥在将士的保护下后撤,不再恋战,一路至就近驻扎的尧山处。   抱着少年的身体下马,大吼道:“医士!”   数位医官从营地中奔来,看清楚祁宥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营帐中。   无数的血水被一盆盆端出,止血的药粉刚被洒上伤口,就被汩汩流出的鲜血冲走,一位医官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摸出银针为他封住穴位。   顾云嵩一直守在帐前,霍晁一瘸一拐地抱着手臂走了过来,顾将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倒幸运,竟然只受了轻伤。”   霍晁笑不出来,焦急地想要往营帐里钻,被顾云嵩一把拉住:“添什么乱,你家殿下命大得很,等着吧。”   少年拼命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   远在京城的崔锦之刚刚处理完一部分政事,她抬头望向窗外如火般燃烧着的黄昏,心头突然像被锋利的尖刀扎入,痛楚瞬间席卷全身。   一把扶住桌角,如同溺水之人拼命地大口呼吸着,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陈元思刚推门而入,连忙搀扶住她,紧张道:“崔相!”   “我没事……不必担心。”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抚了抚心口,“隐阳城如何了?可有消息传来?”   元思面色凝重,托住崔锦之的手臂,一字一顿道:“隐阳城破……”   她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体,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张元德将军呢?”   陈元思将头重重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的表情,“张老将军……已经殉国了,隐阳全城上下皆被屠戮,无一人幸存……”   痛意顺着四肢蔓延,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挤压成一团,她喉间涌上一口血,反手回握住陈元思的手臂,强压下那股腥甜:“……殿下呢?”   “殿下……”元思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眶微红,哽咽道:“殿下身中数刀,重伤昏迷,还未知生死……”   咸涩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只觉得通体寒冷,仿佛置身结冰的湖面,一点重量便能将脆弱的冰面压得嘎吱作响。   她闭了闭眼,重重地咬上舌尖,疼痛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有消息传来,说明殿下已经被救下了,是不是?”   “玄甲军已至,祁邵在战中被殿下削去一只臂膀,敌军退守隐阳城中,崔相,你可千万不能倒下!”   崔锦之艰难地挤出一个笑,“你放心,朝中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我来解决……殿下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   她指骨绞得青白,手背上的青筋微露,“卫国公病重,萧党也在一步步收紧权力,吏部现在被萧峰牢牢把控住,兵部因为太尉王宾鸿的缘故也几近靠拢萧家。”   算起来,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卫国公不久后便因为重病去世,不过当时祁旭已经上位,萧家根本不需要像如今一样苦心算计。   “吏部不要紧,内阁现在还未定下首辅,由你父亲主导着,御史台和翰林院是我们的人,廷尉府有你同籍弘盛分庭抗礼着,倒也出不了差错。”   “我现下唯一担心的……就是京城的禁卫军了。”   陈元思看她面上半点血色也无,却依旧强撑着同他商量政事,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亦紧抿着双唇,半点情绪也没表露出来,“穆将军仍在通州大营之中,霍参领也统领着前锋营,若禁卫军真有异变,也能防范住。”   “元思。”她十指颤抖,扣出他的手臂,力气大到要嵌进肉里,“若还有消息传来,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   “祖父!”祁旭手握两张信纸,快步进了萧府的寝房,一迈进去,就瞧见萧正平倚在床边剧烈地咳嗽着,连忙上前为他顺着气。   萧正平缓了缓,苍老得如同枯树皮的手轻拍了祁旭一下,道:“殿下怎么来了。”   “隐阳那边传来了消息——”   “城破了?”萧正平低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   祁旭微微一笑,“是,正如祖父预料得一样,孙兴安也死在了隐阳城中,如此,倒不用我们费心解决了。张元德以身殉国,祁宥重伤昏迷。”   卫国公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像是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城破则主将难逃责罚,张元德既然死了,那便落在楚王的身上,可惜他重伤,竟叫他逃过一劫。”   “谁说他逃过一劫了?”祁旭捏紧手指,将手中的信纸展示出来,“孙兴安死前,倒是还发挥了他的余热——”   “他说……顾云嵩私自调动玄甲军离开驻地。”   卫国公浑浊的眼珠倏然爆发出一道精光,激动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哈……顾云嵩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信上说,似乎是祁宥尚在京城时就送去了手书。”   祁旭满意地看着指尖那薄薄的信纸,知道它会成为自己扳倒祁宥的重要一环。   卫国公也缓缓扯出一个诡异到极点的笑,“或许是他早早猜到薛家必有异动,又或是薛家谋反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可是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主将听令一个皇子而私纵兵马,这样的事放在陛下的眼里,又会变成怎样的意味呢?” 第八十四章 奔赴   隐阳城破,十万百姓皆惨死于虎豹军的屠戮之下,举国哀痛,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在这时候意识到了,这场谋反并不是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几个字便能草草总结。其中的悲惨,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的到。   纵然援军已至,楚王殿下断去祁邵一臂,隐阳城却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   初夏不凉不热的夜风吹走了春日的料峭,却还是吹不走一片死气沉沉。   丞相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上书景王,请他允了自己去往前线。   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仅仅凭几句话就在大殿之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崔锦之平静地听着几位大人争吵。   萧党的官员知道楚王本就一马当先、不惧生死地同敌军厮杀着,以几千将士,歼灭近四万敌军,若真让崔锦之去了,天下百姓只会更敬佩感念丞相之德,无形为楚王造势。   而清流一党则认为崔锦之身为一国之相,更是万民心中清风廉洁,德厚流光的表率,有她在军中同将士们共进退,自然大振民心。   可是丞相病骨恹恹,风一吹都能病上几日的,如何能去往炮火满天的前线呢?   双方争执地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几乎要把崔锦之给淹没了。   最终还是萧氏一党落了下风,再怎么把控朝政,也比不过手握笔杆子,舌灿莲花的文人。   祁旭咬牙切齿地下了旨,倒也没完全遂了崔锦之的意,只让她随大军辎重补给的队伍前往,慰问完将士后,即刻返回京城。   崔锦之领了旨意,下了朝就整队出发,负责调动通州将士的穆傅容早就清点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望了眼看起来淡然的丞相,低声道:“你不必管护送的将士们,先行一步吧。”   满朝文武,甚至是京城的百姓,在知道崔锦之要前往玄甲军驻扎之地时,都或多或少感佩着她为国为民之举——   只有穆傅容透过那被所谓家国大义掩盖着的理由之下,窥探到了崔锦之一点点私心。   崔锦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不眠不休,跑死了多少匹马,才到了营地的。   她只知道自己踉跄下马时,惊动了被报讯的顾云嵩,他一看到面色惨如白纸的崔锦之,心中狠狠一惊,几乎要不管不顾地上前抓着她,却被崔锦之平静的眼神给镇了回去。   “京城已得了隐阳的消息,举国上下悲恸不已,臣愿与众将士共守此处,更为亲祭无数殁于此战的百姓魂灵。”   她唇色雪白,纤弱的背脊傲然挺直,却仿佛一根炳炳麟麟的脊梁通天达地地秉立着。   四周静默至极,片刻后军声大振,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驻地。   崔锦之上前一步,嗓音暗哑:“……让我见他一面。”   顾云嵩深深地看了眼她,什么也没说。霍晁领着人往营帐走,他撩开大帐,艰难地低声说:“……殿下重伤昏迷多日,还未曾醒来,药也喂不进去,医士说……说……”   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更残忍的话来,只是不忍地别过头。   崔锦之撑着表面的平静,低低道了句:“多谢。”   坚定地踏了进去——   大帐的四角都燃着暖盆,银碳被烧得红彤彤的,祁宥安静地躺在床上,腰腹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斑驳的血迹已经隐隐透了出来。   他的脸上、手上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刀痕,左肩之上还扎着四根止血的银针,露出一个血洞,里面还若隐若现地可见一抹骨色,好几个医士正为他撒着药粉,重新更换纱布。他们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一缕黑沉的液体划过祁宥的唇角,没入乌发之中。   一位老者余光突然瞥见身后的崔锦之,刚想斥责她,却看清了崔锦之此刻的神情,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着示意其他几位医士退了出去。   崔锦之剧烈地起伏着胸口,试图从这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出一点赖以生存的氧气,可五脏六腑却好似被人狠狠地插入一把寒刀,冷漠地将内里绞得血肉模糊。   心脏抽搐地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鲜红的血迹刺得她眼前发黑,死死咬住舌尖,一片浓重的血腥味漫开,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慢地靠近少年,走的越近,越能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双唇半点血色也无,胸口平静地好似没有半分起伏。   崔锦之颤抖着贴近少年的胸膛,没有了平日里温热的体温,冰凉的血肉之下,微弱的心跳咚咚地传了过来。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保护好祁宥。   想起初见时嘴上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却只把他作为自己完成任务的棋子。   想起在他窥破到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后,因为内心慌乱说出了伤人之语,可少年只是红着眼眶,沉默着走了出去。   想起他设计薛家谋反之时,自己冰凉失望的眼神。   而这只受尽无数磨难的小狼,却还是愿意忠诚地向她展示最柔软的心底,无数次挡在她的身前,无数次伤痕累累。   崔锦之在此刻猛地呜咽了几声,突然明白了那日他们争吵之时,祁宥说的那句“他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并非想要夺得帝位,而是他从来都明白她,明白她苦心经营所求之事,所以想要同她一起挽扶这倾倒的颓世。   如今眼睁睁看着他昏迷不醒,她才懂得少年无时无刻到底在担心着什么。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她多少次冷漠地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多少次虚弱地躺在床上   和少年捧着赤忱的真心相比,崔锦之只觉得自己的卑劣无处遁形。   鼻尖一酸,滚烫的泪水蓦地涌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祁宥的手上,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弱地蜷了蜷手指。   崔锦之手忙脚乱地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暖和起来,“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这话对祁宥说过无数次。   可是没有一次,让她像此刻一样哀怆悲楚到了极点。   -------------------------------------   祁宥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隐忍多年,远走西南,意外同南诏铁骑汇合;梦见他作壁上观,轻松地挑动起祁旭与祁邵之间的夺嫡之争;梦见他利用令和帝的多疑敏感,一道圣旨赐死了祁淮;梦见他冷眼看祁旭上位,一步一步设计帝王对臣下的猜忌。   崔锦之的头颅被高高地挑在城墙上,宦竖奸佞渔食百姓、贪残无道,天下义士揭竿而起。他领兵北上,所过之处皆是荒芜的土地,纷飞的战火。   千余里萧条破败,兽游鬼哭。   他亲手割下了祁旭的头颅,踏着白骨累累登上了帝位。   纵然一朝大仇得报,但他早已控制不住“槐安梦”。暴戾嗜杀,血洗天下,荒芜朝政,成了百姓口中的昏君。   大火漫天,祁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仰头笑着喝下了最后一口冷酒,火舌贪婪地舔舐上他的衣角,灼痛他的肌肤。   就这样结束吧。   全身上下都疼入骨髓,祁宥的意识却越来越涣散,恍惚中有人抬高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液体却怎么也灌不进双唇。   一只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温柔的嗓音响起:“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她是谁……   祁宥模模糊糊地想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把大火,自焚于金銮殿,结束了受尽困厄的一生。   可他……似乎并没有如愿以偿。   冰冷脏污的雪水漫过身体,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腹部,祁邵狞笑的面容还在他眼前晃动,耳边是咒骂调笑之声。   上天是认为对仇人的惩罚还不够,让他重活一世,还是认为他亦是罪人,只为让自己再次品尝一遍困厄与苦难?   乌黑沉静的眸子中倒映出漫天四溢的小雪……还有她的身影。   命运的轨迹,似乎在那一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可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另一个方面推进,他却走上和前世并无半分差别的路?   他还是构陷了祁淮,使令和帝厌弃了自己的长子;还是挑动了祁邵对皇位的争斗之心,让他举兵谋反;还是造成了天下破败,人烟凋敝的局面。   祁宥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茫孤绝的大地之中,什么都没有。   心肺都浸泡在一片冰寒湿润之气中,冻得人心底突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急急地喘了口气,拼命地奔跑着,却怎样也脱离不开这虚无的空间。   就在他近乎绝望地停下脚步时,突然听见了一句“别怕”。   金銮殿外,她义无反顾,向他伸出的手;温柔如水的月色之下,她衣袂翩飞,提灯而来的坚决;还有她浑身是血,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却还强撑安慰他。   他想起来了。   ……他不能死,为了崔锦之,为了无数因他惨死的无辜生灵,他还不能死。   几乎是刹那间,祁宥只觉得全身一震,耳边嗡鸣作响,嘈杂的人声破开死寂,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中。   “……喂进去了!”   “什么时候……才……醒来?”   “只要喝的进药,便是好事……只是……伤势过重,不知道何时才能……”   祁宥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想要拼命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缓慢地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着眼前跳跃闪动的烛光。   呆愣了好半天,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人抱在怀里,他迟钝地下移视线——   瞳孔刹那紧缩,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或许还身在梦中,祁宥迷离恍惚地想着。   可是身上的疼痛针扎似的传了过来,提醒着他这似乎不是梦。   少年就这样紧紧盯着崔锦之,直到眼睛酸胀无比,才万般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被重伤的手臂,摩挲过她的脸庞,才发觉她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轻柔地想为崔锦之擦干眼泪,却不想粗粝的指腹惊醒了她。   崔锦之猛地抬头,呆愣愣地看着祁宥,泪水顷刻夺眶而出,少年的心瞬间就被她狠狠攥着,紧缩成一团,他声音破碎干哑:“……别、别哭……”   她酸涩地说不了一点话,只伏在他的身上泣不成声,祁宥被她哭得慌了神,一只手摸索着同她十指相扣,一只手无措地在崔锦之的后背轻拍着。   过了好半天,丞相直起身子,出门将医官找来,那医官被人大半夜从帐中揪出来,手忙脚乱地背上药箱赶过来,又细细把了一会脉,才道:“殿下如今苏醒,自然是无虞了,只是失血过多,还要多多调养才是。”   崔锦之送走医官,才转过头来看着已经支起上半身,倚在床头的少年,她慌忙上前想要让祁宥躺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因为牵扯到伤口,少年重重地闷哼了一声,可他依旧不愿放开,死死将人抱在怀中,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原来真的不是梦。   胸腔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灼烫地祁宥心口都痛了起来,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在无数敌军将他围困住,无数尖刀刺破皮肉的那一刻,他的脑海只突兀地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如果能再见到她就好了。   此刻愿景成真,他缓慢地从崔锦之的颈窝处抬起头来,二人鼻尖相对,呼吸交缠着。   再迟钝的人,在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气氛,崔锦之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下意识想向后退去。   却被人紧紧锢在怀里,祁宥的视线一寸寸逡巡过她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吻上了她的泪痕。   灼热的呼吸喷洒鼻尖,温润的触感贴上面颊,似一把重锤直直而下,砸得崔锦之头皮发麻,骇然地睁大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爱恋   少年如获至宝,望向怀中之人的眼神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他近乎虔诚和痴迷地吻上她的脸颊,一路向上,颤抖着亲吻上崔锦之犹带泪痕的眉眼。   他轻轻退开一点距离,还同她额头相抵,鼻息温热,眸中带着她从来都不曾察觉的眷恋与爱意。   “……这段时日昏沉中,我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他嗓音微微抖着,目光带着隐隐的期盼,却还含着微弱的恐慌。   崔锦之的寒毛都要竖了起来,被他炽热幽亮的眸光看得心里发惊,愕然地怔楞了好半天。   这可是她亲自养了六年的崽儿啊!虽说一早就知道他内里是个重生回来的芯子,可崔锦之这么多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作小孩子来教导的啊!   她是天性多疑,是猜测过祁宥会不会对她忌惮警惕,可她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抱着别的心思啊!   向来能言善辩的丞相在此刻无声地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什么时候?”   这话问的不清不楚,祁宥却听懂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我不知道……或许是你想要救我的那一刻,或许是……你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温顺地将头埋进崔锦之的颈窝里,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颈,闷闷的声音隔着衣衫传过来:“……你就是个骗子。”   “老师,你对我的许诺,我都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可你呢?   崔锦之说不出话来,呼吸一滞,茫然地任由他抱着“殿下……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君臣……”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垂着眉目,任由苦涩在舌尖一点点蔓延开,“我知道,这等悖逆之事,我原本没打算让老师知道。”   “从闽州返京时,老师曾说,世间有一种情爱,不是朝朝暮暮,不是长相厮守,只要能盼着她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我从前不懂得。”他心口发疼,却缓缓道,“可我现在明白了……老师。”   这两个被他抵在舌尖反复流连,让人生生听出其中本难以言说的依恋。   崔锦之全身发麻,第一次觉得他拥住自己的姿势别扭至极,想伸手推开他,却顺势被祁宥抱得更紧。   他突然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分明克制了数年,却在触碰到生死界限之后,隐忍不住地露出一角端倪来。   想要拉她一同沉入深渊,让她看到自己腐朽丑陋的过往;想要把他在晦暗天光之下,如何默默地窥伺告诉她;更想要她就这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刻吐露出心声的。   可是他忍了太久太久,沉默的爱意化作最可怖的异兽,一遍又一遍将他的血肉啃噬干净,叫嚣着让他抛开所有,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祁宥原本可以忍受的,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对抗着这巍巍皇城中的诡谲风云,可偏偏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又不由分说地在他原本既定的苦厄人生中强行塞进一个崔锦之。   贪婪就像在心头疯长的野草,哪怕一把火烧精光,却还能在对上她温柔双眼的那刻,奇异地生长起来。   可他还是将未尽的心声悉数咽进了肚子里,闭了闭眼,喉结轻微滚动,抬起了头。   崔锦之被他深情却又苦涩的眼神盯得心头发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她从来都是抱着教导的心态去看待祁宥,只是把自己当作引路的明灯,让他既能看清浑浊的世间,又能怀着赤忱的勇气去面对丑陋。任务完成了,自然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身为时空管理局数年来最出色的员工之一,崔锦之明知会生出羁绊,却还是愿意用真情去陪伴任务对象,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祁宥见崔锦之不开口,喉咙发干,艰难地笑了笑,“奔波几日,真的只是为了振奋军心吗?”   他双手捧起她的面庞,直直地撞入她的视线,不容她躲避分毫,低声道:“老师,你为什么哭?你看见我昏迷在床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顿了顿,还要说下去,却被崔锦之用手止住了。   不管自己是不是对少年只有师徒的情谊,又或是生出了一些别的念头,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注定会离开这个世界。   从祁宥率兵出征后,崔锦之就发现自己联系不上系统了。并非是那日他递来手绳时给人断联的感觉,而是任务即将走向终结,系统为了让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主动地切断了联系。   或许她为了防止结局异变,应该假意答应祁宥,只要他能够完成她想要的。反正最终脱离世界,人死灯灭,上天入地也寻不得她。   可少年忐忑万分,却又带着一缕缕期盼望向她时,让崔锦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半句谎言。   她低声道:“殿下,这些年只有臣同您最亲近,或许……或许殿下弄错了,您其实对臣只是亲情罢了……”   可祁宥知道不是的。   他没有哪一个时刻,比此时更明白自己的情意,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但他不打算和崔锦之争辩。   少年原本如黑曜石般的双眸此时如水般雾蒙,黯淡无光,哑声道:“老师……你不要觉得我恶心……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好好的。”   “你、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就还同从前一样,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做到,好不好?”   崔锦之被他近乎卑微的恳求弄得眼眶一酸。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这样珍重纯净的情义,坦然地放在她的面前,崔锦之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说什么,只是忍住下颚的酸胀,轻声道:“殿下明明知道,臣怎么可能厌恶您。”   原本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少年徒然红了眼眶,他蓦地低下头,想要掩饰自己的脆弱。   崔锦之拼命咬住牙关,却还是没能将最残忍的事告知于他,伸手拭去他的泪珠,放柔了声音:“好了,殿下能够平安无事地醒来,这么忧心伤神干什么?”   这话便是想要轻飘飘地揭过,祁宥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全身涌上一阵阵的疲乏,崔锦之扶着他躺下,坐着床边看着少年沉沉睡去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营帐。   大半夜请医士的动静早就惊醒了顾云嵩,他立在帐外,瞧见崔锦之一脸倦容地出来,伸手递过一个酒壶。   崔锦之微微抿了一口,淡淡的甘甜泛上舌尖,她笑了笑:“想不到定远将军的酒壶里,装的是养生的参汤。”   顾云嵩没能被这个冷到极点的笑话逗出一个笑容来,他低下头,踹了一脚土地上的石子,“京城一直有人不住地传信,命你早日动身返程。”   “我知道。”崔锦之点点头,“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四日了,景王怕是急得不行,明日我便回京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道:“那我安排下去。”   可嘴上说着要安排,脚下却像生根了一般不肯挪动一下,崔锦之累得不行,觑了他一眼,“怎么了?”   顾云嵩憋了半晌,冒了一句:“你来驻地,真是为了稳定军心?”   崔锦之:……   她颇为头疼地想起自己刚刚应付完里面那个难缠的煞神,好不容易出了门,迎面又撞上了刨根问底的顾云嵩,实在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没那个精力剖析自己的内心,崔锦之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我这个破败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是……”   “你是不是想问,若是有一天你撒手人寰了,大家会是什么反应?”   顾云嵩平和地抬起头看了眼凉月,同崔锦之不急不缓地走着。   轻风微拂,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婆娑摇曳,营地不远处的小河之上,已有无数萤火纷飞,朦胧的微光在初夏的夜晚中闪烁着,美好静谧。   “百姓大概会为你哀悼痛哭,同僚也会唏嘘不已,我嘛……”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情绪蕴藏在其中,“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大概会难过一段时日,不过也能很快走出来。”   他说的轻松自在,夜风温柔地掩盖住内里的沉重,没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来。   “你曾经说楚王心怀大义,我却不这么认为。”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身侧的崔锦之,“你知道,我那日从乱军中救下他时,他是什么样子吗?”   “祁邵断臂溅出的血覆上了他的侧脸,青筋暴起,双目赤红,金瞳闪现……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那样重的伤势,身上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军中医术最精湛的医官也束手无策,只能堪堪吊着他的命。可你来了,他就活了下来。”   他扯出一抹似苦似涩的笑来,“阿锦,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殿下,似乎将你看得极其重要……”   甚至重过他自己。   所谓的仁爱天下,不过是祁宥的爱屋及乌罢了。   顾云嵩沉默了好一会,才极其缓慢地开口,“若你真的……他定然无法接受。阿锦,你最好早早让他知道,而不是像这样给他希望。”   崔锦之摇了摇头,嗓音颤抖着:“我开不了口……罢了,日后再找时机吧。我有些累了,先回营帐了。”   他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半晌才低下头自嘲一笑,这样惨痛的离别,她不愿意开口对祁宥道明,却能轻易对他说出来。   阿锦,你对我,又何尝不残忍呢?   -------------------------------------   第二日清晨,营帐外已齐齐备好了一辆朴实低调的马车,崔锦之深深地看了眼被人搀扶着祁宥,才转过头道:“不必分出兵力护送我,如今战事吃紧,你们要万分小心。”   顾云嵩一笑,“行了,丞相大人,赶紧回京城去吧。”   祁宥下意识踏出一步,惊得一旁的霍晁低声道:“殿下!小心伤口!”   喉咙发干,祁宥一错不错地望着崔锦之,突然抬腿走向她。   崔锦之被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撑住他,口中忍不住斥责道:“才醒过来,乱走什么。”   “老师……”少年的目光柔情似水,浓重的情意被藏在乌沉的眼眸之下,“多多珍重。待我平定了叛乱,老师就为我取字,好不好?”   崔锦之微微怔楞,想起他再过两年便能行冠礼,才展开一个粲然的笑意,温润地回道:“好,臣在京城等殿下回来。”   一旁的内侍忍不住劝道:“崔大人,还是快些动身吧。”   她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很快动了起来,崔锦之撩开车帘,摇摇晃晃地回望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少年。   他无声息的站在原地,日光在祁宥的身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身影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轮廓也看不清楚,可崔锦之却分明还感受到灼灼沉重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疲乏地收回手,重重地倚靠在车壁上,思绪凌乱地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强行将理不清的情愫压了下去,又投身到那片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朝堂中去了。 第八十六章 诊断   崔锦之回了京,只休息了一日,便拖着病体继续上朝了。   连她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从科举开始,再到舞弊事发,牵连百人下狱,她就基本算是睡在了政事堂。   而后令和帝重病,薛家起兵谋反,监国之权移交到了祁旭的手中,她更是不眠不休接连好几日稳定混乱的朝堂,甚至还奔波数百里,见到了重伤昏迷的祁宥。   只是在骤然放松心神之后,踏入丞相府的那一刻晃了晃神,眼前一黑,差点倒了下去。   无论怎么好说歹说,就差三指对天,发誓自己真的没事,荣娘和清蕴还是将远在兰若寺的杜怀舟请了下来。   房门紧闭,杜怀舟把着崔锦之的脉,这里没有外人,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将东西收回药箱里。   崔锦之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再没了平日里的打趣嗔怪。她无声地笑了笑,轻缓着开口:“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手一顿,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嗯”来。   安静了好一会,杜怀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说:“我治病救人几十年,当初便是因为你脉象奇特,才起了兴趣救下你。本以为只要给足我时间,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阴阳衰竭,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衰败起来,这样的死脉,我竟不知道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了。”   崔锦之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一身白袍,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前,甚至还有闲心端起茶盏品上一口,“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啪嗒一声,她将茶盏搁上桌面,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至少我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够了。”   崔锦之低下头,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释怀的神色,像是喃喃自语一般重复着,“……足够了。”   除了崔锦之,谁也不知道那日杜怀舟到底诊出了什么。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出了门,安慰了两个忧心忡忡的侍女,便就此在丞相府长住下来了。   -------------------------------------   庭院中的花草大都枯败,只有当年祁宥送来的那棵梅树在寒风中冒出新芽。   天色灰蒙,冷风如刀般呼啸而过,冬日冷艳地挂在半空之中,却怎么也照不暖萧瑟的大地。   崔锦之将手放在暖盆的上方,烘烤着冰凉的双手,她偏过头,忍着喉头的闷痒,轻轻地咳了两声。   待到指尖被烤的红彤彤时,她才收回手,重新执起朱笔,批阅着一部分奏折。   转眼已是整整半年过去,玄甲军同虎豹军一直对峙着,当初祁宥断祁邵一臂,伤了他的元气。顾云嵩本想乘胜追击,可隐阳城倚靠天险,实在易守难攻。   现在想来,若非是龚唐大开城门,张元德凭借几千兵力,怕是还能坚守一段时日。   他们攻下隐阳城便用了整整两月,虽然胜利,也实打实折损了一部分兵力,而敌军堪堪退回蔡州。   双方皆有损失,便默契地各自休养了一段时日。   而正如崔锦之所料,南诏铁骑果然蠢蠢欲动,想要趁乱将这滩水搅得更浑。幸好穆临早早调遣了一部分兵力横贯在虎豹军与南诏之间,也算是打得不相上下。   政事堂里的文臣更是通宵达旦地稳定着政局,有时候吵架吵到深夜了,就地一卷被席,直接睡下。   用了半年的时间,达成了现在诡异平衡的局面。   “崔相呢?”陈元思将带来的补品交给清蕴,低声道:“今日怎么样?”   清蕴也压低声音:“还是同往日一样,咳得厉害。京城才入冬,公子就已穿上了十二月的厚衣了,屋里也整夜烧着地龙,手还是凉得吓人。”   元思没再说话,只在推门进去的时候,藏起了脸上的忧虑。   闻声抬头,崔锦之被外头的冷阳晃得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她总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待看清楚来人,咳了好几声,才喘口气,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元思怎么来了?”   “听清蕴说崔相还是咳得厉害,便来看看您。”他没顾得上行礼,连忙为她倒了杯热茶,微微皱着眉:“好不容易休沐,怎么还要看折子。”   她笑眯眯道:“好不容易殿下不管我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小大人。”   陈元思在数月之中,早就无声无息地取代了籍弘盛,成了廷尉府最年轻的侍郎。他掌诏狱,明法纪,连丞相御史之议也能封驳。   这样一个在其他官员眼中铁面无私,心硬手狠的人,却还是被崔锦之当作曾经那个老成安静的小少年。   他微微红了脸,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隐阳传来捷报,蔡州收复,虎豹军大败,全线后退了。”   “这是殿下寄回来的家信。”陈元思将一封信放在了桌面上。   视线缓缓掠过元思递来的信纸,丞相八方不动地应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西南的战事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一直对峙着。东南沿海的倭寇时不时侵扰,穆临将军还要负责海防,也不敢将人全部调来对付南诏。”   崔锦之眉心略蹙,总觉得有哪儿说不出的奇怪,“南诏沉寂多年,骤然发动,怎么只是不温不火地同东南驻军打个平手?”   “南诏当年几乎被顾老将军全歼,只余了一部分人苟延残喘被赶离西北,去了蛮荒的西南。可能……还没有恢复到从前的实力。”   丞相摇了摇头,不太认可这个理由。纵然大伤根基,可草原的猛兽就是猛兽,骨子里也不会变成圈养的家犬。   他们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是像过家家一般。   这样的举动倒像是……只想牵绊住东南驻军的脚步,让他们无法分出心神来打扰隐阳的战场。   “还有一事。”元思凝重道,“卫国公……怕是不好了。景王一接到消息便去了国公府,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   崔锦之在心中不断思量着,卫国公向来谨慎到了极点,同样是和薛家一样荣宠多年,权势滔天,萧正平却能处处约束族人,不落下任何话柄。   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崔锦之是同一类人。   精准,冷漠,不择手段。   唯一的不同,也许是因为系统的任务,让崔锦之从天下苍生的角度出发,若目的一致,她不敢说自己会比萧正平高尚到哪里去。   如今萧正平已然撑不住了,以崔锦之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有所动作。   “陛下近来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事儿,元思坐直了背脊,回答道:“陛下这大半年以来,精力不济,总是卧床休养,即便清醒的时候稍稍久坐便受不住,脾气也变得极其暴躁。听内侍说,前不久又杖杀了一批宫女。”   丞相眉头皱得死紧,也知道他们这些外臣管不到宫闱之事,只是景王向来以贤德著称,对这种暴虐之事,竟不知道劝诫一二?   “可是前段时日,陛下的身子又渐渐好了起来,近日还能着手处理一些政事了,所以景王才能抽出时间看望卫国公。”   令和帝清醒是好事,可崔锦之神色却更加凝重,总觉得卫国公若真的溘然长逝,必然有大乱发生。   种种分明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事迹摆放在一起,却让崔锦之突兀地沉默下来,她看向桌面那封被妥善封存着的信封,心中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直到屋中熏笼中的银碳噼啪一声炸出一缕火星子,才惊醒了沉思中的崔锦之,她回过神来,“注意着国公府的动静,若有任何异动,立刻让人告诉我。”   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半晌,崔锦之才缓慢地伸出手,将那封信打开,由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字迹还泛着墨香。   定了定神,仔细地读了下去。   少年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写着他在军营中的生活,他瘦了,黑了,个子却比从前更高了。   即使他不在眼前,崔锦之也能想象他脚踏骏马,玄袍银枪,意气风发的模样来。   她手一抖,被自己吓了一跳,总觉得脑子中展现的画面,不是一个老师对弟子的审视。崔锦之胡乱地丢开信纸,想起少年在信中说的那句——   “已别六月,错过了盛夏,惟愿早日平定战事,和老师共赏雪梅。”   什么当作从来没发生,只像平日里那样相处。   说的好听。丞相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经过了这样的事,到了现在,她仍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养了多年的小崽子。   -------------------------------------   “药停了?”   祁宥一只脚随意地搭在木凳上,整个人闲适放松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淡淡问道。   “是。原本往皇帝膳食中下的毒,如今按照殿下的吩咐都尽数停了。”   少年将那柄长剑擦得寒气森森,才一把丢开,手无意识地搭上左臂的佛珠,轻轻地摩挲着。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柔和下来,但很快又回到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想起瘫软在床的令和帝,忍不住勾起一抹讥笑:“萧家的毒可真是好用,太医院的废物竟没一个能查出来。”   他微微后仰着身子,阖上了眼睛,所以自己在前世才毫不知情地沾染了数年。   可少年心底倒也没什么触动,只觉得有些讽刺罢了。曾经将他折磨得那样凄惨的毒,如今也能被他神色自若地用在至亲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一个多年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却因为生死病痛,只能眼睁睁看着权力流逝。   而在他逐渐好起来后,对自己早已品尝到权势滋味的儿子,又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她呢?”   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那暗卫却将头埋的更深,斟酌着回答:“丞相还是老样子,整日里忙着处理政务,不是去了宫中,便是在书房中待上一整日。”   少年手指微微扣紧那串佛珠,“她的身体呢?咳嗽的厉害吗?”   “还是咳。”暗卫顿了顿,还是出言道:“只是每到冬季,丞相都是这样,殿下不必忧心。”   祁宥抬起眼帘,冷淡地打量了一下地上跪着的暗卫,那暗卫只觉得通体寒冷,被这刀割般的眼风一扫,立刻噤声了。   少年漠然地收回眼神,从旁边拿出一个小瓮,手中短刀微微一闪,正要对着自己的手臂划下去,却见那暗卫猛地抬起头,连平日的规矩都忘了:“殿下!”   手一顿,眼神微冷,看得暗卫冷汗涔涔,还是硬着头皮道:“杜公说,日后殿下不必送血回京城了。”   祁宥倏然握紧了手中的刀,心头突然重重一跳,冷声道:“这是何意?”   话一出口,他也知道问暗卫无济于事,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是杜怀舟已经找到了新的药方,还是说,她的身体已经到了连祁宥的血也救不了的地步了?   想起谈闽曾经的话,少年嗓子都带上了几分干涩,“你再好好想想,老师的身子真的和往日里一样吗?”   地上的人略微茫然地回想着崔锦之平日的模样,如实道:“确实没有什么异样……不过是咳嗽,神色也不见疲乏之意。”   少年抿了抿唇,强行将不安和焦躁压下去。   朔风将帐子卷裹而起,呼啸着冲散营帐中的暖意,将人身上的肌肤割得生疼。祁宥乌黑的甲胄紧贴于身上,如黑沉的夜幕般肃冷,他望向帐外猎猎作响的旌旗,眸中泛起波涛汹涌的风雷。   这场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第八十七章 威胁   五更天时分,崔锦之其实睡得不怎么深,只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明明屋内温暖如春,却总觉得骨头都浸泡在不知从哪儿透出来的凛风,肺腑都塞满了冰碴似的难受。   她软着手脚爬起来,屋内外都暗沉沉地,没有半点光亮。摸索着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缓解了喉咙中的痒意。   崔锦之压抑着轻咳几声,怕吵醒了隔着屏风休憩的清蕴。   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屋外传来了微弱的叩门之声。   清蕴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并没有醒过来。崔锦之便起身打开了房门,淮胥敲门的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怎么醒的这么早?”   寒风顺着门缝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吹得崔锦之单薄的中衣猎猎而动,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淮胥立刻闪身进门,将屋外凛寒隔绝开来。   她气喘不已,用锦帕掩唇,咳了好半天才停下来。清蕴也被这样的动静惊醒,连忙为她倒了一杯热水。   崔锦之攥紧手中染血的帕子,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   “……咳……什么事?”   淮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道:“卫国公昨儿半夜……薨了。陛下哀痛不已,下令按郡王仪制厚葬,牌位入太庙享殿。”   这样大的消息,崔锦之连眼皮都没眨上一下,淡淡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卫国公薨逝前,还宽慰众人,说自己年事已高,是寿终正寝,让他们不必过分哀痛,唯有一个遗愿……”   崔锦之修长秀美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微微测了测头,淡声道:“和长乐公主有关,是不是?”   淮胥早就对自家公子的谋算习以为常了,老老实实地接了下去:“卫国公说,只有看着长乐公主成婚,才能了解心愿,安心离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寒鸦立于冷枝,偶尔凄厉地鸣叫几声,静谧地仿佛天地都被凝冻住了。   淮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崔锦之的脸色,“不若让御史台和礼部上折子驳回?祖父薨逝,国难当头,按照礼节,长乐公主在三年内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婚。”   她摇了摇头,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阴影投射在崔锦之高挺的鼻梁上,显得淡漠极了,“卫国公既不求庇佑子孙加官进爵,更不求身后名。唯提了这个愿望,还求的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   “卫国公逝世,必然勾起陛下对旧事的追忆,正是悲恸的时候。此时让他们递折子,只会惹恼了陛下罢了。”   陈峙如今掌控内阁,元思也成了廷尉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虽然曾经是楚王的伴读,可萧正平相信,人无非就是被利和名所驱动。   一个是炙手可热,母家势力雄厚,最有望成为未来储君的景王,和一个异族血脉,不得皇帝喜爱,唯有一个丞相相伴的楚王。   明眼人都知道会选谁吧?   有了长乐公主横插一脚,朝夕相对,携手相伴,谁能保证陈元思不会在日后生变呢?   即便陈家仍然坚定地选择站在祁宥身后,成功扳倒了祁旭。可踏上帝位的祁宥,看着自己的肱骨重臣与萧家割裂不开,又是怎样的心境呢?   君臣嫌隙,不就由此而来吗?   一招棋,将所有的可能都谋算在了其中。   她纤瘦的身影端坐在桌前,年轻的面庞漠然地抬起,望向天边熹微的晨光,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同萧正平遗留下的困境沉默地对视着。   两个同为令和帝左膀右臂的社稷之臣,相互揣测猜忌,无声息地斗了近十年,竟成了最了解彼此之人。   像是无奈地笑了笑,轻声呢喃了一句,“临终了,还要给我出这样一个难题。”   -------------------------------------   八日后,数十里红妆延绵不断,大红的花轿上是浮金的喜字和如意图,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幸福之景,可送嫁的队伍却整肃着面容,没有半点声响。   前一日卫国公的遗体出殡,后一日长乐公主便穿上了喜服出嫁。因着卫国公的遗愿热孝成婚,丝竹箫鼓皆无有,更不要说什么佳肴美馔,连新人的喜服都精简到了极致,宾客更不敢饮酒作乐,只能小声地交谈着,同新郎官恭贺几句,便沉默地入席了。   崔锦之独自一人离了筵席,随处走了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祠堂前。   前堂虽然不比正常的喜宴那般热闹,到底还是有道喜恭贺之声。可后院的祠堂中,才是真正静谧到了极点。   令和帝哀悼开国功臣萧正平,也诏令陈府将卫国公的画像挂于祠堂中。   儿媳的祖父,画像却入了陈家的祠堂,供宾客上香祭拜,真真荒谬到了极点。   崔锦之接过一旁的小吏递来的三根线香,点燃后插于香炉之中,又平静地看着画像上的卫国公。   不知看了多久,她收回视线,刚要转身离开祠堂,却见一位男子踏步而来,也学着崔锦之方才动作,燃香插香。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撩起下摆,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子。   不慌不忙地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才转头看向一旁垂首恭立的崔锦之。   她抬手见礼道:“景王殿下。”   他一身月白锦袍,显然还在孝中,为着长乐的婚事,才配了块晶莹玲珑的玉佩,显得不至于太过素淡。   温文尔雅地回道:“崔大人,怎么不在前厅同宾客交谈?”   “出来透口气,路过此处见到卫国公的画像,便想着进来祭拜一二。”崔锦之的视线沉稳地落在祁旭的身上。   “祖父一生为大燕辛劳,如今离世,还要劝慰亲朋不必太过哀痛。我们这些不孝子孙,竟连这样的叮嘱都做不到。”   崔锦之不痛不痒地回道:“殿下节哀。”   见她不愿多谈的模样,祁旭也收起了不显山不漏水的话术,开门见山道:“前段时日军中来报,蔡州已然收复。只怕秉破竹之势,收复申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吧?”   “谋逆天意,叛贼自然不会得胜,只盼天下早日太平,黎民百姓皆能脱离战乱之苦。”   祁旭背手而立,听了这话不免笑笑,“崔大人盼望着战事结束,若是四弟……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崔大人之愿,便能早日实现了。”   丞相没接话,平静地抬起眼皮,眸色微冷。   “京城百姓承平日久,早就不知道战事为何物,若是早早平定了逆贼,还怎么取得战功,让天下人夸赞呢?”景王笑着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四弟这一步棋可走的真是妙,整整打了半年的仗,数次领兵冲入敌军死战,骁勇无比,为国为民。”   他声音低低地,似毒蛇黏腻地吐着冰冷的信子,“看来继定远将军之后,大燕又要出一位所向披靡的战神了。”   崔锦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听出祁旭话中的讥讽之意,语调平稳地回道:“隐阳城易守难攻,敌军更是久经沙场的将士,玄甲军的每一次胜利,都是踩着无数袍泽的血肉,换回的惨胜。”   “景王殿下,还请慎言。”   祁旭收敛了笑意,面带阴翳地打量了一会崔锦之,想起孙兴安送来的那封信,又突然扯出来个笑,像是带着胜券在握的气势开口:“祖父在世时,常常与本王称赞崔大人,说您是命世之才,冠冕天下。本王也想,若真得这样的奇才来治国经邦,哪里还担忧天下太平呢?”   可崔锦之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还想起了前世祁旭在她进宫的路上,说得也是这样的一番话。   原来所有的机遇和事件发生变化后,还是会诡异地回到原点来。   不一样的是,前世她被祁旭的一番话勾起兴趣,在这一世却毫无波澜了。崔锦之唇角淡扬,视线漫然地从景王的身上掠过,第一次发觉,自己竟对这个上辈子的徒弟了解到这样的地步。   “知人善用,举忠进贤,自然是成为一个明君的必要品质。”她勾起一个冷峭的弧度,分明带着笑,却让人看出了漫不经心的疏离和无情来,“可是,如今陛下身子好转,殿下这番言论若是到了陛下的耳朵里,怕不是也会当作大逆不道之举?”   崔锦之流露出的淡然与不在乎激怒了祁旭,他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她,就在丞相以为他会就此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时候,祁旭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面上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理了理袖口不小心沾染上的香灰,笑得森冷:“崔大人还有心情挑衅本王,怕是对四弟抱有很大的希望?”   抬脚向丞相走进,轻附在她的耳边,“崔大人,你说,是让父皇和百官知道四弟其实暴戾嗜杀,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心性,还是说百姓仰仗的楚王殿下,实则勾结谋逆,早有不臣之心的好呢?”   祁旭轻轻地哼笑了一下,直起背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番崔锦之,眸中盛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同她擦肩而过。   崔锦之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神色毫无起伏,只有微缩的瞳孔暴露了她此时的情绪。   景王知道萧家人给祁宥下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后一句“勾结谋逆,早有不臣之心”是什么意思?   他掌握了什么证据,还是说……想学上一世的伎俩,栽赃陷害祁宥吗?   前厅的喧闹声突然大了起来,惊得崔锦之颤抖了一下,她略微掐紧了指尖,面容寒冽。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无论是谁,也不能阻止她。   哪怕以身化刀,也要破开横亘在这个朝代走向曙光的所有困厄与阻拦。   临走前,崔锦之向陈元思敬了一杯酒。看到丞相来了,攀谈的众人自然识趣退去。   陈元思仰头喝下一杯清酒,又按住了丞相想要一同喝下的手,笑着摇摇头:“崔相身子不适,还是不要喝得好。若殿下知道了,回来还得狠狠地责罚我。”   崔锦之淡淡一笑,抿了抿唇,才缓缓道:“……委屈你了。”   “迎娶公主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崔相怎么还说委屈呢?”他哑然失笑,嘴上说着不委屈,语调中却带上了几分叹息:“曾经年少时,殿下与臣,还有霍晁一同练武。累了就趴在校场的栏杆上休息。殿下说,他此生只愿同相爱之人携手一生,没有诡谲算计,只带着一片赤子之心,就足够了。”   他回忆起过往,总觉得三个小少年谈论未来的模样还似梦一般在眼前划过。   当时他和霍晁是什么反应来着?是笑嘻嘻地打趣祁宥心中已知慕少艾,还是傻楞着和他一起憧憬?   陈元思怔忪了一瞬,很快便收起了外泄的情绪,低声道:“臣的婚事,不过是夺嫡路上最轻的损失。只盼殿下……能够真正实现他心中所愿。”   喃喃之声轻若柳絮,被凛冽的寒风一吹,便顷刻散在了天地间。   崔锦之亦跟着沉默下来,她无端想起少年微红着眼眶,坚定告诉她——   她想要的,他都会替她做到。   那样的坚定无畏,突然就让崔锦之身处权力旋涡中,被冻得发寒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可随即而来的,是更无力的悲哀。   丞相缓慢地想扯出一个和往日里并无差别的笑来,却显得更加艰涩,“元思,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陈元思惊诧地抬头,想起这段时日崔锦之的身体,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一定要多多劝慰殿下,让他好好想一想,他对我说过的话。”   元思喉间一片干涩,想劝慰丞相多保重身体,又想说殿下若无了老师,不知道会悲恸到怎样的地步。可在对上崔锦之眼眸的那一刻,突然便哽住了。   他挤出一个酸苦的笑,轻声说了句“好”。 第八十八章 缉拿   烟尘千里,马蹄如雷,数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境般于申州外。   祁宥一身玄色甲胄,笔挺地骑坐于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少年目光沉冷,平静漠然地望向申州城墙。   寒冽的朔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冬阳在少年冷硬寒戾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光影,肃杀之意顿显,他微微抬起手,只听战车上的鼓兵奋力一敲,鼓声雷动,大军不断逼近,呈洪流之势滚滚向前,大地隆隆颤动。   身着玄甲的士兵同敌军的金甲不断交织厮杀在一起,大旗猎猎飘扬,祁宥握紧了手中的凤头斧,一马当先,冲入敌军之间挥舞劈砍,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人马皆身首异处。   只听弓弦铮铮之声,无数箭雨遮天蔽日,齐刷刷落入交战的军阵中,战马倒地嘶鸣,人骨压断碎裂,刀枪入肉,血液四溅。   顾云嵩大笑一声,挥舞着长戟,高声道:“此战必捷!”   全军气势更振,奋勇喊杀之声响彻天地,纵马出击,骁骑如墙般排山倒海地向敌军冲去,绞杀无数,金甲破碎。   薛怀忠陌刀狂飞,赤红着双目就向祁宥劈砍而来,少年横斧于身前,稳稳地接住这一击,刀斧急速碰撞,发出刺耳颤动之声。   犹如万钧之重沉沉压来,薛怀忠额头青筋暴起,一口牙齿几乎就要咬碎。祁宥猛地收回了力道,重重地劈向他的胸口,薛怀忠只能堪堪躲闪,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横飞出几米外!   无数黑甲举长枪涌来,奋力地刺进他的胸口,薛怀忠半跪于地,抬起血涔涔的脸,不甘心地望向那勃然挺拔于马上的少年。   他居高临下,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刀枪从血肉中狠狠拔出,卷裹出鲜红的碎肉,薛怀忠口中鲜血喷涌不断,手中的陌刀最终还是重重地摔落在地面。   敌军主将已死,玄甲军爆发出更激扬的呐喊,杀声震天,拼死突进。敌军更是节节败退,溃退四散,周季同亲领三万大军追击遁走的逃兵。   文德三十一年十二月,大旗迎风招展飘扬,玄甲军大破敌军,薛怀忠斩于申州城下,生擒祁邵,斩首敌军万余级。   并未参与主战的将士们或打扫着尸骸遍地的战场,或救治伤兵,纷纷忙碌了起来,另一部分的士兵已备好了酒肉,只待犒劳诸位将士。   甲胄煊赫,旌旗掩映,肃然无声的亲卫拥着祁宥和顾云嵩进入了空荡荡的申州城中。城池破败,臭气冲天,申州作为首先被进攻的地方,已然沦陷整整半年了。   霍晁的马落后于二人几步,环顾四周毫无生气的模样,低声道:“我们围困的这一月以来,他们吃的是什么啊?”   顾云嵩眉心微动,刚要说些什么,城中心一个巨大的石舂映入众人眼帘。   那石舂周身暗红一片,无数红白黏腻之物附着于其上,森森白骨堆积一旁。   顷刻静谧无声,众多亲卫已经白了脸色,祁宥和霍晁没见过此物,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捣磨寨……”顾云嵩面色冷硬,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缰绳已经掌心勒出了深红的印记。   霍晁还是没看出这东西是来做什么的,总觉得看起来诡异得很,“捣磨寨是什么?”   众人皆安静沉默,过了良久,才听一位亲卫颤声道:“就是……将活生生的人丢入石舂中,连骨头一起磨成肉糜,晒成肉干……”   男女老幼,皆被扒光了衣服丢入石舂中,生生碾磨成肉泥,被充作军粮,凄惨嚎叫,哀号求饶,积骸流血不断的画面仿佛就在面前。   霍晁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胃里的翻江倒海,踉踉跄跄地翻身下马,狂呕起来。   少年的眼神倏然变得森寒晦涩起来,寒气顺着背脊爬上发麻的头皮,他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发紧:“把祁邵带上来。”   祁邵已失一臂,发丝尽乱,被人五花大绑推搡着带到祁宥面前,他空洞的眼神环顾一圈,视线缓慢地落在了那个石舂上,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他肩膀不住地耸动颤抖着,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咳……咳咳……你是不是没见过这东西?”他笑得不能自已,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来,我告诉你。这些两脚羊好吃得很呐,第一等的就当属娃娃肉,鲜嫩无比,连骨头都最容易被磨烂。”   “然后就是那些成年男女的肉了,这是次等。”祁邵像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最末等的,自然就是那些老不死的肉了,干瘪的很。”   在场的众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被这惨绝人寰的场景震撼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浸染出丝丝血迹,祁宥一把夺过顾云嵩手中的长枪,正对着祁邵的左眼就狠狠地直插而入,眼珠应声爆裂开来!   祁邵惨叫连连,鲜血覆盖了半张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才疯笑起来:“你、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被叫做‘两脚羊’吗?”   他喉咙处爆发出一阵可怖的笑声,幽幽道:“因为……他们被丢入到石舂的时候……会拼命地求饶,声嘶力竭地哭嚎,像极了小羊被宰杀前的惨叫……”   噗嗤一声,长枪被拔出,毫不留情地刺入祁邵的右眼,他狂吼一声,双目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痛得五指深深扣着泥地,甲缝都被崩裂开来。   血液汩汩地流动着,口齿都被粘稠的猩红所覆盖,他依然不住地发笑,面上微微狰狞着,像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带着无穷的恶意将人尽数吞下,“……都是因为你啊……你们围困申州,断了口粮,我们自然、咳……只能……”   寒光一闪,祁邵的脖颈裂开一条豁口,浓重的血腥味散开,重重地一偏,再没了动静。   指尖绷得发白,祁宥狠狠咬破舌尖,瞳孔金芒一闪,眼眸中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杀了。”   “所有降兵,尽数杀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反驳。   这群投降的虎豹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见主将身死,就纷纷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连这样惨绝之举也能做出,若不杀,如何告慰申州惨死的百姓亡魂?   夜风呼号,旌旗飘扬于河面之上,无数被押解到浉河旁的俘虏们低垂着头,手脚被绑得死紧,却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们有哀求哭喊的,还有痛声咒骂的,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必死的局面。   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入河流,密密麻麻的无头尸首漂浮在浉河之上,随波逐流着,还有被投入熊熊燃烧着篝火,化作一团黑烟。   冷月如霜,森寒地照射进每个人的心里,只见数十万大军乌压一片,绵延不绝地立于无边原野之上,形成一道隔绝天穹与大地浩瀚沉暗的线条。   祁宥看着手中倒映着月影的酒杯,泼洒入地面——   愿万千军民魂灵安息,再不受山河凋零之苦。   -------------------------------------   肃杀沉冷的京城死气沉沉了近半年,时近年关,终于收到了申州收复,天下平定的消息,除此之外,本想浑水摸鱼的南诏铁骑在看到虎豹军气数已尽时,一同鸣金收兵。   朝野上下士气振和,百姓涕泗横流地庆贺,纷纷挂起了大红灯笼,只待大军凯旋。令和帝亦笑容满面,当即下令,楚王分封食邑仪仗,顾云嵩任辅国大将军,犒赏三军,封官赏赐。   定远将军率兵重振沿线隐阳、蔡州、申州、江城各地,楚王及其亲卫先行返京受赏。   可外患平定,这朝堂之上便安定不下来了,要求陛下立储的折子不断地飞上令和帝的桌面,朝野之中暗流涌动,揣度猜忌不断。   崔锦之面不改色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喝了下去,用方帕摁了摁唇角,才问道:“萧党联名上书,要陛下立储?”   “正是。”陈峙缓慢地转动着茶杯,平静道:“折子上言祁邵率兵谋反,致使生灵涂炭,天下动乱,就是因为储位空悬,国本不定。如今纷纷上书,要求立嫡立长。”   “崔大人,这些奏折还压在内阁中,只待明日上奏陛下,我们是不是也该让人提一提楚王殿下?”   她摇了摇头,温和地开口:“陛下对储君人选早就心有定数,从前病发突然,没来得及下旨罢了。即便提了殿下,也没有什么用处。”   丞相娴雅地端坐着,莹白的指尖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视线落在棋局之上,唇角微微勾起淡薄的弧度,“黑子先行,已呈围困之势,八面威风。”   “让我们的人也递上奏折,夸赞景王殿下监国期间,凡军国重务事必躬亲,勤勉兢兢,宜承大统。”   “既然萧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景王入主东宫,那我们何不——”   啪嗒一声,白子入局,将原本已隐隐落败的局面瞬间乾坤扭转,甚至杀招大成,将黑棋杀得溃不成军。   “顺水推舟呢?”   语调慢条斯理,却带着压制性的气场,崔锦之收回手,满意地笑了笑。   -------------------------------------   令和帝批改着手上的奏折,正打开了一份上下扫视,突然一顿,又回过头将方才已经批阅的折子重新拿了回来。   眉头越拧越紧,接连摊开数本奏折,发出一声嗤笑。   李祥端着参汤弓腰入内,小声劝慰道:“陛下,看了一上午折子,如今才见好,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令和帝抬起眼帘,打量了一眼李公公,嘴里不轻不重地说:“怎么?你也觉得朕老了?”   这话吓得李祥连忙跪了下去,连忙讪笑着给了自己几个耳光,“陛下息怒,是老奴胡言乱语了。”   令和帝细细看过这些大同小异的奏折,眸光微凝,突然开口问:“你也是算是看着旭儿长大的,说说看,你觉得他如何啊?”   李祥哪里敢真评价起皇子,只是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令和帝的脸色,才赔笑着说:“景王殿下是陛下您手把手教导出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自然是顶好的。”   “是呀……”令和帝回忆起往昔,目光都变得迷离起来,低声道:“朕什么都愿意给他,寒暑无间地教导他读书习字,甚至允许他接触大臣……可是,他怎么还犹嫌不足呢?”   曾经手握重权,如今却日渐老去的皇帝,看着自己富于春秋的儿子日渐蓬勃,心中又是何种滋味呢?   他分明什么都有了,势大的母族外戚,无上的荣宠,党派官员皆拥立他,却在品尝过权势美妙的滋味后不愿放权了。   令和帝赐予祁旭的权力,却变成如今逼他立储的工具。   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令和帝端起参汤一口喝下,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脸色阴翳:“内阁、六部、甚至御史台那帮叽叽喳喳的官员都举荐了景王,说他在监国之时做的多么好,分理庶政,条条分明。”   若他不让祁旭入主东宫呢?是不是还要和祁邵一样,干脆反了,潜谋起他身下这把龙椅呢?   正如崔锦之所预料的那般,令和帝将谈论到立储的折子悉数扣在了桌案上,过了两日,甚至寻了个由头将祁旭的监国权收了回来。   惊得朝野上下一帮子往景王倒的中立又开始暗自揣摩起圣意,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轻易站队了。   就在文武百官整日想着这事儿时,令和帝却又病倒了。   昏迷在床整整三天,太医院皆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朝中愁云惨谈,众大臣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上着朝,不知道哪一日这大燕就会变了天。   这样的表面平静却在第四日深夜被打破了。   无数身着黑甲的禁卫军高举火把,将丞相府团团围困住,直直地破门而入,府内被翻个底朝天。   崔锦平静地站在庭院中,身披大氅,沐着寒凉如水的月色,面容无波无澜。   禁卫军统领手按着佩刀,冷声道:“得罪了,崔大人。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八十九章 下狱   细碎的冰雨纷纷落下,融化至地面,被无数禁军的脚踩得湿滑泥泞,凛冽的北风尖啸着掠过崔锦之的耳边,明晃晃的火把跳跃着,仿佛回到了前世抄家那夜。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又很快落在了禁卫军统领何参的身上,平静地开口:“不知臣犯了何罪?竟然劳动统领亲自来缉拿。”   何参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了嘴角,“末将只是按照上头的旨意将崔大人带走问话罢了,谈不上缉拿二字。”   “哦?”崔锦之垂下眼皮,漫不经心道:“上头的旨意?是陛下醒了?”   何参嘴角抽动地更加厉害,心头无数次痛骂自己接了个这样的差事,可已经踩上了萧家的大船,哪有中途跳河的选择呢?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是景王殿下吩咐下来……”   崔锦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臣记得陛下已将监国之权收了回去,为何景王还能调动禁卫军,企图半夜带走臣呢?”   没等何参回答,她便平淡地接了下去:“臣想起来了,景王殿下没这个权力,可太尉有,王大人是景王的岳丈,自然能轻易调动何统领了。”   何参脸色蓦地一沉,还没开口,只见一个禁卫军匆匆跑来,低声说了几句。   “看来何统领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丞相慢条斯理地开口,带着置身事外的淡然,仿佛此刻被搜查的并非她一样。   何参阴翳地看了眼崔锦之,想起景王的话,手中的佩刀不自觉地握紧,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崔大人不愧为世人称赞的琨玉公子,牵扯进谋逆重案,还能这般雍容有度,末将实在佩服。可惜末将是个粗人,丞相的嘴皮子功夫,还是留到殿下面前去慢慢分说吧。”   他往前一挥手,冷声道:“带走!”   崔锦之寒凉的视线扫过毫不客气伸过来的手,将他们硬生生逼停,她理了理衣衫,沉默地抬脚往外走去。   何参咬了咬牙,也没再叫人动手,勒令众人跟上。   崔锦之破天荒地刺激何参,就是为了让他在大怒之下透露点什么。   谋逆重案。   她在心里描摹着这四字,一时间竟有些想发笑。   自隐阳返京后,崔锦之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府中上下,借着体弱静养的由头,不着痕迹地分批次放走几位老仆。   到了最后,除去护院的淮胥,身旁伺候地便只剩下荣娘和清蕴两人。府里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清贫得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品大官的宅邸。   为的便是防止有人趁乱放进来什么罪证。   就像前世她被诬陷通敌叛国一样。   朱红的宫道空荡荡的,一直向前延伸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让人一眼难以望穿。   崔锦之未着官服,只穿着寻常的衣袍,她抬眼看向巍峨的宫墙,不带任何犹豫,沉默地踏了进去。   -------------------------------------   “啪!”   一本奏折被狠狠地摔打在崔锦之的面前。   祁旭一只手背在身后,立于西暖阁的桌案之后,冷笑连连:“丞相大人,打开看看吧?”   崔锦之跪在冰凉的玉砖之上,寒气顺着膝盖缓慢地爬了上来,她面色苍白,默不作声地打开了那封奏折。   上书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顾云嵩诓骗陛下自己已经娶妻,实则并无此女,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第二件事,楚王同定远将军勾结,无陛下手谕,却私调二十万兵马至梁州,意欲不轨。   第三件事,隐阳城破前夜,楚王故意调动五千将士出城,致使隐阳孤立无援,惨遭敌军屠戮。   崔锦之垂眸,视线冷静地落在末尾的落款之上——   许州太守蔡辛。   他说自己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惶惧难安,夜不能寐,恐于丞相之势,不敢上言。可思及一身官职皆为陛下赐,常守大义,终上奏。   蒙蔽圣听,私纵兵马,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但还能让人辩驳一二。   可是第三件,却实实在在荒谬到了极点,若真由祁旭定罪下来,那便是要将祁宥挫骨扬灰,遗臭万年了。   她抬起眼帘,深深地看了眼祁旭,心中只觉得失望透顶。   虽然崔锦之早在前世身死之时就已经看透了祁旭,可在他毫不犹豫地做出和前世相同的选择时,还是免不了怅然。   整整六年的时光,她教导权谋机变,却被祁旭用来窃弄威柄;传授君子六艺,却被他变成自矜名誉的工具;要求修身贵德,却让他成了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蔡辛。”崔锦之轻轻念出他的名字,冷漠地开口,“隐阳虽与许州相近,可他未免知道太过清楚。城中百姓悉数惨死于敌军刀下,而这位许州太守,又是怎么知晓隐阳城发生的事呢?”   “丞相莫不是忘了监军孙兴安了?”祁旭好脾气地笑笑,此刻胜券在握,自然有耐心为她解释,“他在隐阳得知这些消息后,害怕自己被楚王灭了口,便着令手下给蔡大人送去书信。”   崔锦之也跟着笑起来,“景王殿下,一面之词怎可轻易相信,若臣说,殿下您有篡位之心,那是不是您真的有呢?”   祁旭没有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激怒,只是缓缓摩挲着桌面上的九龙玉玺,开口问她:“崔大人是大燕一人之下的丞相,难道不懂的,执掌权柄,排斥异类的道理吗?”   他松开手,缓慢地走到崔锦之的身前,蹲了下来。   二人相距不过几尺,崔锦之将祁旭眼中对权力的渴欲与野心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轻声道:“现在的局面,并不是众人相不相信,而是本王说是,那四弟便就是谋逆。”   他表情带着阴狠,嘴角却又勾起笑容,显得更加瘆人,“本王说过,崔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那就更要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丞相是四弟的老师。那么既可以说成四弟同丞相潜谋夺位,更是勾联手握重兵的定远将军,也可以说成,崔大人大义灭亲,察觉出弟子的不臣之心,揭发了他谋逆之举。”   祁旭沉沉的黑眸中燃烧着兴奋的烈火,“丞相大人,会怎么选呢?”   凄寒的冰雨顺着西暖阁的窗棂渗进来,朔风砭人肌骨,膝盖早就冷得麻木。   可崔锦之瘦削纤弱的背脊却笔挺地直着,不卑不亢,肃正凛然,巍峨若玉山将崩,她抬起眼眸,清正的锋芒似一柄薄刃凌厉地斩下——   “为人臣,当利主宁邦,禀恤万民。楚王夺槊陷阵,是为天下黎民,是解四方之困,臣怎敢攀附奸佞,颠倒黑白呢?”   祁旭冷眸微眯,点点头,站起身来,恶劣地笑了笑:“好,不愧是心怀天下的丞相大人。”   “景王殿下,您是不是想不通陛下分明已将监国之权交到您的手上,却怎么也不肯立储?”崔锦之轻缓着嗓音道,“所以您方寸大乱,先给陛下下药,趁他昏迷,想要借这个机会扳倒楚王。”   “楚王一旦倒台,陛下便只剩下一个选择。”   她面含悲悯地仰起头,注视着看似高高在上的祁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可惜了,景王殿下,您不该在这个时候对臣下手。”   因为这一世的我,还手握着权柄啊。   “臣教导楚王时,他尚且年幼,却告诉臣一句话——”   “若没有做好将敌人一击必杀的准备,还得长久的忍耐下去。”   祁旭的脸色陡然一沉,他怒极反笑,连连点着头,“好,好得很。来人啊,将丞相押入刑部大牢!给本王细细地审问!”   “慢着!”   暖阁外一声高喝,陈元思步履沉稳地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冷静道:“景王殿下无监国权,怎能随意诏令刑部官员缉拿丞相?”   祁旭眯了眯眼,下颚绷紧,缓缓吐出几个字:“陈侍郎。”   不止陈元思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内阁大学士陈峙,御史大夫叶榆等数位朝廷重臣。   陈峙率先撩起官袍跪了下去,高声道:“景王殿下,这封奏折越过内阁交到您的手里本就不妥,如今更不可凭借蔡太守一面之词将丞相大人缉拿下狱!”   “丞相乃国之栋梁,天下初定,此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扣押丞相,必定民心大乱!”叶榆亦叩拜下去。   数位重臣齐声道:“景王殿下三思!”   齐刷刷的声音在静默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响亮,惊得枝桠上的寒鸦扑棱飞起一片。   从来以高风亮节示人的丞相大人,终于在此刻无声无息展开一张精心织就的大网,似早在暗中默默窥伺的野兽,缓慢地露出了隐藏极深的獠牙。   她恭谦地垂下眼帘,恍若对背后剑拔弩张的气氛毫不知情。   “轻信小人,借太尉之权调动禁军,本就已是大错,更不可锁拿重臣!”陈元思朗声斥责,将祁旭的脸面狠狠地摔打在地。   祁旭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竟敢结党私营,以擅主权!”   禁卫军呼啦一声将跪谏的大臣围了个水泄不通,何参按住佩刀,森寒地盯着众人。   “主暴不谏,非忠臣之道。”叶榆抬起苍老的面庞,平静道:“臣不惮死谏,只愿殿下勿行错事!”   朝堂的中流砥柱都跪在这儿一大半了,哪怕是令和帝来了,也不敢真的将他们全部缉拿下。可被人拂了面子,这口气祁旭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们无声地交锋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陈元思淡声开口:“此事牵连谋逆重罪,若殿下想查,也应当交给诏狱,而并非刑部大牢。”   诏狱奉诏关押审讯有罪的重臣,刑部大牢不过是审问一般的案件罢了。   景王嗤笑一声:“陈侍郎虽司掌诏狱,却是丞相的学生,说这话,未免太过徇私了吧?”   “臣虽为崔相学生,更是大燕臣子。诏狱乃天下公器,臣乃廷尉府侍郎,绝不会倾法生乱。若殿下不信,大可着令官员在旁陪审。”   祁旭阴恻恻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晦暗不明地落在陈元思的身上,声音冰寒透骨,“那就让廷尉府审讯,查一查这封奏折上的内容到底属不属实了。”   -------------------------------------   崔锦之沉默地走过潮湿阴暗的地牢,两侧是无数身着单薄囚衣,手脚皆束缚着沉重刑具的犯人。   不少人四肢皆被磨得臃肿充血,脓血淋漓着往下淌,满身疮毒,他们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只会死气沉沉地倚坐在墙壁旁,听见动静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她上一世早就走过一遭诏狱,自然心境平和,只是看着一旁面无波澜的陈元思,忍不住轻笑一声:“我记得,半年前元思看见行刑还会呕吐,如今竟然面不改色了。”   陈元思跟着无奈地笑笑,心中沉重得如同一块大石倾轧,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二人行至最深处,元思推开牢门,低声道:“委屈崔相了,这几日先在此处住下,外面的事就交给我们。”   崔锦之没吭声,只是打量了一圈这牢房,草垛干爽整洁,放着一床半旧不新的被子,墙壁也被重新整刷过一番,角落里竟然还燃烧一个炭盆。   想起前世她在诏狱之中,被折磨得同外面看到的囚犯没有半分区别,心绪一瞬复杂了起来。   终归还是有地方不一样了。   陈元思正待离去之时,却突然听崔锦之开口叫住他:“元思。”   她目光澄澈,仿佛已经洞悉一切,温声开口:“今日分明能够全身而退,可为何将我带到了诏狱?”   元思哑然无声,喉咙干涩无比,张了张嘴,想说“不能同景王轻易撕破脸皮”、“总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可这些谎言被她的眼神一照,就顷刻无处遁形。   他最终轻声说了几个字。   “诏狱最为安全。” 第九十章 逼宫   短短六个字,包含着太多的信息。   崔锦之没再多问,送走了陈元思捋走,独自一人坐在了草垛之上。   早就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的诏狱牢房,连夜入宫阻止祁旭的元思和一众肱骨重臣——   无不昭示了他们的有备而来。   她想起那封奏折上说得头头是道的内容,纷乱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拨开遮掩的云雾,透出藏在深处的一丁点光亮来。   一个小小的许州太守,和一个只知道仗势欺人的宦官,是怎么在短短几日内就将祁宥的举止猜了个透彻?   就像是……有人故意泄露出这些信息。   而祁旭就好像一个自以为是猎人的猎物,毫不自知地、一头扎进了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大网之中。   幕后主使,却远在千里之外,只需要轻轻拨一下手中的丝线,便能轻易牵动起京城的诡谲风云。   崔锦之也说不出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了,或许是欣慰,又或许带点无奈。   骄傲曾经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少年终于长成在天际翱翔、羽翼丰满的雄鹰,即便没有她,也能独当一面地面对狂风骤雨。   又无奈于他小心翼翼的卑怯之心。   算尽天下事、不知道筹谋了多少权宦没落,新贵拔起的丞相大人,在自己弟子的眼中,竟然还见不得权谋之下的污秽,生怕脏血溅到了她的手上。   崔锦之心头烦躁起来。她仰头躺在了松软的草垛之上,手背覆面,强行将脑海中的杂念给剥离出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   银碳被烧的通红,时不时地冒出噼啪作响的火星子,崔锦之沐在一片暖意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身处诏狱的缘故,迷蒙之中,竟梦见了前世最后的景象。   四肢被锁链沉重地束缚着,肩胛处是两道深可见骨的鞭伤,黑红的血渍凝结在伤口处,脚腕处血肉溃烂。   “……还是不肯认?”   “硬生生地抗过数道刑罚了……却还是……”   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喉间艰涩难言。   总想着从崔锦之身上偷贡献点的系统,第一次沉默着为她屏蔽了痛觉。   她终于气若游丝地轻笑一声,感叹着系统为数不多的良心,缓慢地眨了眨被血水覆盖的眼睛,最终沉默地阖上。   再没有醒来。   崔锦之猛地从草垛之上坐起来,一手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   “系统?”她在心头轻唤了一声。   预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捂住毫无血色的唇,猛烈地咳嗽起来,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掌心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崔锦之平静地看了一眼,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丢入到炭盆之中,倏然腾起一片火焰。   丞相半张脸映在跳动的火光之中,疏淡清冷,宁和到了极致。   -------------------------------------   诏狱阴暗无光,不见天日,更没有别的消遣,崔锦之只能靠着每日送来的饭食来判断时辰。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三日,崔锦之却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杜怀舟把着她的脉,沉吟半晌:“思虑伤神,你这几日平心静气地呆在诏狱中,倒真还休养了一二。”   “先生怎么来了?”崔锦之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轻声开口,“宫中现下不平静,让先生进来,元思必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杜怀舟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眼崔锦之,见她好像真不清楚,缓缓道:“内阁举荐了老夫去给皇帝治病。”   丞相蓦地睁大眼睛,失声道:“什么!”   杜怀舟第一次见崔锦之这副模样,只觉得新奇极了。   自己这个小徒弟,少年老成,好似什么事情都难以惊动她半分。入了朝堂之后,更是一副天下风云际会皆在股掌的模样。   只会偶尔清风拂澜般微微显露一分,性情沉稳得很。   “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手上收拾着药箱,“还不止有一种。”   杜怀舟想起自己诊出令和帝体内的槐安梦,微微沉默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口。   “能救吗?”丞相表面不显情绪,心头已经蕴含着沉晦的风雨。   “能啊。今日已经施了针,药也服下去了,明日怕是就能醒来了。”杜怀舟已经背上了药箱,“行了,人都在诏狱里了,还操心外面的事做什么。我看你那个徒弟,安排的好得很,你就好好休养吧。”   崔锦之心情沉重,手指也无意识地紧紧蜷缩在一起。   杜怀舟说令和帝的体内不止有一种毒……   她猛地闭了闭眼,那句话犹如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杂乱的局面,电光火石间便让她想明白了一切。   先使令和帝骤然病重,让景王初尝帝王之权后,却在这时让令和帝清醒过来。   萧氏一党必然向皇帝施压,妄图让祁旭成为储君,可崔锦之出手阻止,未能得偿所愿的祁旭便对令和帝下手——   皇帝不能主理朝政,大权自然重新落到了身为嫡长的祁旭头上,为了防止事态生变,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除了身具赫赫战功的楚王。   最快的方法,自然就是从祁宥最亲近的人下手,让崔锦之认罪,祁宥必死无疑。   可惜……在林间跳跃的麋鹿殊不知自己早就被身处黑暗的猛兽盯上,还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能够轻易扳倒对手。   陈元思司掌诏狱,御史台借舆论压制,祁宥故意透露给景王的消息根本不足以扳倒自身,轻松地将崔锦之拉出了旋涡。   再趁机送杜怀舟入宫救治,醒来的令和帝看见自己的重臣被嫡子锁拿下狱,本就猜忌敏感的帝王联想到满朝文武曾经联名上书要求他立储,迫不及待地想要侍奉新主。   会下意识地认为——   自己多年在握的江山,竟于此时,都到了祁旭的手中。   年迈体弱的老皇帝只会对年富力强的儿子更加警惕,而迟迟掌握不了东宫之权,还被父皇疑忌的祁旭也只会更加紧张。   一根绷紧的弦,只需要轻轻拨动一下……便会承受不住地崩裂开来。   从科举一案到如今的局势,每一步,都在祁宥的掌控之中。   崔锦之第一次对祁宥说过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说自己前世死于祁旭之手,可这样的智谋,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分出全部心神来对付。   不过是倚靠着背后萧氏一族的祁旭,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崔锦之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终于在几日后的深夜,化作实实在在的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她吞进深渊之中。   -------------------------------------   令和帝醒来后,知道了宫中发生的事,气得直接将桌上的九龙玉玺砸到祁旭的头上,颤抖着手臂指着祁旭说:“竖子悖逆!”   祁旭额头被砸出一个豁口,鲜血顺着侧脸缓缓滴落下来,却依旧无波无澜地回道:“四弟牵扯谋逆重案,丞相身为他的老师,须得查验清楚后才能放出来。”   令和帝拼命地喘着气,心悸得不行。   一个是战事结束后,乖乖交回兵权,只带着几个亲卫返回京城的楚王;一个是被无数世家大族簇拥着,能够轻松调动戍卫京城禁军的景王。   皇帝此刻会相信谁,已然不言而喻。   他面沉如水,嘶哑着嗓音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祁旭一字一句道:“事关国之根基,父皇,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其实此刻早就不是放人与否的问题,而是证明,谁才是那个真正掌握权柄的君主。   这对父子在此刻无声地对峙着,令和帝突然觉得自己教导宠爱多年的嫡子陌生极了——   不,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从前自己还能掌控朝政,所以他温和恭谦,良善似潇潇君子。可自己一旦心力不支,他立刻撕开那张人皮,化作青面獠牙的厉鬼,扑上来将他撕咬的干干净净。   令和帝筋疲力竭地瘫坐在龙椅上,下了一道诏令。   嫡长子祁旭,悖逆圣意,禁足于景王府内。   到底还是心软了,不痛不痒的旨意,并没有封死祁旭的后路。   可惜高高在上,自出生以来就顺风顺水的景王,怎么受得了圈禁府内的屈辱。   于是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在此刻骤然迸裂——   “崔大人。”一位面生的禁军握着腰间佩刀,立于牢房外,沉声道:“陛下有旨,着令我们即刻放您出诏狱。陛下如今正在太和殿等着您,请吧。”   丞相衣袍整洁,面容沉静,丝毫看不出来关在诏狱多日,她视线缓缓掠过门外的禁军,心中无奈。   不知道祁宥有没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呢?   刚同他们踏出诏狱,崔锦之抬头看向远处的沉沉夜幕,总觉得空气中都流动着肃杀之气。   陈元思带着一众将士急急忙忙地向诏狱奔赴而来,身旁的禁卫军突然上前,铮的一声拔出佩刀,稳稳地架在了崔锦之的脖子上。   陈元思投鼠忌器,只能停在不远处,怒道:“你可知那是崔相!若伤了崔大人,几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上头点名要的便是崔相。”禁卫军动了动长刀,冰凉的锋刃贴上她温热的脖颈,“得罪了,崔大人。实在是怕出了乱子,只好请您这样跟我们去太和殿了。”   手上不轻不重地推动着崔锦之,架着她向太和殿走去,元思带着几名精锐跟着,又不敢太过靠近。   令和帝全身都在发抖,被李公公搀扶着站在太和殿外的丹陛之上,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文武百官皆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跪在地面上。   王道的尽头,祁旭身着甲胄,骑在骏马之上,用幽沉晦暗的目光和他对视着。   黑压压的禁卫军将这里团团围住,气氛沉寂到落针可闻。   突然,一角骚动起来,将太和殿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禁卫军向两边散开一个通道——   丞相被禁军架着脖子,带了进来。   陈元思无法,只能跟着束手就擒,心中只盼着殿下的安排万无一失。   令和帝抖得更加厉害,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奸佞权倾四海,蒙蔽圣聪,才令父皇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祁旭高声道,“儿臣今日于此,特率禁军与通州将士,锄奸扫恶,以清王道!”   王宾鸿自地面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手呈上一道拟好的圣旨,缓慢地行至令和帝前,平和地开口:“楚王祁宥,早生不臣之心,同丞相、定远将军勾结,致使天下大乱,还请陛下扫除昏氛,还朝野清明。”   令和帝目眦欲裂,狠狠地拂开那道圣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气喘吁吁道:“……一派胡言!乱臣贼子,安敢以下犯上!”   王宾鸿耷拉着眼皮盯着染上灰尘的圣旨,微微侧身,看了眼一旁的何参。   身旁的禁军立刻从跪着的队列中抓出一位官员,一路拖行到丹陛之上,只见那官员涕泗横流,哀嚎求饶。何参大步上前,一把抽出佩刀,紧了紧手心便重重地挥下!   只听噗嗤一声,滚烫的热血溅了令和帝一身,他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无声地张了张唇。   何参诧异地看了眼同样满身血污的崔锦之——她面容沉静,从容淡定地看着这生死景象,胆色犹在皇帝之上。   王宾鸿捡起那道圣旨,抖了抖浮尘,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令和帝怒极反笑,吸了口气,将情绪平定下来,“统领大燕整个兵权,还握着禁军和通州大营的调令,朕从未防备猜忌过你一星半点,更是将你的女儿许配给朕最珍爱的儿子。”   令和帝冷笑道:“王宾鸿,你就是这样同朕的好儿子勾连着,来报答朕多年的扶持吗?”   太尉不为所动,平心静气地回道:“老臣世代为大燕臣子,不忍看宦竖虐民,不愿看虎狼执掌国柄,只愿匡扶正道,身死不悔。”   崔锦之淡淡聆听着他说话,半天才回过味来。   敢情在这儿骂她呢?   进了几天诏狱,她都变成宦竖虎狼了?   令和帝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得险些咬碎了牙,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脚踹上王宾鸿的肩头。   他猝不及防地向后一倒,接连摔下好几节阶石,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一个禁军突然小跑着靠近祁旭,抱拳回禀道:“楚王殿下已在郊外被通州将士拿下!”   祁旭漠然抬头,看着自己冥顽不灵的父皇,等着他发话。   王宾鸿脸色也沉了下来:“逆贼已经伏诛,陛下,拥立新储,才能安定民心呐。”   令和帝狠狠一震,一口鲜血几乎就要涌出喉头,吃力道:“你、你们把宥儿怎么了?” 第九十一章 终成   崔锦之看着身旁痛得几欲昏厥的令和帝,一时竟觉得有些悲哀。   在这样一个黑甲森然、遍地狼藉,不知道掺杂着多少人欲望和算计的局面之中,她居然真的从中看出令和帝那丁点儿身为人父的痛苦。   一生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起兵谋逆,一个篡位逼宫。   令和帝猛地弓腰呛咳起来,红中带黑的鲜血喷溅出口,他竭尽全力向前伸出手,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抓住什么,崔锦之沉默地托住了他。   丞相的手冰凉彻骨,不带任何温度,却无端给人以坚定的勇气,令和帝强撑着心神,环顾四周,望着一双双,或惶恐惊惧,或贪婪狂热的眼睛,心头发冷。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若朕不愿呢?你们是不是还要弑君?”   王宾鸿视线恭谨地落在手中的圣旨之上,没有仰头同天子对视,仿佛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大燕臣子,轻声开口:“文德三十一年,岁末,逆贼祁宥率兵逼宫,景王识破奸计,带领禁军捉拿叛贼。混乱间帝身中乱矢,不幸罹难,临终前,传位于嫡长子祁旭。”   他嗓音和缓冷静,令和帝的心却直直地沉坠入冰窖,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史笔据事直书,不偏不倚。   可惜古往今来,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王宾鸿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低声道:“陛下,楚王已经伏诛,您唯有景王这一个德才兼备,心性纯良的儿子。臣不懂,您为何不愿立殿下为储呢?”   令和帝愤怒地直发抖,冷笑道:“立他为储,然后呢?让朕当个傀儡,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杀了朕?”   太尉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要选臣说的那条路了。”   他将手上捧着的圣旨放回袖中,颤颤巍巍地退到一旁,令和帝被他的动作吓得心中发慌,喝道:“王宾鸿!你这是铁了心要造反吗!”   大殿外丹陛上跪着的文武百官已经冷汗涔涔,只见一个官员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冲着王道尽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祁旭朗声道:“吾皇万岁!”   其余官员也反应过来,转身冲祁旭跪拜,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禁军上前将这些官员带到一旁,丹陛上跪着的朝臣已经越来越少,几乎只剩下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叶榆跪在一帮文官最前列,朗然一笑:“不佞不谀,方得风骨二字,何惧为国浴血而亡!”   令和帝闭了闭眼,眼角划过一滴浊泪。   祁旭冷漠地注视着这场闹剧,眼含杀机,抬起手背挥动了一下。   只听甲胄碰撞之声传来,无数禁军上前,齐刷刷抬高了手中的弓弩,瞄准了犹自跪拜的文臣。   后方的禁军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他们蓦地拔出长剑,狠狠地向自己同伴的身上劈砍而去。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惨叫一声,血便溅出三尺。   他们迅速从将周遭的禁军脱身而出,直直冲着祁旭而来。   四周立刻乱作一团,百官如鸟兽般四散溃逃,祁旭下意识勒紧缰绳,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慌忙地抵挡着不断涌上来的“禁军”。   禁军统领何参暗道一声不好,猛地拔了剑就向令和帝扑去,想要先挟持住皇帝。   一阵厉风挟裹着杀气直冲令和帝而来,风驰电挚之间,铮的一声,一柄银枪轻轻松松地抵挡住。来人反手重击在何参的臂膀之上,长剑脱落,他单手抡动银枪,猛烈地刺向何森,寒光顿显,血肉破碎。   何参不甘地瞪大眼睛,嘴唇抽搐着呕出一大口血,泼天富贵分明唾手可得,可惜再无命去享了。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手中的银枪还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水,他扶住摇摇欲坠的令和帝,“臣通州大营副都尉穆傅容,拜见陛下。”   嘴上说着拜见,膝盖却是半点也没弯下去。令和帝脑子像浆糊一样乱作一团,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只摆摆手,喘着气问道:“怎么回事?”   “此地不安全,陛下还是先进殿中等候,待这里平定后,臣再解释给您听。”穆傅容示意身侧的亲卫搀扶住皇帝,刚要往殿内躲去。   昏暗的天际突然爆发出耀目的火光,浓烟滚滚而上,宫闱外大地颤动,铁蹄、呐喊之声不断,令和帝下意识地一哆嗦,问道:“……这是叛贼?”   穆傅容看了眼,道:“是通州的援军到了,陛下不必忧心,还是快快入殿躲避。”   忽听破风之声划破长空,重箭直冲着令和帝的面容而来。   崔锦之瞳孔猛缩,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狗皇帝还不能死!   她骤然扑了上去,狠狠推开了令和帝,森然寒凉的铁箭猛地穿透崔锦之的肩胛,乍然将她往后一带,丞相重重地摔落在地面,唔地吐出一口鲜血。   周遭人始料不及,穆傅容脸色大变,正要让人找来医士,却被崔锦之吃力地打断:“将陛下带进去!”   众人立刻手忙脚乱地令和帝扶了进去。   穆傅容咬牙切齿,凶狠着压低声音:“你是疯了不成,皇帝死了就死了,只要杀了祁旭,殿下照样能坐上那个位子!要你在这儿当什么功臣!”   崔锦之痛得眼前发黑,死死钳住他的臂膀,平日里的儒雅温和也装不下去了,“你懂什么!景王和陛下都死在这儿,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只有传位诏书到手,殿下才算光明正大地登上大统!”   不然他以为祁旭花了这么多幺蛾子逼令和帝下旨做什么?给大家表演个逼宫的戏码?说到底都是求一个“名正言顺”罢了!   陈元思眼眶发红地扑过来,颤声道:“崔相……”   “别怕,给我找一件披风来。”她猛地喘口气,推了一把穆傅容:“拿下祁旭才是要紧事,快去!”   穆傅容握紧了长枪,深深地看了眼丞相,冲入了叛军之中搏杀。   杀声震天,丹墀之上你挤我推,刀剑纷飞,死伤无数。   只见无尽的人马顿时从王道之外涌了进来,领头的将军一身银甲,凛然生辉,手中的凤头斧寒光闪闪,接连斩杀数十人。   崔锦之一咬牙,先让陈元思斩去箭头与箭尾,再颤着指尖为自己系上鸦色披风,牢牢地遮住了身上的血迹。   入殿前,她转过头回望着在人群中挥舞大斧的少年将军,盔甲掩映之下,微微露出半张清隽的脸庞,神色淡漠,却透着一股狠戾,浑身上下皆被血色覆盖。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崔锦之沉默着收回视线,感受着风云暗涌的气氛,踏入了大殿之中。   令和帝倚靠在床榻之上,虚弱地任由医官为他把着脉,看见崔锦之,连声道:“快、给丞相看一看……咳、咳咳……身上的箭伤……”   医士站起来,掀开崔锦之的披风,吃了一惊:“这……这样深的伤口,箭矢拔出定会血流不止,而且没有铁钳,无法拔出重箭……”   “无事,还是先看陛下要紧。”崔锦之淡淡道,此刻拔箭必然要脱去上衣,她还得费些功夫遮掩,今夜注定局势大变,根本无心处理伤口。   大殿外骤然一静,殿门重重向内一开,披头散发的祁旭被人推搡着入内。   他的后背被人斩开一道口子,鲜血浸满衣袍,整个人摔倒在地。   身后的少年漠然地提起祁旭的后襟,将人一路拖行至殿中,才放开了手。   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站在令和帝身边的崔锦之,祁宥漆黑的眼眸似一汪深沉的潭水,盛满了说不出的情愫,灼灼地落在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上。   她瘦削了许多,却还是那般疏朗秀雅,如山涧青竹般盈盈地玉立于大殿中央,冷清的眸光望过来。   四目相对,少年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只觉得仿佛有一根细微的丝线悄悄地缠绕上他的心脏,惹得一片酥麻。   他强行将目光移开,单膝跪了下去:“逆贼均已擒获,听凭父皇处置。”   令和帝看着此刻趴在地面上,狼狈不堪的祁旭,悲痛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隐隐颤抖:“……为、为何?”   “为何?”祁旭重复了一遍,努力撑起上半身,嗤笑道:“父皇,你说为何?”   愤怒刺激得他双目赤红,眼眸中骤然迸发出刻骨的怨毒,“我才是大燕最尊贵的血脉,我才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那父皇,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迟迟不肯立我为储?”   “幼时你宠爱薛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祁邵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愚鲁粗狂的蠢货,却因为你的宠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哈……为什么我拼命装出温和谦良的模样,日日夜夜读书习字,才能换来你的赞赏?而祁邵,哪怕是凌虐旁人,骄奢淫逸,你也从不会重责半句?”   “朕……是将你当成大燕未来的储君培养!”令和帝激动地握住身上的锦被,吃力地说:“天将降大任……于、于斯人也……必……”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立我为储?”祁旭打断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   因为帝王薄情,崔锦之在心头默默地想着。   令和帝既真心宠爱和培养着祁旭,但也怕他权势日盛,压过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所以借祁邵牵制住蠢蠢欲动的萧家。   可惜一个儿子以为令和帝不愿让他成为储君,另一个则以为自己有机会入主东宫。   祁旭疯笑着,粘稠的鲜血顺着嘴角向下淌,总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颤栗着指尖,感受着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中迅猛膨胀着,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湮灭。   “祁邵死了,只剩下一个异族所生的贱种,你却还是迟迟不肯下诏……”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我在监国时夙夜匪懈,不敢倦怠半分,可是你呢?你却处处防备……哈哈……”   “你该死!”祁旭感受着胸腔强烈翻涌的怨毒,“你有什么样的能耐,还配坐在这个位置上!若非有这些朝臣,大燕早就覆灭了!”   令和帝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怒吼道:“……孽、孽障!”   “陛下。”陈峙拱手道:“如今的局面须得立下决断,早早处置了才好。”   令和帝颓然地撒开手,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景王祁旭……勾结朝中重臣,私调禁军,意图篡位谋逆……寡廉鲜耻,不忠不孝,罪无可赦……着令其与众多党羽……即而诛之。”   祁旭猛地抬头,脑中“嗡”的一声炸裂开来,慌了神:“父、父皇……”   他拼命向前爬起,企图抓住令和帝的衣襟,却被两旁的禁卫狠狠按住,“父皇,我是旭儿啊……我,我是您手把手教养长大……”   “别杀我,父皇……”祁旭涕泗横流,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我是您最看好的皇子……您不是说过……我有明君之风……日后必能名垂千古……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令和帝喉间发出阵阵呜咽,干瘪的手背覆上眼睛,失声痛哭,再无半点君王的模样。   祁旭被禁卫拖走,身下蜿蜒出好长一条血痕,哀求之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耳畔。   殿内寂静无声,诸位大臣心力交瘁,疲乏得动弹不了分毫,令和帝悲恸不已,哭了好半晌,才缓缓放下了手,嘶哑着嗓子道:“……朕朝乾夕惕,为国为民,耗尽心血……然尚不能详尽……”   此话一出,筋疲力竭的众臣骤然清醒过来,连忙膝行向前,跪在了榻前听着令和帝下诏。   祁宥跪在地面上,微微俯身,平静地垂下眼帘,幽深淡漠的瞳眸中波澜不起。   “四皇子祁宥……”   阿娘晃晃悠悠挂在梁上,小少年孤零零地走在逼仄的宫墙之下,斑驳的光影却怎么也照不亮这段凄清的路。   于是漫长的人生中,只剩下孤寂幽冷的长夜。   “夙夜兢兢,崇执谦退……”   如碎玉般飘零的细雪落在他的眉睫之上,隔着人群,同她初见,暗淡无光的深渊中泛起荧荧之光。   金銮殿前,崇丘山中,无数次向他坚定地伸出的那只手——   于是万般贪恋在此刻萌生,悄无声息地扎根在晦暗的心底。   “宜承继大统,养德东宫,立为皇太子。昭告天地社稷,以定四海之心……”   少年抬起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投来遥遥一望。   崔锦之透过他那双镌刻进炽热爱恋的双眸,看见了隐含着真挚而热烈的情感,竟比漫天星云还要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殿外薄薄的天光破开云层,金轮照射出耀眼的光辉,自寂静的长夜中脱胎而出,大地上覆盖的薄霜微微泛着晶莹,透出新生的喜悦。   她听到了消失已久,几近陌生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成功完成终结任务。】   系统冰凉淡漠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平稳地响起。   【恭喜。】   【您自由了。】 第九十二章 弑君   令和帝下了诏,目光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过了好久,才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宥儿,再说几句话……”   众人沉默地退出大殿,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只留下桌面搁置着的一碗汤药,和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   祁宥端起那碗汤药,服侍着令和帝喝下,又细致地拿过方帕将他嘴角的水痕擦去,才重新坐到了床边。   令和帝的眼睛中浮现起隐约的水痕,他嘴唇翕动着,想起祁旭从前也是这般,乖巧地依偎在床前,用孺慕又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祁淮惨死,祁旭逼宫,祁邵谋逆……他这三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视线缓缓落到了祁宥的身上,盈满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令和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逝去光阴中残存的身影。   “你和你母妃……长得真是像啊……”令和帝的目光微微涣散着,思绪变得悠远绵长,仿佛飘回了当年的景象。   千盏明灯融融似海,竟比不过她眼底潋滟光华,恍若皓月繁星,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可惜……”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皱纹处晕染开,“为什么……她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祁宥平静地注视着床上神思恍惚的老人,才发觉原来令和帝已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风烛残年。   皱巴巴的皮囊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两鬓斑白,目光沧桑,接连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麻木空洞。   少年微微笑了笑,起身执起一旁的香匙,搅动着熏炉中的香灰。   殿内的烛火被晨风吹得忽明忽暗,跳跃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透出一股孤高冷寂的疏离来。   “因为,她中了毒。”   眼睫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刺痛得令和帝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喉间发出抽动的声响,转动着眼珠,嘶哑道:“……你说什么?”   “因为她中了毒呀。”祁宥的脸隐匿在缭绕的轻烟之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给她下毒的人……”   “便是父皇最为信赖的,萧家啊。”   少年微微侧头,冷漠的眼神看向兀自惶恐的令和帝,欣赏着他凄然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父皇,你知道中了这毒之后,会怎么样吗?”   “会易怒狂躁,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心中只会剩下刻骨的暴虐,一遍一遍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不能忍受自己对最爱的孩子下手,所以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祁宥垂下眼皮,感受着阿娘离世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   心口仿佛还有一个地方是滚烫着。   “可父皇,你那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后宫有这样一个疯子,是奇耻大辱?更不能接受她诞下的孩子?”   令和帝眼眸中流露出剧烈的痛苦,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小声地呜咽着。   “父皇,别难过。”他温柔地开口。   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洒落在少年颀长的身姿上,恍若为他镀上了一层流转的光辉,说不出的昳丽明艳。   “儿臣让三位皇兄,还有父皇,都亲自尝了尝这毒。”清隽的脸上无端透出一缕红晕,眼尾都兴奋地带上了薄薄艳色,少年的唇角勾起一抹乖戾的笑:“只有亲身品尝过,才知道有多么痛苦,对不对,父皇?”   令和帝目眦欲裂,脸色大变,嘶声道:“……你!朕、朕……”   祁宥眉眼温柔,笑得更加平和,“父皇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祁邵是暴躁不错,可为何他变得愈发狂暴,动辄凌虐他人?又或者说,祁旭明明装了这多年的良善,却在大殿中对父皇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语?”   “还有祁淮,儿臣本来是想刺激他在您的面前性情大变,可惜啊……他居然撑过去了,还对老师下了手。”   少年蹲下身子,眼底深处涌动着疯狂的病态之色,笑意盈盈:“所以儿臣……亲自踏碎了他的头。”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祁邵被我刺穿双目,哀嚎哭叫着死去……现在,就差父皇和祁旭了。”   令和帝恐惧地颤抖,想要发出尖叫,却感觉自己的喉咙想被人死死扼住,手脚也使不出半点力气,他艰难地出声:“……疯、疯子!”   少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轻轻晃动了一下,问道:“父皇知道这是何物吗?”   他没想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那毒的引子……”   指尖从中捻起一丁点粉末,尽数洒落在香炉中,淡淡的异香顷刻萦绕在鼻尖。   令和帝突然抽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眼底尽是诡异可怖的血丝。   祁宥看着他的模样,像是才反应过来般,轻轻地“啊”了一声,又端过茶水泼灭了香炉中的点点星火,眉眼弯弯,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儿臣忘了,父皇体内的毒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一丁点香气,便能把父皇折磨成这样。”他点点头,“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万千蚁兽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脉搏中游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愤恨地望着祁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还能动手杀人。”   少年低下头,打量着令和帝,微微一笑,“您只能蜷缩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令和帝抽动了一下手指,通体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他费力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既然如此……萧家……怎么会不给你下毒……”   “儿臣自出生起,就被萧家下了毒,饭食茶水,摆件物品,悉数有毒。”他懒洋洋地开口,“父皇是不是想问,为何刚刚儿臣并无异样?”   祁宥转过身来,神色愈发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慢地抬起头,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苍白,如寒潭般冷冽的双眸幽深晦暗,一缕金芒一闪而过。   “因为,儿臣已经习惯了。”少年轻声开口。   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孤寂与绝望。他像溺水濒死的人,想要奋力冲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无数只手,残忍地握着少年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回深渊。   晨曦微澜,一寸寸流淌过朱檐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思绪突然回到了数年前的崇丘山中。   萧家皆高天纵的手来试探他体内的毒,让祁宥第一次确定了药引。   而除去这些虚情假意的钻营算计外。   还有一个人,穿过喧嚣的风雪,来到他的身边——   少年胸腔内微微沸腾着,翻涌起有别于过往的另一种情愫。   他将香囊中的最后一点儿粉末倒入熏笼中,听着一旁猛然抽搐的动静,漠然地看着袅袅升起的轻烟。   令和帝弓起身子,似破风箱般嗬嗬地吸着气,面容扭曲成了青白之色。   五指因为痛苦死死攥着锦被,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无力地伸展开来,再没了动静。   祁宥沉默地听着身后骤然的安静,想扯出个笑来,却始终笑不出来。   积攒了无数个岁月的疼痛,好似才从五脏六腑中缓慢地扩散开来,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刺入本就破碎不堪的魂灵中。   麻木、酸楚、释然,荡漾在冬日清晨的寒意中,祁宥丢开香囊,看着它被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摸了摸胸口,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要见她。   想要告诉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忐忑。   想要揭开不为人知的肮脏内里,把所有汲汲营营的心思和计谋全都坦诚相待。   祁宥抬脚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用跑,一把推开西暖阁的大门,引得拟旨的众人悉数抬头向他看来。   崔锦之被簇拥在大臣们的中心,手上握着旨意,正和众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听见了动静,投来一望,微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笑着唤了声殿下。   祁宥沉默着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还没等众人有多余的反应,祁宥率先察觉了不对劲。   怀中的人软绵绵地,好似生不出任何力气,他的掌心更是一片黏腻湿润。祁宥扯开崔锦之裹在身上的披风,瞳孔猛地一缩——   半个身子不知何时被浓厚的血色所覆盖。   丞相闭着眼睛,已然昏了过去。   -------------------------------------   文德三十一年,注定是血雨腥风的一年。   这是令和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于太和殿众多大臣前,立四皇子祁宥为储,而后心力难支,撒手人寰。   新帝祁宥雷厉风行地收拾了参与谋逆逼宫的世家望族,将早就在科举中脱颖而出,却因诸多大事而搁置的新贵们悉数提拔到了六部。   这些寒门士族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新帝着手的改革中去,政坛气象焕然一新。   将朝堂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后,接着大赦天下,减轻赋税劳役,寓兵于农,对于经历过战火的地方更是免去十年的税负。   因着国丧和战乱刚平,自己却戒奢从简,着令吏部简化登基大典,真正做到了“正身德,利民用,厚民生”。   而这位人人称颂感念的帝王,此刻端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着怀中之人。   乌黑的药汁顺着她紧闭的双唇流下,祁宥只好放开药碗,毫不在意地用袖口为她擦拭着水痕。   做着做着,他突然低下头,像承受不住似的倒在她的侧颈中,低声呢喃道:“老师……快点醒过来吧……”   自那日崔锦之晕在祁宥的怀中,已经过去七日了。   匆匆赶来的杜怀舟看见她这副模样,心先沉了大半,拔箭止血上药做完,把了把崔锦之的脉,严肃地对祁宥说了句——   “你做好准备。”   做好什么准备?祁宥有些茫然地想着,他用匕首划开了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崔锦之的口中,却还是唤不醒她。   为什么会没用呢?   他将一只手臂划的血肉模糊,还笨拙地往崔锦之口中喂。   穆傅容和霍晁想要阻止他,还没等做什么,少年便如逼入穷途末路的困兽暴起,不许任何人靠近崔锦之。   后来还是闻声赶来的陈元思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你现在的模样会吓到崔相的。”   少年果然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乖巧地任由杜怀舟包扎。   陈元思的那句话仿佛一下子点醒了祁宥。   他要扫除积弊,整治朝堂,使四海安定,这样老师醒来时,一定会满意的。   于是他每日只做两件事,处理政务,还有陪她。   待到河倾月落之时,他就蜷缩在崔锦之的身边,仔细地听着她微弱的呼吸,才放松地睡去。   少年的身量早就超出了丞相许多,却还是乖巧地弯曲着身子,呆在她的身侧。   幸而宫中上下早就被他清洗了个干净,倒没什么风言风语传了出去。   直到第八日清晨,祁宥上完了朝,便立刻往崔锦之处奔去。   他照例拿过清蕴递来的汤药,推门而入——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斜靠在窗前的坐榻上,仰头望着屋外的冷阳,日光倾泻在她清绝的侧脸上,莹润细腻的肌肤更显苍白。   听见了一旁的动静,崔锦之看向门外,冲着来人盈盈一笑,像他梦中无数次期盼过的那样,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羸弱的身子仿佛连一丁点儿重量都承受不住,可眸光却清亮温柔,似远川之巅纯净的细雪,干净清冷。   美好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开来,化作一捧一触即碎的泡沫,消失在阳光下。   祁宥的眼眶蓦然湿润,心底忽然涌生出无数不舍与绝望来。   她昏迷的七日之中,他从没有害怕过半分。   此刻崔锦之分明笼罩在朦胧的日光之下,可祁宥却透过沉重的躯壳,隔着她温柔如水的目光——   看到了毫无生机的冷寂。 第九十三章 身死   冬日懒倦,雾蒙蒙地照在崔锦之的身上,肤色更显病态的白皙。   “京城难得有这么好的日光……”她莞尔一笑,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将指尖伸出窗外,享受着久违的日光,“可惜……”   可惜不能和他一起,再看一场初雪了。   祁宥心口剧痛,甚至快不能呼吸,他缓慢地半跪下来,依偎在她的身前,握着她冰凉的手。   少年抬起头,压下心头的酸涩难耐,声音近乎破碎着哀求:“老师……你别离开我……”   崔锦之的眸光一下子就变得哀伤起来。   她轻柔地抚上少年的脸庞,用和往日并无不同的温和开口,“殿下做的很好……”   “入务利民,怀生安居,知礼荣辱……大燕积弊已深,需要新鲜的力量。但扶持寒门,削弱世族,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徐徐图之……”   “……将元思调令到户部,天下初定,他会是殿下一大助力……还有……”   她微微喘了口气,事无巨细地交待着。   说到最后,像想起什么,清冷的眼眸中跳动粼粼的波光,为苍白的脸庞平添几分暖意,“殿下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仿佛突然被人用刀尖狠狠地抵进心脏,祁宥痛得难以呼吸,想问她——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祁宥用力地攥着她冰寒的手,他竭力控制住下颚的酸胀,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我骗了你。”   “我根本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前世我才是最后夺得帝位的人……上位后不知道诛杀了多少无辜百姓!我还暴虐恣意,荒废朝政,致使生灵涂炭……”   他死死压着牙关,忍着胸膛内的绞痛,恨声着威胁她:“你要是死了……我、我就杀了他们……让天下大乱……”   崔锦之觉得身子疲怠极了,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却还是冷的透骨。她气息孱弱,目光却依旧澄澈温柔,微微笑着开口:“……我知道。”   在最后一刻,什么都猜到了。   她努力伸出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少年的轮廓,眯了眯眼。   眼前泛着模糊的光晕,已然有些看不清楚了。   “南诏……是行走的野兽……而非家犬。”手无力地向下滑了几寸,被祁宥慌乱地握进掌心,她虚弱地开口:“你借神女之子的身份取得他们的力量……也要付出相应的东西……可是大燕现在……还给不起……”   崔锦之的呼吸微微急促:“……扶持其他部族,让他们……内斗……”   “够了!”祁宥红着眼眶打断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什么都安排的这样妥帖,那我呢……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丢下我!”少年的眼尾都泛起薄红,心脏仿佛被匕首狠狠剜出,再毫不留情地碎裂成千万块。   她疲惫到了极点,连坐直的动作几乎都要撑不住,轻声道:“……来。”   方才还恨不得咬上崔锦之一口的少年立刻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将纤瘦孱弱的丞相搂进怀里。   崔锦之冷的厉害,感受着少年滚烫炙热的体温,努力抬起沉重的眼帘,“头发散了……殿下,为臣挽发吧……”   祁宥颤抖着指尖,用一根玉簪轻柔地挽起她乌黑的长发,生怕用了力,她就会顷刻消失在怀中一般。   “……好不好看?”他听见老师问。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看着她气息荏弱的模样,拼命挤出一个笑来:“……好看。老师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她像是满意地笑了笑,目光变得涣散起来,“前世臣披头散发地病死在牢狱中……这一世,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臣死后……还请殿下秘不发丧……”   丞相骤然离世,又是在新帝登基这样的要紧关头,必然让有心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年将崔锦之整个人都圈进了怀中,看着她温顺地靠在自己身上时,悲戚地说不出话来。   丞相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衣袍都整洁到了一丝不苟。仿佛从她的身上,难以窥探到半点欲望和情绪来。   永远挂着温润却疏离的笑容,却带着最通透沉静的双眼望着他人。   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抛弃所谓世俗礼节,亲昵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可也是最后一次了。   “答应和殿下……共赏雪景,臣做不到了……”崔锦之骨头都泛着无力,却还是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问他,“殿下的字……就叫‘不恕’……好不好?”   “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忠恕之道,在于宽饶他人,更原宥自己……”   “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指尖颤颤巍巍地触摸在少年的眼角,崔锦之一阵阵地耳鸣着,恍惚之中,总觉得他在呜咽。   她沉重地阖上眼睛,气息越来越微弱,“愿我的殿下……此后顺遂一生……”   像无数次对他说过的那样,祁宥听见她轻轻地开口——   “别怕。”   祁宥下意识顿住呼吸,身体仿佛骤然凝冻,他呆愣愣地望着窗外,不敢低下头看她此刻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少年拼命睁大眼睛,无声地痛哭着。   怀中的人冷得透骨,没有半点生气。   冷冽的寒风砰地吹开木门,将祁宥的寸寸肌肤刮得生疼,可比这还要冰凉的,是少年宛若死水的胸膛。   他泣不成声地将她拥的更紧,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重新暖和起来。   为什么没有半点温度?少年茫然地想着,他明明将她搂的这样紧,几乎要生生地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可是为什么……还是触碰不到她呢?   他们维持着这样交颈缱绻的姿势,一动不动,少年呆愣愣地贴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时光变得漫长,如水般从周身流淌过去。   祁宥微微侧首,珍重而轻柔地在她的头顶印下一个吻,将崔锦之放回床榻上,为她更衣入殓。   并非寻常的敛服,而是一品大官的绛紫色仙鹤官服。   她衣冠整洁,双手交叠着平躺在床上,眉目疏淡,面容清雅,除去脸色苍白着,仿佛还是那个矜贵高华的大燕丞相。   祁宥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有人轻声唤他,年轻帝王才似大梦初醒,转过身来。   陈元思等人立于门外,眼眶都微红着望向祁宥。   “去看看她吧……”他低声道,“老师有令,要将她离世的消息满下来,待到大局平稳,再昭告天下。”   也不知道他们听没听进去,众人只是猛地涌入房内,趴在崔锦之的身边痛哭起来。   祁宥摇晃了一下身子,没再听身后的悲泣之声,踉跄着往外走去。   他独自一人走在漫长无际的宫道上,盼了一整年的初雪终于在此刻纷然洒落,如碎玉星河般漫天飞舞着,不知不觉中已落满了少年帝王的肩头。   流淌的雪色簌簌融融,恰如与她初见的那日。   他透过斑驳泥泞的雪水望向她,穿过沉重的长夜握紧她。他们一起熬过槐安梦发作的最厉害的时刻,见过人心鬼蜮,携手对抗过世间的黑暗——   无数个日夜,都是他和她的点点滴滴。   千片晶莹翩然落在祁宥的眉眼上,雪水微微化开,顺着他的眉睫流淌下来。   可他没有哭。   他只是踉跄着脚步,重重地摔了下去。   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他迷茫地望着纷然交错的天空,后知后觉地想到——   雪落了。   -------------------------------------   陈元思以为祁宥会崩溃。   他忍住心中的悲恸,牢牢记住了崔锦之曾经交代过他的话,始终注视着祁宥的一举一动。   ——可祁宥并没有。   这位刚刚上任的少年帝王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冷静沉稳。   他不动声色地将有关丞相的消息牢牢地瞒了下来,再正常不过的上朝,处理政务,和文武百官商谈国事。   新帝手腕刚强,目光敏锐卓绝,分明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君主,却用贤纳谏,以仁治国,节俭立国。   同时厉行法治,如风卷残云般地革除积弊,从容冷静地扶持起西南各部族,为大燕休养生息争取了时间。   恩泽八方,威加四海,是这段时日里天下百姓对新帝的赞扬之词。   恰逢年关,京城街头花光满路,灯宵璀璨,新声巧笑不绝于耳。   进京述职的顾云嵩从刚刚结束的宫宴上离去,同陈元思一道走在宫中的小路上,低声地交谈着。   不知元思说了句什么,只见定远将军笑了笑,“她呀……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自己没几日可活……”   他声音低沉,仿佛被风一吹便消失不见,“……我早就准备好了。”   “倒是陛下……我竟没有想到他……”   陈元思也微微一顿,开口道:“崔相之愿,便是能够平定天下,百姓安乐。陛下……会做的很好的。”   二人沉默地在萧索的宫道上走着,想起了那个冠绝天下,国士无双的身影,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顾将军!”   身后有人高喝着,二人闻声回头。   只见清蕴急匆匆地跑来,见他们停下,眼眶骤然一红,直直地跪了下来,哽咽道:“顾将军,陈大人……你们救救陛下吧!”   “他如今这副模样,公子若知道了,必然不得安宁!”   顾云嵩肃了脸色,同陈元思对视一眼,便抬脚往宫中奔去。   -------------------------------------   陈元思和顾云嵩匆匆赶去东暖阁时,殿内还点着好几盏灯。   ——新帝勤于政事,总是留在东暖阁通宵达旦地批改着奏折,偶尔处理到了深夜,便直接在暖阁中睡下。   他们推门进去时,透过屏风一侧看见祁宥正坐在床榻前,低声同榻上之人交谈着什么。   顾云嵩下意识皱了皱眉。   新帝没有后妃,宠幸女子也是常事,可丞相刚刚离世,他就这般迫不及待地……   祁宥听见了动静,瞥了一眼他们,神色如常地为床榻上的人盖好被子,举止温柔到了极点。他站起身,绕过屏风,冲着二人走来。   顾将军因为角度的关系什么也没看清,刚想开口质问祁宥,却见新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少年眉眼中皆是一片缱绻的神情,在橙黄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温柔。   他一动,就露出了身后的景象,陈元思如遭雷击,呆愣愣地看着床榻之上,无声地张了张唇。   只听祁宥刻意压低声音,嗓音轻缓:“小声一些——”   “近日天寒,老师总是睡得不好,今日才用了安神汤,好不容易睡下了,你们别吵醒了她。”   可那被祁宥仔细掖好被角的床榻上——   分明空无一人。 第九十四章 不见   顾云嵩瞳孔微缩,不管不顾地往屏风后走去。   祁宥下意识想拦住他,却被顾云嵩狠狠地推开——   轰隆一声,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屏风轰然倒地,露出被悉心布置后的小榻。   祁宥脸色铁青,猛地放开顾云嵩,小心翼翼地扑到床前,惶恐地对着空气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放他们进来……吵醒你了……你别不理我……”   他慌乱而无措的模样看得人毛骨悚然,顾云嵩紧紧咬住牙关,半晌才蹦出几个字:“……你疯了。”   少年帝王的神色蓦地沉了下来,他乌黑的眼眸氲起寒霜,冷漠地偏头看向他们,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顾云嵩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睛盯得遍体生寒,却还是上前抓住祁宥的衣襟,质问他:“你把阿锦的尸身放在哪儿了!已经半月过去,你到底有没有将她下葬!”   陈元思一愣,惊觉一个事实——   崔相临终前叮嘱新帝绝不可泄露消息,是以除去他们这些天子近臣外,天下百姓以为丞相还好好的活着,只不过是病重而已。   但祁宥现在这副模样,明显已有些不正常了。那丞相的尸首被他放到了何处?   少年一掌打开顾云嵩的手,紧握成拳狠狠地击中他的下颚,赤红着双目道:“你胡说什么!”   顾云嵩冷不防地被他打中,心头怒火灼烧着,却还只是紧攥住祁宥的胳膊,将他摁在塌边,厉声喝道:“阿锦在哪儿!”   祁宥还想同他再打,瞳仁中闪过一丝杀气,寒声开口:“你算什么,还敢这样唤老师?”   “陛下!”陈元思双手拢袖,突然出声,“崔相勋高望重,其功震古烁今,您难道想让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腐烂发臭吗?”   话音刚落,少年猛地一顿,他僵硬着身子,过了半晌,肩头才骤然无力地垂下来。   他沉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声音干涩而嘶哑:“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祁宥低声重复着,甚至还微微发抖,“她今晨还对我说,让我下朝后来看她……”   陈元思不忍地闭了闭眼,心头酸涩得厉害,却还是轻声开口:“已经整整半月了……再不入土,会开始腐败的。”   少年低垂着头,背脊颤抖着,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承受不住般,终于呜咽出声——   -------------------------------------   谈闽入宫时,就见到少年帝王正坐在望舒宫的阶石之上,沉默地望着黑沉的夜幕。   檐下的灯笼还泛着微弱的光亮,被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起,明明灭灭地落入少年的眸中,却怎么也照不亮深处的死寂。   玄色的衣袍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和发梢,恍若白头,叫人硬生生地瞧出了难过的意味来。   谈闽将脚下的新雪踩得嘎吱作响,在祁宥的身前温顺地低下头来。   少年纹丝不动,只轻声说了句:“去准备吧。”   谈闽颔首,安静地经过祁宥,踏入了望舒宫中。半个时辰后,他静悄悄地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少年的身前。   因着望舒宫中四角皆摆上了冰块,谈闽的衣袍都凝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他面色惨白,唇却红的妖冶,像是感受不到半分冰冷一样,掌心向上摊开:“这是招魂铃,殿下只需要轻轻摇动此铃三下,丞相便会回到此处,收走尘世最后的羁绊。”   这是南诏的习俗。   在人死后七天,由亲者向天地四方招魂,引导亡者同自己的尸首告别,而后才能顺利的转世投胎。   他们会在尸首的附近撒上薄薄的银粉,待到招魂后的第二日清晨去查看,若银粉四散,露出被遮盖的地面,则说明亡魂已经顺利地回到了此处,并遁入轮回之中。   祁宥缓慢地低垂下眼皮,从谈闽的手中接过了那枚小巧的铃铛,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叮——   他摇动了第一下。   清脆的铃声响起,在空旷寂静的雪幕中变得极为悠长。   第二下、第三下……   三声铃响。   祁宥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向风雪,惨笑了一下。   在方才的几瞬中,他甚至真的从心底期盼着能招来崔锦之的魂魄。   眼底深处泛起薄薄的水光,少年微微阖上眼睛,思绪突然回到了那年崇丘山中。   那时候的自己被引得毒发,杀欲暴增。   她提灯而来,皎洁如霜雪般的月色倾泻下来,落在翩飞的衣袂之上,更衬得清雅温柔。   ——顷刻便将他的恶念熄灭的干干净净。   少年睁开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万千飞雪,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睫。   为什么这一次她却不在了?   为什么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不要他了?   祁宥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会成为大燕最合格的一位君王,会定万世太平,也会名垂青史,供后人评判。   一如她期许的那样。   少年帝王在寒冷透骨的阶石上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将曙的天光破开厚重的云层,他才缓缓动了动。   站起身,想要将她的尸首从望舒宫中抱出来,却在踏入殿中之时顿住了动作,表情也随即一变——   被谈闽均匀地散在尸身四周的银粉,没有半分变化。   视线落在了大开的殿门上,祁宥的手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攥住了。   为了使魂灵顺利回来,所在的门窗都必须大开着,昨夜朔风刺骨,这些银粉怎么可能没有半分变化!   来检查仪式的谈闽站在不远处,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祁宥猛地转头,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怎么回事?这些银粉不都是用来诓骗人的吗!为什么会没有变化,她没有回来吗!”   “长生天之下流传了千百年的习俗,不会是假的……”谈闽紧缩着瞳孔,“……要在人死后第七天招魂,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指节根根用力,将谈闽抓的生疼。祁宥听了这话,怔楞了一瞬,放开了手,“……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迟迟不肯相信她真的走了,才耽误了时辰……”   他抬起头,“错过了招魂,会怎么样?她不能转世了?只能游荡在天地间吗?”   谈闽摇摇头,严肃着面容,从袖中掏出了掷碑珓,卜卦问灵。   他接连掷出三次,看清楚后,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祁宥看不懂这些举止,但知他脸色不好,心也微微沉了沉:“问出什么结果了吗?”   “三次皆为阳杯。”谈闽紧紧将掷碑珓握在掌心,“我问丞相的魂魄是否遁入轮回,或者徘徊在人间,长生天的回答都是——”   “不知道。”   少年急的不行,连声问道:“不知道是何意?是说她既没有轮回,更没有留在人世,那她会去哪?她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谈闽第一次露出茫然的神色,“我不过是能够请示长生天……连祂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该怎么办……”祁宥指尖狠狠地刺破掌心,缕缕鲜血宛然而下,滴落在雪地之上。   眼角余光瞥到那一抹鲜红,他急忙道:“那我的血呢……有用吗……”   “人已去,不能再……”谈闽突然停顿下来,不肯开口了。   “你有办法的,是不是?”祁宥平静下来,用沉沉如水的目光看着他。   谈闽犹豫了几瞬,才咬咬牙道:“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一个法子,名为‘请魂’,可是毕竟只是书籍上记载,根本没有人用过,我……”   “就用这个办法。”少年眼眶微红着,黑眸中却氤氲着凛然的坚定。   就算她要离开,也要身带福泽地转世轮回,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天地间无处容身。   -------------------------------------   崔锦之睁开双眼,入目是纯白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气味直扑口鼻,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从休眠仓内起身,随手拔掉太阳穴连接着的设备仪器,走出了这个房间。   长长的走廊冰凉肃然,只有偶尔几个工作人员神色匆匆地穿梭在其中。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看清楚了从房中走出的崔锦之,下意识惊呼了一声:“锦之姐!”   崔锦之挺住脚步,微微抿起双唇,好半晌才轻笑着点点头,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   两世相加,在任务世界待了三十几年,她一时半会竟有些没反应过来,才回忆起冲她打招呼的是自己的同事之一。   “她是谁啊?”   “她可是我们时空管理局最出色的员工之一,这次S+级的任务世界就是由锦之姐维护好的。”   “S+的任务世界会很困难吗?”   “岂止是困难,这种级别的世界中往往会有位面之子的存在,稍微有一点儿不对劲,或者维护世界秩序的动作太大了,便能察觉出来。里面的人可能还会窥探到世界之外的东西,说不定还能强行打开时空通道呢。”   “这么可怕吗?那我进去会不会没命啊……”   “听说之前的同事,便有好几个断开了和系统的联系。你放心好了,这种世界往往是由他们这种大佬去完成的,不过听说这是锦之姐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崔锦之熟练地来到走廊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   办公桌后低头看着文件的女人应声抬头,看见是崔锦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欢迎回来,崔。”   崔锦之熟练地拉开转椅坐下,“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那女人看见她略带疲乏的模样,了然道:“还没恢复过来?穿梭时空是会有些晕眩,辛苦你了,将这个世界修补的这样完美……”   “位面之子是什么?”崔锦之直接打断领导公式化的慰问。   领导微微一哽,无奈地笑了笑,“是你进入这个世界后,我们才通过监测S级世界得出的结果。”   “这种世界通常会诞生位面之子,让维持世界平稳运转的气运都加诸此人的身上,而一旦他出现特殊的状况,便会引起世界的崩溃倒塌。”   “所以祁宥……就是这个世界的位面之子,对吗?”崔锦之不动声色地接话,“任务执行到中途,你们才会让系统下达命令,借佛珠引开祁宥,就是怕他有什么意外……”   领导更加无奈,叹道:“你太敏锐了,崔。你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我们还没有察觉到位面之子的存在。他的气运太强大了,在你死后还能成功上位,涂炭生灵,世界根本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怨气,才导致你的任务失败。”   “好在第二次,你居然选中了他……”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还要隐瞒着这些情报。”崔锦之指尖点上桌面,眸中泛着冷意。   “……我们是有苦衷的。”领导微微坐直了身体,严肃道,“除去你之外,阿念也在执行S级任务。在观测出位面之子的存在后,我们先是通知了阿念……”   时空管理局为了避免过多的力量干扰各个世界运转,向来会减少外在力量的过度介入,而告诉执行者位面之子是谁——   本身就是一种破坏。   “人总是会下意识顺着心念而改变行为,阿念可能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得知位面之子的消息后,过多的表现出对此人的关注……”   崔锦之微微闭了闭眼,已经猜到了结局。   每个世界的法则本就无情又严苛,而身负气运的位面之子在发现了外来者力量,第一反应自然是……绞杀。   “阿念……死了吗?”她轻声问道。   领导也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系统和那个世界的连接断开了,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也不能重新和她取得联系。有极大的可能认为,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了。”   世界崩塌,意味着身在其中的万物都化作无数星点,散落入其他的世界中,化作供它们运转的养料,再不复存在。   “但我们得到这样重要的情报,为之前的牺牲找到了原因,此后也能研究对策预防。”   “更何况……”领导重新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我们之中,已经出现了第一个顺利平安地完成S级任务的维护者。”   “欢迎回家,崔。” 第九十五章 请魂   崔锦之坐在树荫之下,倾泻在人身上的日光为她覆上一层暖洋洋的光晕,垂在一旁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动了动,缓慢地拂过地面的绿草。   有记忆以来的每个瞬间,她都在拼命完成任务,这还是崔锦之第一次身心放松地享受着四周的景色。   阴影覆盖下来,崔锦之抬头,入目便是女人如海藻般微卷的长发,来者身着黑色连衣长裙,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见崔锦之的视线望过来,女人挑了挑眉毛,如猫般浅琥珀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回视,懒洋洋地勾起一个笑:“不会吧?连我都要忘记了?”   “祝瑾。”崔锦之淡淡一笑,没把她的调侃放在心上。   “不介意吧?”祝瑾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烟盒,在得到崔锦之的示意后,低头抽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啪”的一声,点燃了香烟,嘴里含混不清的问道:“……呆了多久?”   “三十几年吧。”   指尖一顿,祝瑾咬着烟嘴的动作也停了下,过了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口烟,吞吐出一片烟雾,“这么久啊……说起来,我都快不知道‘年’是什么意思了。”   时空管理局剥离于大千世界之外,像此刻的阳光、绿地、蓝天,都不过是它模拟出来的一个环境罢了。它观测着不同小世界,也意味着在这里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   或者说,这里是——时间的尽头。   她们说话的功夫,一些小世界已经度过了十年百年,而另一些世界或许也才堪堪过了几瞬。   祝瑾同崔锦之一样,顺利的完成了管理局下派的众多任务,也迎来了自己的终结任务。   可惜失败了。   那个任务世界崩溃后,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祝瑾的精神也随之崩溃了。   ——若不是当时系统反应及时,将她从世界中抽离出来,说不定此刻也像阿念一样,化作了万千世界的养料之一了。   从S级世界中死里逃生后,祝瑾已经很久没有执行过任务了,她半垂着眼睫,纤密的睫毛将阴影投射在高挺的鼻梁之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手指松松的夹着香烟,直到烟灰掉落在身上,祝瑾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朱唇轻启:“听说你回来后,每天都坐这儿发呆?”   崔锦之也学着她的动作,懒洋洋地倚靠在树干上,将背脊放松下来,微微阖上眼睛,答道:“是呀……好久没有这样静谧悠闲的时候了,也有空想一想……自己以来经历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低,却还是被祝瑾捕捉到了。   “想什么?”她问。   “或许在想,我为什么会在时空管理局中,又或者是,贡献点对系统有什么用……还有……”   崔锦之想起少年的模样,安静下来。   祝瑾听着她说话,媚眼弯成月牙状,轻笑了一声:“上头那群人不是猜测S级世界中,可能会有人察觉到超脱世界的一些东西。按照他们的逻辑来说,除开气运之子,别的个体窥探到法则之外,是会被世界意识抹杀的。”   她耸耸肩,轻松道:“说不定我们,曾经就是那些世界中,不小心窥探到秘密的倒霉蛋。”   崔锦之也跟着笑起来,“这么说,管理局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或许是吧。”祝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沉静下来,将手中的烟蒂掐灭了。   崔锦之继续道,“执行了这么多次任务,系统总是拐弯抹角地想从我的身上得到贡献点。按照每个世界运行都需要气运的原则,管理局能够剥离于世界之外,也一定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祝瑾从善如流地顺着崔锦之的话接下去:“我们维护世界的同时,也会带走一部分属于那个世界的气运,而这些东西收集起来,能够让管理局正常的运转……”   所以退休的要求,便是拥有足够的贡献点,上交给管理局。   “管理局允许员工去往任意世界养老的前提,就是贡献点。”崔锦之沉思着,“气运,会不会就是打开时空通道的能量?”   此话一出,二人皆抬眼对视,心里都明白自己已经接触到了秘密的核心,默契地没再交谈下去。   祝瑾率先引开了话题:“我们管理局的风云人物,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完成S级任务的吧?”   沉寂良久,才听崔锦之轻笑了下,开口:“或许别的世界,你甚至都不用亲自参与进去,便能稳定好它的秩序。可是S级的世界并不一样……”   “你做的每一次微不起眼的决定,可能都会在某个瞬间悄然改变它的走向。还有——”   她顿了顿,舌尖微微凝滞住。   从再艰难不过的岁月,到一步步将大燕扶持成盛世太平的模样,皆是崔锦之亲自经历的过往。   脑海中纷然过无数景象,最后剩下的,便是少年微红着眼眶,哀求着让她别走的画面。   崔锦之摁了摁胸口,像有一个细小的尖刺扎在心口,当时的她以为并不是很疼,可不知何时,这样微弱的痛感悄然弥漫开来,最终似海啸般无情地卷席过崔锦之的四肢百骸。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样的情绪,或许应该称为——   难过。   他此刻在做些什么?会成为大燕百姓心中的好皇帝吗?走出她离去的痛苦和阴影了吗?   但这些已不得而知了。   脱离世界的那一刻,系统就已经彻底地断开了和那个世界的连接。   祝瑾起身,长发在身后微微摆动着,她随意挥了挥手:“虽然你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我还是建议你找系统封存或者清除这段记忆,有些东西太过深刻,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要像我一样。”她轻声呢喃着,笑了笑,留下了一个窈窕的背影。   崔锦之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之下,终于站起身朝着休眠仓走去。   她或许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祝瑾的建议了。   *   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抬手抚了抚镜框,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要清除这段记忆吗?”   崔锦之躺在冰凉的休眠仓内,望着头顶无边无际的白色顶墙,回忆起祝瑾留给她的背影,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祝瑾或许在任务世界中,遇到了终生难忘的事……或者人。   她应该也曾拼尽全力,阻止那个世界走向消亡,但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崩溃倒塌,最终化作满天星光。   只留她一人记得。   崔锦之坐在树下的时候,想的是,为何祝瑾不去找系统清除记忆。   可是此刻她明白了。   无数人的过往沉重地压在祝瑾一个人的肩头上,她不能忘,也不敢忘。如果她也忘记了,这些曾经拼命努力活过的人,就真真正正地消失在了整个世间,再无半点踪影。   那么自己呢?   单方面决绝残忍地抹去自己的记忆,抽身离开,真的对吗?   崔锦之撑起沉重的眼皮,想要叫停,可冰冷的极片贴上了太阳穴,营养液顺着点滴流淌进静脉中,空气中已经自动释放出了麻醉的气体,她无声地张了张唇。   最终轻阖上了眼睛。   -------------------------------------   崔锦之极其缓慢眨了眨睫毛,视线中是一片诡异的猩红,她无力地蜷缩了下指尖,只觉得身体沉重得像被灌了铅,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好冷。   像身处极寒之地,连骨血之中浸满了冰雪一样。   她涣散着眼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猩红之色是由无数根红丝线组成,上面挂着密密麻麻小巧而精致的铃铛,正诡异地发出叮铃之声。   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崔锦之被人轻柔而郑重地搂入怀中。   茫然着抬头,入目是男人凌厉冷峻的下颚。   怎么回事?   那人紧紧抱着她,发出一声蕴含着无数复杂心绪的叹息,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她的面容,最终停留在崔锦之的下颚。   他轻轻抬高崔锦之的下巴,她也就着力道抬头望去——   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泛着金芒的瞳孔。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梁向上蔓延,少年粗粝的指腹已经落在她的侧颈,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老师……”他缱绻地将这两个字抵在舌尖,温顺地低下头,同她鼻尖相触,从喉间发出似爱人般的深情呢喃,“您醒了……”   温热潮湿的呼吸喷洒在崔锦之的面容上,她喉咙一紧,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少年紧抱着她,平稳地从冰棺中跨出,崔锦之终于在此时窥得此处的全貌。   她躺过的冰棺中,附着无数被鲜血绘制的红色符文,只望上一眼,便让人觉得诡异不安。   冰棺的四周摆放了九盏烛台,内里盛满了暗红的液体,还泛着湿润的腥气,最中心亮着微弱的烛光,正跳跃闪烁着。   他们经过一大团繁复纷乱的红线,惊得大片的铃铛响了起来。   崔锦之一颤,被少年察觉到,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得更紧。   一直进入暖阁中,温暖如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崔锦之才觉得身体中总算生出了几分力气,能够轻微地抬动起手臂了。   她被人放到床榻上,连人带被子一同圈进了怀中,少年连一刻都不愿意同她分开。   崔锦之的指尖抵上他的肌肤,才发觉祁宥的体温竟比她还要低上几分,她开口说话,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殿下,冷吗?”   滚烫的泪骤然滴落下来,晕在崔锦之的手背上,烫得她几乎瑟缩了一下。   祁宥仓皇地别开头,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挤出了一个酸涩的笑,空荡荡的胸膛似乎又不争气地被人填满。   她醒来后,问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殿下,冷吗?”   手臂上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日夜不辍地以血燃灯,声声唤着崔锦之的名字,几欲泣血。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挺过这段时日。   整整九日,他就蜷缩在崔锦之的身旁,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心中卑微地期许着她能够醒来。   可怀中,拥抱着的还是寒冷彻骨的尸首,毫无生机。   顾云嵩提着他的衣襟,厉声质问着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祁宥茫然地垂下头,知道自己已经疯魔了。   可是孑孓独行的路实在是太过孤寂、太过冰寒,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或许祁宥还能安静地活下去。   但她出现了。   扶着他走过最黑暗沉寂的道路,用尽世上最诚挚的情绪爱着他,又重重地抛下他——   眼眶中蜿蜒落下一滴血泪,将少年白皙俊美的脸庞衬得妖冶荼蘼,他沙哑着嗓音,缓缓对顾云嵩道,   “……再给我最后一日。”   祁宥将崔锦之搂住,他颤着手臂,在黑暗中沉浮的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曙光。   “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崔锦之早在心底唤了无数遍系统,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带着恐慌和困惑开口,少年收拾好情绪,放开了手,摸了摸崔锦之的指尖,轻声道:“长生天之下,有一种秘术,名为‘请魂’。谈闽算出了老师的魂魄既没有遁入轮回,也没有停留在人间。”   他眸色沉沉,宛若揉碎无数光芒,泛着点点寒意。   “我害怕老师不得转世,才动用了这个秘术,可是老师醒来的那一刻,我却突然明白了——”   祁宥低下头,眼瞳深处隐隐绰绰地浮现出崔锦之的身影,他温和地为她盖上锦被,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扯了扯嘴角,像勾起一抹笑,嗓音低沉:“你不是不能转世。”   “而是……主动离开,对不对?”   崔锦之脸色煞白,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竟然有窒息之感,祁宥的话如雷般落在头顶,震得她耳中轰鸣不断。   “不过没关系,好在……老师回到了我的身边。”少年声音暗哑低沉,一双凤眸弯成好看的弧度,嘴角还挂着愉悦的笑容。   他俯下身,指尖缓缓地陷入崔锦之的乌发中,冰凉的薄唇在她的眉眼处烙下一个轻吻,漫不经心地开口:   “抓住你了。”   “骗子。” 第九十六章 代价   这一场早有预谋的别离,在此刻终于被撕下伪装的皮囊,露出内里的残忍与决绝来。   祁宥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暖阁中的熏炉将银碳烧得红彤彤一片,氤氲热气将少年的乌发染得湿漉漉的,透着一股无害而温顺来。   他缓慢地摩挲了下崔锦之的唇,有些空茫地想着。   原来所谓的情深义重、铮铮誓言,都可以从这张骗人的嘴中吐出。   少年捧着一颗炙热纯粹的心而来,在她的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罢了。   但是没关系。   他抿嘴笑起来,平静地抽离了目光,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不是吗?   指尖触碰上崔锦之的后颈,少年低沉的嗓音传来,“睡吧,老师。”   *   少年帝王推行新政,既要上朝议政,还要和那些吵吵囔囔的大臣争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还能抽出时间同崔锦之用饭。   就算忙到再晚,也一定会赶回来安寝。   有时候崔锦之睡得迷迷糊糊时,就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蹑手蹑脚地爬上来,将她小心翼翼地圈进怀里。   但白天,他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别扭模样,每次崔锦之想开口解释什么,他便转身就走——   一副“我再也不信你鬼话”的态度。   崔锦之看在眼里,闷闷地想笑。   笑完后,她又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白中透粉,透着健康信号的指尖。   联系不上系统,祁宥又不配合,崔锦之塞了一肚子的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弄明白。   莫名其妙地被拉回这个世界中,身体也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什么咳疾气喘,先天不足,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分明是好事,但不知为何,崔锦之的心头却总是萦绕着淡淡的不安。   不过身为时空管理局的优秀员工之一,别的不说,心态是一等一的好,她收起思绪,拿过一件大氅,准备去院中转一转。   崔锦之在望舒宫中住了好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禁术的缘故,她总是想睡觉,一直到了今日才觉得精神足了些,好不容易出门,却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崔、崔大人,陛下有令……您、您哪儿都不能去。”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好像……被囚禁起来了?   丞相大人先是愣了一下,倒也没为难这些侍卫,乖乖转头回去了。   那侍卫小心地长出一口气,冲着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会意,立刻悄悄儿地溜出望舒宫。   祁宥来的倒比崔锦之想象中的还要快。   进来的时候,崔锦之正坐在窗前同自己对弈,她听见动静,淡淡地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祁宥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带着一身的霜雪,一进殿中便被暖炉融化成水,簌簌地滴落下来。   默不作声地扯过一旁干净的衣袍,绕到屏风后换下了身上的朝服,又坐到桌案前批阅着公文。   崔锦之轻轻落下一子,终于结束了棋盘上的战局,才抬头望去,冷不丁地开口道:“为什么不让臣出去?”   几乎是一下朝听到崔锦之的消息,少年便顶着风雪直奔望舒宫而来,连身后大呼小叫的李祥都没理会。   可她呢?   他每日忙的政事她是一句都没过问,方才一身的水汽也不见她关心一句,一张口,就是质问他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祁宥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成一团,揉了个细碎。   也是。   从来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贪恋自己的老师多年,又不愿意接受她离世的事实,将她硬生生地强留在这里,还指望她这能在意自己吗?   坐在桌案后的年轻帝王抬起黑沉的眼眸,眼神阴郁晦暗到极致,冷笑道:“不然呢?再让老师跑一次吗?”   崔锦之哪知道他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就见少年眼角泛红,冷声冷气地开口呛她,也不懂是那句话刺激他了,干脆闭了嘴。   祁宥见她不说话,脸色更加阴沉,心头也难受的要命,仿佛被放到油锅中煎炸过无数遍。   他蓦地推开桌上的奏折,发出巨大的声响,站了起来,寒声开口:“老师就在这儿好好休养,孤还有事,就不陪老师用膳了。”   抬脚就要往外走去,却听崔锦之淡漠道:“陛下难不成想要将臣关上一辈子?”   年轻帝王的眼眸仿佛含着一团化不开的墨般,暗沉森寒,他停下脚步,缓慢地转身正对着崔锦之,勾起一抹淡笑。   “为什么不行?”   崔锦之沉默下来,隔了这么些日,才在此刻真正仔细地瞧过祁宥。   少年下巴尖削,眼窝深陷,脸色更是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来,眼神狠绝寒凉。   可崔锦之却仿佛看到一只无助的小兽,色厉内荏地冲她龇牙咧嘴,怎么也掩藏不住心头的恐惧与仓皇。   她突然有些心疼。   半晌才缓慢地开口:“或许你不信……我是真切地希望,你都够好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心,而非刻意为之。”   祁宥紧咬着牙关,手不可遏制地轻颤起来,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好哄。   崔锦之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让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之下剧烈鼓动的心跳声,震的他头皮发麻。   他没说话,杵在门口僵立了半天,才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还差点一脚踩空。   祁宥一路逃回了政事堂,才倒在龙椅上,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走过孤寂黑暗的人生,好不容易遇见了曙光,抱着自己心中那点晦暗的贪恋,默默地窥伺了她多年。   可崔锦之却潇洒地丢下他走了。   留他一个人,被阴暗的爱欲灼烧成灰烬,深陷过往而不得解脱。   他真的很疼。   和她携手过的岁月化作沉重的枷锁,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之上,沉甸甸地,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来气。   少年抚上右臂藏在龙袍下厚厚的纱布,惨笑着想,自己真是贱到了骨子里。   哪怕她根本不爱他,哪怕付出这么多,但是只要能看着她,就够了。   *   第二日清晨,殿外守着的侍卫便被撤去了,祁宥没再出现在崔锦之的面前,倒是送来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清蕴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霍晁和陈元思也像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她床前。   他俩抹完眼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孺慕多年的丞相大人,穿、穿的竟然是女装……   “崔、崔相,你……”霍晁悲伤地再一次憋红了脸,“陛下居然逼您穿女儿家的衣服!”   “啪”地一声,陈元思毫不客气地重重敲上霍晁的头,喉间还时不时抽噎一下,“蠢货……”   具过人胆略,怀四方之志,一手定大燕多年清平的丞相,居然是个女子。   他复杂地看了眼崔锦之,恭顺地低下头,没再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只有顾云嵩立在不远不近处,像压抑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个神棍还真有点儿本事。”   崔锦之立刻抬头,警觉道:“什么神棍?”   顾云嵩看了眼四周,陈元思便将众人带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相谈。   “陛下身边有一个……巫祝?”顾云嵩抱着手臂,一双剑眉拧起,“陛下动用的什么禁术,便是他教给陛下的。”   萧索的庭院中突然传来咔嚓之声,积雪将枯枝倾轧断裂,掉落在雪地之上,惊得崔锦之浑身发冷,过了半晌,她才艰涩道:“……万物因果,扭转乾坤,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云嵩酸涩地笑了笑:“或许吧。”   可是能让爱的人活过来,付出一些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个人,是叫谈闽吧。”崔锦之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你知道住在何处吗?”   *   谈闽独自盘腿坐在暗沉沉的屋内,阖眼听着屋檐下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雪水,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你终于来了。”   崔锦之站的不近不远,将谈闽的模样尽收眼底,低语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冬夜里惨淡的月光轻洒在他四散在身侧的一头银发上,也照亮了那双骤然睁开,黑白分明的瞳眸。   他的目光如沉沉深夜中划破长空的闪电,直直地落在了崔锦之的身上。   “我自出生起,便能同长生天感应。长生天在上,祂无所不知,无所不闻,可为何连祂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   崔锦之淡漠地回望,“你的长生天没告诉你,别去窥探一些东西吗?”   谈闽笑起来,“长生天要我追随陛下,所以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是死,我也一定会完成。”   “陛下想要你回来,所以我也不得不将禁术教给他。至于代价……”   他看向如清霜般的寒凉月色,“今夜,便是九日之期了……”   “还记得你当初苏醒的那个地方吗?亲自去看一看,便什么都知晓了。”   崔锦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便往望舒宫奔去。   *   在殿门被重重地推开之时,她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景象——   少年坐在数千盏摇曳的烛火之中,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流落尽烛台间,滴答轻响,恍若伸展蜿蜒的枝桠,开出炙热的瑰丽妖娆。   四周是交织错乱的红丝,清彻的眼眸微微抬起,斑驳的烛影晃晃悠悠地映在他的眉目间,眼波蕴着微光,好看极了。   他抿起一个腼腆而拘谨的笑,轻声道:“……你来啦。”   崔锦之颤抖着,下颚绷成一条线,心间好像被人破开了一个豁口,无数寒冷的冰雪毫不留情地涌了进去。   没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来,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祁宥眼中的灼热与贪恋。   “你走的那天,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他的嗓音平静和缓,死死地压抑着冰层之下,燃烧着的万千炙热滚烫。   “雪下的很大,也很冷,像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一样。”他轻声呢喃,“我倒在雪地里,问了无数遍,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来救我了?”   数年奢念,尽数熄灭。   崔锦之鼻尖一酸,泪水汹涌地从眼眶中落下,她死死咬住舌尖,咽下呜咽。   他的眸中盛满温柔,“我从出生起,就被人厌弃,只会怀着绝望和愤恨活下去。”   “可是我遇见了你。”   少年的指节抵上眼睛,如黑曜石般的乌眸被尽数遮住,无声地笑了笑。   他轻轻地放下手,眼底是浓重的猩红之色,沉凉如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用我的血,点燃这些魂灯,仪式一成,从今往后,我们的人生就彻底地纠葛在一起,再难分彼此了……”   “可是我犹豫了。”   “你教过我,爱一个人,不是要将她强留在身边……老师,我学会了……”   “所以我想说——”祁宥微微红着眼眶,却小心认真地问,“可以不离开我吗?”   他的爱卑鄙、堕落、阴暗,无可挽救,却真诚炙热,似划过长夜的流星,绚烂而永恒。   大雪肆意飘零,朔风无情地呼啸着,将数千盏明灯吹得跳跃不停,她站在汪洋灯海中,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无声地张了张唇,想说,好。   可崔锦之的舌根泛起苦涩的酸胀,凝涩地开不了口,她怔怔地抬起手,看着莹白的指尖在如昼的光影中变得透明虚无起来。   祁宥脸色大变,想要扑过来抓住她,视线中纷乱的红丝却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扭曲蜿蜒,重重地缠在少年的身上,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怎么会这样……”他喉间发出哀鸣的嘶吼声,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变得更加透明,心魂在此刻俱碎,“不……不要……”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分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她的身影。   天幕暗沉低垂,冬雷滚滚震天,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无尽的威压倾轧下来,崔锦之衣袂翩飞,终于微微笑起来,泪却落得更凶——   世界法则,发现了她的存在。 第九十七章 终局   祁宥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红丝将他的手脚紧紧桎梏住,血色将衣袍都染成暗红一片,他悲鸣着,企图冲破这可怖的压迫。   绝望又执着地想要救她。   朔风凛凛,将崔锦之的衣角吹的猎猎作响,她却动了。   她一步一步,顶着无尽的威压,来到他的面前。   俯下身,轻轻抚摸上他的脸庞,如水的眼眸注视着,温柔极了,“别怕。”   泪水倾涌而出,祁宥泣不成声,很想问一问她——   怎么能不怕?   这一次,他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回她?   从衣角开始,缓慢地破碎着,化作星点消散于大雪之中。   崔锦之却很从容,她低下头,像做过无数次一样,轻轻地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水,低声道,“我对你,从来不是利用……”   那年初见,少年仰倒在肮脏的雪水中,向她投来淡漠的一瞥。   此后余生,便于那一刻起纠缠不清。   除开家国大义之外,她藏在无人知晓的心底中,还有一个他。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挽救苍生,为匡扶社稷……”她轻轻笑起来,泪珠顺着秀雅的面庞滚落,“也为了你。”   祁宥的眼眶中泛起薄薄的水光。   穷尽一生,也渴望被坚定地选择,哪怕一次也好。   可为什么他心头,还是痛得不能呼吸?   “别害怕……”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化作漫天的星光……”   手上的红丝不知何时消失了,祁宥拥着怀中的人,看着她面容寸寸湮灭,一点一点消散在他冷寂的怀抱中。   苍穹嗡鸣,罡风砭骨,撕裂开灰暗的天幕,一道黑沉的漩涡隐隐形成——   少年坐在诡异可怖的阵法中,轻柔地将脸颊贴在她近乎虚无的面容上,边哭边笑着。   “我陪你一起……”   周身气流涌动,他的身上泛起无数浩荡辉耀的星点,尽数涌向山川河海。   世界法则用千万年培育出的气运之子,在这一刻无声地归还——   云海空蒙,山川广袤,枯萎的枝桠冒出新绿,结实的冰层融化开来,荒芜的大地万物复苏。   急速涌动的漩涡越扩越大,却在此时骤然停滞了下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聚拢起散落尘世的灵气,一点一滴将它们拨回原点。   万籁寂静平息,祁宥什么也听不见,在四散的星光中低下头,怀中的光晕晃得他眼眶刺痛,忍不住泛起湿润的水光。   她的身影在怀中逐渐凝聚成形——   仿佛跨过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迷茫的雾气被破开,嘈杂纷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朵,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清晰地听见那冰层之下,破碎殆尽的心脏正温柔地跳动着。   眸光清亮耀人,他们无声地对视着,未能说出口的情愫淹没在一个轻柔的吻中。   炽热滚烫的唇极尽温柔,湿热的呼吸喷洒,少年无声地落下泪,浓重的爱意在心间汹涌着。   -------------------------------------   暮冬时节,崔锦之呼出一口热气,捂了捂有些发凉的指尖,温和地听着脑海中的系统吱呀乱叫。   【为了不让这个世界崩溃,我们管理局用了多少气运才将你们救回来!】   “不是用的我的贡献点吗?”她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此话一出,直接把系统气炸了。   【哇!你真的是好没良心!世界法则可是要将你硬生生地抹杀了诶,要不是我们及时出手修复,你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崔锦之没再说话,安静地倾听着系统嘀嘀咕咕地抱怨。   自那日差点消散于尘世的大劫,已经过去半月。   谈闽想要除去让祁宥心生牵绊的崔锦之,所以借助所谓阵法,引来了世界法则的注视。   祂发现了外来者的闯入,于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抹杀。   可没有人能想到,少年帝王甘愿身消魂碎,散尽所有气运,同她一起消散在天地间。   身负气运的位面之子一旦消散,整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塌。   涌向尘世的灵气意外破开了时空通道,给了管理局介入的机会,他们拼尽全力,将一切拨回原点,阻止了二人共殉天地。   【好啦。】系统抱怨完崔锦之,只觉得神清气爽,【这个世界已经接纳了你,那之前病恹恹的身体就不需要啦!】   崔锦之顶着一身支离的病骨活了几十年,曾经以为是系统故意增加难度,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隐藏她身上的生气,躲过世界法则的查探罢了。   系统突然安静了一瞬,别别扭扭地开口。   【那我也要走啦……虽然阻止了秩序崩塌,世界法则很感谢我们,但是再待下去,祂也要受不了了……】   清澈的茶汤中倒映着崔锦之温柔眉眼,她指尖抚过茶壁,心间仿佛落入一枚小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   时空管理局研发出一个主系统用于监测万千世界,又衍生出无数子系统和员工搭配。   此刻陪了她无数个年岁,独一无二的小系统正在和她道别。   【局长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当年在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里,救下了一个意外发现法则真相的小女孩。】   【而那个小女孩,如今拯救了这个世界。】   眼眶滚烫,崔锦之呼吸一窒,她微微颤抖着,没有开口。   【感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和奉献,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再见啦。】   话音落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连接彻底消失殆尽,叫人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感觉来,崔锦之低下头,轻声开口:   “……再见。”   长风掠过,轻柔的嗓音彻底消散在空中。   她静坐了一会,站起身往庭院中走去——   少年眉眼明朗,玉立于庭中树下,冬阳融融地洒下光芒,他眼眸中泛着难以掩饰的欢喜,璀璨明亮,真挚热烈。   遥遥相望,崔锦之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她微微笑起来,澄澈的眼中镌刻进他的身影,亦蕴着灿如星河的爱意。   少年帝王微微抿起薄唇,似有些害羞般,“今日下朝早,我便、便过来看看老师。”   在文武百官面前杀伐决断、风行雷厉的君王,此刻化作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结结巴巴道:“今夜京城有花灯节……老师想去吗?”   她弯了弯唇,冲他伸出指尖,“好啊。”   他握住了她的手,二人缓慢地向外走着。祁宥低声道:“……老师什么时候再上朝?”   “唔……再过两日吧,好不容易偷了闲,陛下就别逼臣了。”她笑道。   少年脸色红得更厉害,“我想着……老师复职之时,要以女相的身份回来。”   风闲云浅,日光洒金般透过斑驳的树影倾泻在二人的身上,崔锦之怔楞一瞬,又扬唇轻笑:“如此,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看来前些时日,京城盛传隆冬花开,万物复春之景是因为丞相身体好转,便是陛下的安排了?”   “……是。”他微微懊恼着,小声道,“怎么叫人传进了老师的耳朵里。”   那日祁宥散尽气运,万物生灵都沐浴在汪洋的灵气之下,在深冬时节展现出春和景明的气象来,天下百姓惊奇万分,觉得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新帝便顺水推舟,将丞相重病初愈的消息放了出去,百姓大喜,那几日的兰若寺是门槛都快被踏破,全是上香祈愿的民众。   “如此,老师以女相的身份回朝,议论之声也会小上许多。后面的女学,也可以慢慢提上日程了,还有诸多改革……”   崔锦之安静地听着少年帝王的规划与谋略,心脏满满胀胀,酥麻地泛着痒意。   天空之中突然洋洋洒洒地落下雪来,如飘散的梨花,细霰弥漫,很快将大地笼上一层柔软的清霜。   他们驻足仰头,望向朦胧的雪色,天幕之下流动着安然寂静的意味。   “去岁除夕,我曾向漫天神佛许过一个愿望。”少年眸色温润,低下头,瞳孔深处倒映着她一人身影。   “岁岁年年,长似今宵,只愿共看余生雪。”   寒冽冷峻的面容,如春风拂过,消融去凝结多年的冰面,平添了几分潋滟的温柔。   大雪簌簌纷扬,很快便落满了二人的肩头,他隔着雪影憧憧,独独望向她。   嗔念数年,一眼人间。   无论是多么厚重深沉的苦难,多么晦暗无边的时刻,有一缕将曙的天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入他的怀中,填补好生命的残缺。   崔锦之说,她曾经拨动时间,让这一切重新来过。   所以他的重生,不是为了再经历一次孤寂的仇恨,而是指引着他遇见了她。   少年握紧她的手,看完了暮冬的最后一场落雪,在曾经他以为漫无尽头的宫道上走着,走过叫嚣的黑暗,汹涌的日光,和破碎的泥泞。   脚下是松软新雪,身旁是此生挚爱,一步一步。   ——朝着人间春日走去。   【正文完】   完结小感言   想了许多的话,却在这个时刻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连载两个月,感谢一路追更的读者,还有鼓励我的编编,一直支撑着我写下去。   中途很坎坷,遇见了许多现生的困难横亘在眼前,忍受着长时间的失眠和焦虑,现在回头看,还恍如隔世。   写下结局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微风吹在人的身上,好像透过时空看到了恣意洒脱的祁宥和风华万千的阿锦。   明朗眉眼,温润笑意。   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后面会进行全文纠错,番外五月中旬发。一些小段子写了会放在微博(@稷馨Rex)。   落笔为终,感谢遇见。   2023.4.1 第九十八章 番外一 爱人(上)   太阳穴抽痛的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崔锦之忍不住抬起手,用力摁了摁额角,过了半晌,视线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昏暗的灶房内,一个小孩儿身着脏污的衣袍,逆着光线蹲在地上,正拼命地往嘴里塞着干硬的馒头。   窸窸窣窣的动静惊扰了外面的人,房门被粗暴地一把推开,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梁上的灰尘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小孩却仿佛没听见,仍旧不住地拼命大口吞咽着。   崔锦之皱起眉,看着那几个来势汹汹的太监,刚想开口阻拦他们,可下一刻,他们却仿佛没瞧见崔锦之,直直地越过她,冲向了蹲在地面上的小孩。   “这兔崽子还敢来偷咱们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其中一名太监一把抓住小孩乱糟糟的头发,将他粗暴地向上提起,露出了小少年那张苍白尖削的脸庞来。   崔锦之瞳孔猛缩,喝止道:“住手!”   可那群太监像听不见似的,仍旧恶狠狠地踢打着小少年,拳头一记记落在他的背脊和四肢上,厚重的闷响不断萦绕在耳边。   少年没有反抗,只是尽力蜷缩起身子,沉默地挨着打,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   直到这群人终于失了耐心,恶声恶气地骂道:“还敢不敢来了?”   地面上的小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低咳了几声,似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咱们是不是太过了?毕竟是个皇子,要是日后……”一个小太监迟疑地开口。   “呸!什么狗屁皇子!在冷宫呆了八年,你瞧陛下提起过他吗!”年长的太监往地面吐了口唾沫,不屑道:“今儿个就算他死了,报到陛下面前,也只怕陛下道一句晦气!”   他不耐烦地看了眼那小少年,一拂袖,骂骂咧咧地走了。   房间又重归一片死寂,良久,躺在地面上的少年才半掀开眼帘,迟钝地转了转眼珠,视线缓慢地扫过周围,平静地从崔锦之的身上掠过。   他撑着酸痛的手腕面无表情地从地面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崔锦之就跟在他的身后,心头微微发涩。   这是……祁宥小时候?   不知道为何,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意外到了这个地方,周围的人也仿佛看不见她一般。   崔锦之还有些轻微的头晕,猜测她可能是意外穿过了时间裂缝,看到了不同时间节点下的人和事。   也不知道自己的突然消失,会不会吓到祁宥。   虽然她如今留在了这个世界,可当初的离开让祁宥心有余悸,自她回来后,少年便日日夜夜地黏在她身边,不肯轻易离开。   在来到这里的前夜,崔锦之睡得沉了,可祁宥却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慌乱地握住身侧之人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叫醒她,让她别再睡了。   怕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少年的目光湿润慌乱,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崔锦之伸出手,轻轻环住他,头靠在少年的身上,希望能够安抚他。   祁宥温顺地任由崔锦之抱着他,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可微微颤抖的气息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恐惧。   春日的夜晚仍旧泛着寒凉,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祁宥的眼眶微微湿润,拼命感受着手臂上源源不断的暖意,总觉得又回到了她消失的那夜。   怀里的人浑身冰凉,无能为力的痛楚似潮水一般顷刻间将他淹没,少年的心口仿佛被人无声地捏紧,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滚落下来。   崔锦之明白他的忧惧,只是还没等自己想出方法来安慰他,一眨眼,又来到了过去。   丞相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跟着身前的小少年一路回了望舒宫。   昔日辉煌的宫殿早在八年的时光里变得破败不堪,庭院中杂草丛生,四处结着厚厚的蛛网。   小祁宥从怀中珍重地掏出方才藏好的馒头,用油纸垫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间厢房外,轻轻扣了扣房门,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崔锦之仍旧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只见小少年进了房间,抓起桌上还带着豁口的碗,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一大碗凉水,然后上了床,拥着陈旧湿冷的被衾,沉沉地睡了过去。   崔锦之在他的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小少年安静的面容。   他面容消瘦,皮肤也有些苍白,乖巧地蜷缩成一团,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地交错在一起,遮挡住少年好看的眉眼。   崔锦之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理一理发丝,却意外穿过了小少年的身体。   手指在触碰到人的那一刻变得虚无起来,又在她收回手时恢复原状,崔锦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思索着如今的局面。   她也是第一次遇上时间裂缝的情况,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更糟糕的是,如今谁也看不见她。   崔锦之叹了口气,视线重新落在小少年的身上,才发觉他眉头不知何时已死死地拧起,面容潮红,气息混乱而急促,显然是发热了。   丞相心头慌乱起来,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可她根本碰不到人,只能一声声唤着他:“殿下!殿下,快醒醒!”   可小祁宥早已烧得意识模糊,哪里能够醒来,他蜷缩在湿冷的床铺上,浑身滚烫地发抖。   崔锦之却在这时意外碰到了木桌,将桌上的瓷碗撞了个仰倒,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能够碰到这些死物,连忙从这件破败的屋子翻出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布,用冷水打湿后贴在祁宥的额头上。   刺骨的凉意划过额头,缓解了身体的躁意,小祁宥紧皱的眉头慢慢放松下来,发丝早就被细汗打湿,白日里被人殴打的疼痛仿佛同高烧商量好似的,在这一刻齐齐发作。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慢吞吞将自己蜷缩地更小。   仿佛早就习惯了。   崔锦之默默地守了他一整夜,帕子被小少年的体温烘得热了,就用凉水再浸泡一会重新换上,直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稳定,崔锦之总算是放下心来。   *   祁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身子依旧酸软无力,可到底没再发热了,他扯了扯后背黏腻冰凉的衣裳,脑子还有些迷蒙。   用力摁住饿得发疼的胃,小少年手脚并用,试图给自己换一身衣裳,他刚抓起衣衫的下摆,却蓦地停在了半路,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木盆,一方白布正上下浸透着冷水,而后自己悬浮在半空,拧成条状,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崔锦之本背对着人,正洗着昨夜用过的帕子,刚一转过身,便瞧见小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床上,瞳孔微缩着看向她。   “你看得见我?”她下意识开口。   猝不及防地听见了一个声音,小祁宥更加惊诧,他强装镇定,手臂却悄悄地伸到枕头下,握紧了那块早被他磨得锋利的石头。   崔锦之不确定他到底看不看得见自己,只瞧见小少年一副仿佛炸了毛的警惕模样,便尽力放软声线,温和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少年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下一刻就能暴起伤人。   “昨夜你高热不退,若我想害你,你早就没命了。”崔锦之循循善诱,“况且,我根本碰不到你。”   她晃了晃手里的白帕,“我只能碰到这些东西。”   少年还是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看得崔锦之有些头疼。   看他如今年岁不大的样子,自出生便在冷宫,母妃是南诏人,也不知祁宥这时候能不能听懂中原话。   正当崔锦之在脑海中搜索着南诏的语言时,小少年却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是鬼神?”   他的中原话说得意外的好,只不过可能是昨夜高烧的缘故,此刻嘶哑得厉害。   崔锦之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小心迷了路的孤魂野鬼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何就到了这里。不过你放心,待我找到方法后,一定会尽快离开。”   少年没再吭声,只是将掌心的石子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他低下头,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   “你、你能出去吗?我想换一身衣物。”小祁宥捏了捏衣角,结结巴巴地开口。   崔锦之忍住笑,丢下那张帕子,转身出去了。   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合上,祁宥绷紧的身子悄悄放松下来,他飞快地从木箱里翻出一身陈旧的衣袍给自己换好,才别捏着对门外小声说了句,“……我换好了。”   小祁宥的心底倒真没对这个自称是鬼怪的人有丁点儿的害怕之情。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昨夜他烧得神志不清,若真想害他,早就下手了。   更何况,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对鬼神志怪一类感兴趣的时候。   崔锦之觉得还尚未重生的小狼崽可太好哄了,但心头又不免沉重了几分,自己还不知道能停留多久,按照从前的经验,尽可能不要去破坏既定的命运,方可从这里安稳的脱身。   她看着小少年乖巧地仰着头,有些茫然地四处望着,不知道那人到底身在何方,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粼粼跳跃着的光挥落在他的面庞上,柔软的乌发温顺地落在他的肩头上,显得整个人安静而温和。   “……你还在吗?”   崔锦之收起思绪,像往常那样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笑了笑,温和地开口:“我在。”   哪怕多陪他一刻,也足够了。   -------------------------------------   丞相大人这段日子过得是悠闲无比,既不用处理家国大事,也不用同往日一样窝在房内养病,平日里就是晃荡在小祁宥的身后。   而祁宥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还要规律。   若当值的太监心情好,便会把今日的饭食送过来,若是不来送,祁宥便会自己去小厨房里做一些。要是没有食材,他便会像崔锦之第一日同他见面的时候,悄悄潜入太监们的小灶房里。   他会留出一部分的饭食,安静地放在常曦夫人的房门外。   望舒宫还有一名常曦从南诏带来的侍女,她除去浆洗衣物,主要就是照顾神智不太清醒的常曦。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崔锦之还从未见过那位传闻中的蛮族神女,但祁宥不提,她便从不开口问。   只是祁宥已有八岁了……   他八岁时,就是母妃自戕而亡的时候。   崔锦之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她只是拼尽全力,想要给这个孤寂的小少年再多一点温暖。   多一点点就好。   小祁宥蹲在庭院中,用树枝在地面上歪歪扭扭写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崔锦之前不久教他的。   崔锦之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字,决定先收起那些温暖,先把这个辣她眼睛的臭小子揍一顿再说!   不同于那个内里焉坏的祁宥,这只小崽子是真的半点也不懂得读书习字的事,比他当初装出来的模样还要笨!   丞相的拳头捏得都快滴出水来,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睛,丝毫不明白自己这位新上任的鬼魂老师怎么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崔锦之无力地放松拳头,打算和他断一会沟通,免得自己气得痛下杀手。   “你去过宫外吗?”少年用树杈在地面胡乱拨动着,突然开口问道。   “……去过。”崔锦之被迫结束单方面冷战。   “宫外是什么样子?”他又继续追问,稚嫩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期盼。   “宫外是……无休止的动乱,是兵荒马乱下被迫同亲人分离。”丞相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或许你认为宫外是自由,可并不是这样。”   她低下头,明知小祁宥看不见她,目光却依旧认真而清澈。   这一年,崔锦之通过殿试,真正一脚踏入了大燕权力的漩涡中,妄图扶起大厦将倾的国家。   “宦祸天灾横行当下,百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艰难地求生——”她伸出手,虚虚抚上小少年的面容,“现在说这些,对你来说还有些遥远,但以后,你终究会接触到这些事。”   这些为君者需要切身看到的东西。   “我?”小祁宥仰起头,日光有些刺眼,他轻轻眯了眯眼睛,耳畔的碎发被微风撩动,恍若有人在轻柔地触碰着他。   “我这样的人,以后,也会懂得这样的事吗?”   他天真而懵懂地问着崔锦之,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崔锦之袖袍中的手指慢慢攥紧,一时默然无声。   这八年来纵然凄苦,可祁宥接触到人和事实在太少太少,一旦常曦死去,所有的恶意便会如跗骨之蛆扑上来,紧紧地缠绕着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   祁宥没等到回答,却依旧安静地仰着头。   崔锦之一瞬不瞬地注视他,分明单这样薄而瘦弱的臂膀,却在将来同她一道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大燕。   他会一个人度过人生最漫长的四年,才能遇见她。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日光暖融,可寒凉的春气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像藏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悲戚一般。   崔锦之从没像此时一般读懂那个春夜里少年帝王的心境。   在经历无数的背叛和恶意后,却还能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颗自己温柔的真心,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呢?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爱人一点点消失在怀中时,该是多么的心痛如绞?   可她却从未勇敢而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一腔情意,就像他做过无数次那样……去对待自己的爱人。   不,或许她还能做出一些改变。   即便目前她还回不到那个世界里,可此时此刻,她还能够给予眼前这个小少年一点属于他的微光。   崔锦之在这个湿润的春日里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她弯了弯眉眼,轻柔地开口,   “会的。你会走出这座冷宫,会遇见自己将来的老师,还会认识很多很多可以与之交付真心的朋友。”   她蹲下身来,“纵然这条路并不是那么的好走,有许多的污秽和泥泞。可是……您日后会成为百姓仰慕的人,还会留名青史,百年之后,更会为天下苍生所称颂。”   “可是……”祁宥迷茫地低下头,“可是一个人,真的好孤独……我真的很害怕。”   “在这里没有人会和我讲话,塔娜姑姑要照顾阿娘,阿娘不喜欢我,她们都不和我说话。”   小少年认真地开口:“你方才说,以后我会遇到很多的朋友,他们会一直陪着我吗?什么样的人,才会一直陪着我呢?”   崔锦之温柔地笑起来,回答道,“……爱人。除去我说的那些外,还会有一个人,她会爱你,会成为你一往无前的勇气,更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所以,别怕。” 第九十九章 番外一 爱人(下)   “那……你有爱人吗?”小祁宥问道。   崔锦之微微怔楞,随即又轻声开口,“我……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我曾经对待他,并不算真心,每一次的关怀之下都藏着精心的算计。”   祁宥不太明白,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他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有些好奇地开口问:“为什么?你不信他吗?”   “对。”她坦然地承认,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在人间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在那个时候,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了吧……”   无数次在时空中穿梭,无数次修补好世界的漏洞,如果全身心的投入进每一个小世界中,再强迫自己像旁观者一般冷漠地抽离出来,崔锦之怕是早就疯了。   于是她只能学着将自己和每一个小世界割裂开了,学会钝化自己的情感,游刃有余地应对好任何一种情况。   人有情感,才会有弱点。   可崔锦之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真的像游走在世间的一缕孤魂,没有人在意,就像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奉献完短暂而炙热的一生,便什么也没能留下。   直到他横冲直撞地闯进她原本既定的选择中。   她第一次脱离了冰冷的算计,做出了一个在曾经的自己看来,算得上荒唐的选择——学着祁宥的模样,一点一点去信任他。   或许连崔锦之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底深处,竟也对这个世界……和他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她的怀里,对她说“我真的很疼”;又或者是,他拼命克制住体内的暴虐,谦卑而温顺地跪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了句“幸好”;还是他像一个世间最笨拙认真的少年,忐忑地向她表露自己最虔诚的真心。   太多了。   崔锦之说不出此刻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像是有一把烈火,反复炙烤灼烧着胸腔,又像是无边的潮湿,浸泡得整个心都湿漉漉的发麻。   她缓慢地呼吸着,突然发觉自己此刻很想念他。   “幸而,他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崔锦之带着笑意,温和地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虽然明知触碰不到他。   祁宥忽然抬起头,在那一瞬间,透过憧憧的光影与一双明澈温润的眼眸相撞,她站在树荫下,清冷的面容还挂着如熠熠暖阳般温和的笑意,万里春风如水般流淌过二人的周身。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仿佛想要将眼前人的身影印刻进心底。   直到眼眶酸胀,祁宥才极尽轻缓地眨了眨眼睫,低声道:“我好像,能看见你了。”   -------------------------------------   祁宥的生活依旧如往常一般,只是身旁多了一只看得见的鬼魂罢了。   他想象中的崔锦之,应该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却不曾想,看到了这样一个朗月清风的女子。   她教他习字读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如何自尊自爱,还会轻声对他讲述她在宫外的所见所闻。   就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条分叉,指引他,告诉他,这世间上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小祁宥收回自己因为浆洗衣物而变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坐在木桌前,看着他不知道从望舒宫哪个角落里翻出的残书旧卷,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便会抬起头,温柔地笑起来——   陈旧的木桌上还燃着他出门前亲手点上的一小段蜡烛,而此刻凉风吹进房门,将桌上微弱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却怎么也照不亮少年的眼睛。   房内静谧的可怕。   祁宥安静地垂下眼眸,在门口伫立了好一会,才缓慢地动弹了一下。少年走到桌前,翻阅着她今日清晨还在读的书卷,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全,只待她慢慢教给他。   雀跃在这一刻被冻结,他有些茫然地一寸寸抚摸过她留在上面的墨迹,轻轻唤了一声她。   可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沉默地熄灭了早就微弱的烛火,抱过那床被她晒过、烘烤得暖洋洋的被子,翻身上了床。   祁宥觉得眼前弥漫起水雾,用力吸了吸鼻子。   纵然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但他的心里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一丝丝渴望。   可惜早就窥见的离别如飘然降落的羽毛,如烟似尘,却在落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口。   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水痕,努力学着她曾经教过他的那样——生出不回头的勇气来。   崔锦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她不再能被祁宥瞧见,也不能再同他说话,周遭的景象飞速地变换着。   她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眼前骤然变化。   发丝凌乱的女子死死掐住小少年的脖颈,他努力掰扯着女子的手指,拼命仰头呼吸着。可那女子的气力极大,几乎要将祁宥掐得昏死过去,可却在最后一刻,徒然放开双手。   祁宥两眼发黑,重重地跌落在地,额头被撞出一道伤痕,半死不活地仰倒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咳嗽。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入目却是女子悬挂在梁上晃晃悠悠的尸首。   小少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木然地喘着气,呆呆地仰头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喉间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扑上去试图将女子救下来。   额头上的鲜血滴落进他的眼睛里,目光所及皆是猩红一片,他胡乱抹了把血痕,还在拼命地试图抱着尸体。   可是尸身太重,少年又太小,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是无济于事。   祁宥用手狠狠地捂住嘴,想要将崩溃的哭喊咽进腹中,可泪珠却忍不住无声滚落,浑身战栗着。   崔锦之咬紧牙关,眼眶酸胀,她忍不住想要将少年抱紧怀里,可眼前的场景却再度转变。   祁宥的身量比从前高了一些,但仍旧瘦弱,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默不吭声地被人摁在脏污的雪地中,眼底深处是隐约的恨意。   而一墙之隔,崔锦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祁旭拦下来,听着他希冀恩泽苍生,大展宏图的愿景。   沉重的积雪几乎落在了她的心头上,令人绝望的深寒顷刻冻结了汩汩流动的血液。   原来……原来,这是他的前世……   不会有崔锦之的相护,不会有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相伴,她曾经向祁宥许诺过的所有未来,都不会再出现了。   崔锦之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   这群人终于无趣地收了手,渐渐散去。   少年趴在冰凉潮湿的地面好久好久,才死气沉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的腿已经乌青了一大片,走动起来有些不便,所以他走得十分的缓慢。   崔锦之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身量不断地抽长长高,看着他不断地在这条漫长的人生路上跌倒又爬起。   她看见祁宥被人推进冰凉的湖水中,一条腿冻得失去知觉,从此每逢阴雨和冬季便痛不欲生。   她看见少年第一次毒发,杀了萧家送来探查消息的太监,清醒后同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对视,崩溃的战栗。   她还看见他逐渐长大成人,眼中的愤恨与恶意掩藏得越来越好,也愈加的沉默寡言。   他努力扮演好深宫中的透明人,将所有的计谋都埋进心底,同南诏秘密联系,与虎谋皮,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一步一步,将天下的风云际会握进自己的掌心,在背后翻云覆雨,甚至助推祁旭上位。   他恶意挑拨起君臣间的矛盾,让祁旭对崔锦之的忌惮越来越深,冷漠地旁观着祁旭对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下手   丞相被抄家的那夜,祁宥坐在府门外的马车内,摁了摁眉心,挑起车帘向外看去。   那位冠绝天下的崔相正被人押解出府,分明遇上这样的重罪,神情却依旧疏淡,望过来的眼眸如寒月皎皎,似沉寂无声的夜。   祁宥的头很疼。   槐安梦的影响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到了连一些事情都会频频忘记的地步。   好熟悉。   这样的神情,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他记不清了。   崔锦之看着他越来越暴虐,可为了报仇,他从谈闽的手上拿来了蛊虫,压抑着槐安梦的毒性。   蛊毒发作时,他会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中,身体表面的肌肤一寸寸凸起,蛊虫在他的经脉中游走,少年浑身浴血,被蛊虫折磨得痛不欲生。   但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直到崔锦之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定远将军率兵剑指京城,夺回了她的尸首。   曾经名满天下,被百姓预料将来必定青史垂名的大将军满身血污,跪在一片残垣断壁中落泪。   新帝祁旭彻彻底底地失了民心。   那个搅弄风云的少年终于一步一步,夙愿得偿。   他衮服加身,瞧着从前对他或冷眼或不屑的人皆蛰伏在自己的脚下,看着曾经的那些恶人悉数不得好死,祁宥摸了摸胸口,却品尝不到快意。   原来早就破碎不堪的内里,怎样也无法补救了。   崔锦之站在不远处,看着少年帝王跌跌撞撞地起身,一路来到了荒芜的望舒宫。   比起她当年看到的还要破败,杂草已生得比人还要高了。祁宥半跪在当年的小屋中,用手拂开小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   崔锦之看着墙壁上的东西在他的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有人用尚且稚嫩的字迹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不要忘记她。”   她不知道何时已泪流满面。   少年帝王仍旧跪在床前,有些茫然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字迹。记忆一片模糊,他徒劳无力地拼命回想着,可最终什么也没记起。   *   一团团浓烟滚滚直上,宫中的奴仆尖叫哭喊着逃窜,脚下踏过无数四散的火苗,一阵阵灼热气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祁宥倚在龙椅之上,滚烫的火焰灼烤得肌肤发烫,一口冷酒划过喉咙,他百无聊赖地晃着手中的酒壶,等待着所有都付诸一炬的时刻来临。   耀眼的火光在眼瞳深处摇曳着,祁宥眯了眯眼,看见那大火中有一道隐约的身影。   破碎的坍塌,鲜红的火花,仿佛横亘在二人间无形的墙,少年却突然微微笑起来,笑着笑着总觉得鼻腔潮涌般溢出酸胀,连着眼睛都涩疼起来。   她曾经教导他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可他却溺毙在漫长无边的苦难中不得解脱。   汹涌的热潮不容抗拒地舔舐上周身的每一寸,祁宥无法呼吸,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张了张唇,最终被火苗无情地吞噬在一片沉寂中。   -------------------------------------   天地倾覆颠倒,无力的失重感挟持着崔锦之,她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站在城楼上,千盏长灯点亮,漫若朝炬,融融似海,繁光缀月,如万里璀璨星河。   脚下是无数文武百官和翘首以盼的百姓。   侧首望去,祁宥站在她的身侧,温柔缱绻的目光还落在崔锦之的身上。   身旁的礼官小声提醒道:“吉时将至,还请陛下与丞相点亮祈天灯,庇佑国泰民安。”   崔锦之没有说话,她只是长长久久地注视着祁宥,眼泪顺着面庞一滴滴无声地滑落,她泣不成声地红了眼眶。   无声的酸楚几乎要淹没她。   “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   “我知道。”祁宥温和地开口,轻柔地拂去她的泪珠,“别哭……我都知道的。”   在她意外进入时空裂缝中时,祁宥竟也被拉入了前世的身体之中,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复地走完那条路。   唯一的波澜,便是在冷宫的日子中,她短暂的出现。   跨越两世的时空,让他曾经患得患失,惧怕这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可祁宥此刻并不这样想了。   他亲耳听见了她宣之于口、同样坚定珍重的爱意。   这就够了。   少年帝王握紧她的手,一起点亮了那盏祈天灯,喧闹声骤然变大,无数百姓齐声欢呼。   微弱的焰火似流星般升入夜空,在浓稠的夜色中怦然绽放成绚烂的烟花,又坠落成无数星光四散入夜。   绚丽接踵而至,一个又一个璀璨的花簇在长夜中绽开。   祁宥一直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崔锦之看向二人相执的手,又抬头望向他。少年的眼底倒映着这场夺目的焰火,也照出了她被盛大的星辉照亮的身影。   她胸口微微发麻,于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觉得仿佛有千万朵烟花开在了心间。 第一百章 番外二 日月昭明   太初元年,对于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执政三十一年的令和帝在二皇子逼宫失败后驾崩,传位于四皇子。   这位四皇子乃是蛮族神女之子,因母妃神志不清而被先帝所厌弃,多年默默无闻,其后承崔相教导,不成想,竟是这最后的赢家。   也不知是否是新帝幼年的经历所致,他上位后丝毫不见骄亢自傲之情,更是慈厚仁民,任能举贤,辨识忠奸,去谗除佞。   除去实行仁政之外,新帝亦申严百刑,修明法制,约束百官。还责令户部核定天下民户,借以调整赋敛之制。   唯一令四海臣民揪心的,便是丞相重病,昏迷数十日之事了。直到崔相苏醒,只需多加休养的消息传来,众人才放下心来。   可没等心放回肚子里,等待丞相回宫复职的那一日,却真真震惊了朝野上下。   这位曾誉“大燕第一公子”的崔相,并未像往日一般玉冠束发,一身正一品绛紫仙鹤官服加身,而是穿着一袭月白窄袖长袍素裙,跪在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之内。   此时此刻,无论是再眼瞎之人,也看得出那个为相八年,手握天下权柄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有些胆小的官员已出了一身的细汗,战战兢兢地双手握着笏板,小心地觑了眼新帝的脸色。   自己几辈子加起来,怕是也没见识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新帝十二岁起便由崔相教导,如今骤然听闻丞相是女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起来回话。”冷淡的嗓音传来,少年帝王端坐上首,让人瞧不清脸上的神色。   文武百官:……   提心吊胆了半晌,你就说了这么一句?   崔锦之却没有动,她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朗声道:“臣有罪,本为女子,却乔装男子入仕途十数年,实在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她虽跪着,又着素装,可语气平静,举手投足间仿佛还是那个雍容有度的大燕丞相。   少年帝王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礼部尚书骤然打断:“陛下!崔氏竟能在百官的眼皮子下伪装多年,可见其心机深沉,还望陛下严惩!”   一人开口,剩下的官员仿佛也纷纷回过神来,连忙开口道:“是啊陛下!颠倒阴阳乾坤,搅弄天下风云,若是留她,必使天下大乱啊!”   “古曰‘女在内,男在外’,可崔氏却泯灭纲常伦理,妄图以阴干阳,若不严峻执法,诛杀此女,该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大燕之律啊!   “非正法无以儆在位啊陛下!”   要求诛杀崔锦之的话在太和殿中此起彼伏地响起,祁宥脸色已经沉下了,只见陈元思冷笑一声:“诛杀崔相以正法?丞相重民安民,清贤奉公,十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如今不过因为她是女子,便喊打喊杀,这是什么道理?”   “陈大人乃陛下伴读,亦承此女教导,言语间处处维护她,岂非受她蛊惑?”   听了这话,元思微微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望向方才说话的礼部尚书:“孔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受丞相教导多年,也是被崔大人迷惑了心智吗?”   “……你!”孔项明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声道:“阳尊阴卑,乃天之道也,女不遵道,祸败尤起!她混迹朝堂数十年,身居高位不说,如今竟然还成了帝师,难保不是妄图跻身武后之流!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怎能留她性命!”   “狼子野心……”站于武将首位的定远将军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幽幽地望了眼孔项明,又望向高位的帝王,收起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道:“丞相自十五入仕途,多年来无不克己奉公,江南度田一令推行阻力颇多,是她千里迢迢奔赴,诛暴慢之徒,才让如今的江南富饶一方,百姓安乐。”   “闽州洪灾,宵小握权,使民困于野,也是她同陛下彻查此案,即便被人暗杀,其心不悔,多少百姓称颂感念……”   顾云嵩嗓音低沉,逐字逐句地诉说着崔锦之这些年来的功绩,殿内一片寂静,众人拱袖垂目,一言不发。   “臣年少领兵,征战在外,亲眼见过民生凋敝,国势倾颓之景,才知如今的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崔相一身心血皆付诸大燕,力挽颓势,到头来,只因为她是女子,便能轻易地抹杀她为国为民做过的所有功绩?”   内阁首辅陈峙沉默良久,亦轻声开口:“丞相大人忧国恤民实乃有目共睹,虽欺君之罪无可辩驳,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此刻的局势已逐渐变化,朝堂之上早就清洗过一遍,诸多寒门志士本就意图投迹朝野,让曾经腐败的官场焕然一新,他们本就是庶民之身,非世家大族,对于底层百姓的艰难处境再清楚不过。虽知丞相为女子一事惊世骇俗,可震惊过后,心中却感慨波荡。   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生死,不畏强权,只为王道荡荡,心志之坚定,实在让人感佩。   于是他们纷纷响应云合,高声附和顾云嵩与陈峙。   剩下少数还嚷嚷着要重责的官员们偃旗息鼓了,光禄寺少卿高岳还有些不甘心,余光瞟到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御史大夫叶榆,突然道:“叶大人!身居弹劾百官之位,大人难道能看着功罪倒置的事情发生吗!”   叶榆这才轻微地动弹了一下,抬起苍老的面庞,复杂地望了眼跪在大殿中央的女子。   在混乱的局面之中,她一直安静地跪在地面上,近乎冷淡地垂下眼眸,仿佛这场言论之争的主人公不是她一般。   崔锦之的脸色略显苍白,气质清冷,仿佛山巅白净的积雪,通透澄澈,侧脸的轮廓却略微带着锋锐的坚定与孤傲。然而就是这样纤细羸弱的肩膀,承载了天下苍生的期盼。   同为臣工,叶榆对这个后生从来都是欣赏的态度。   三元及第,帽插宫花,是多少人眼中的新贵,萧薛两党把持朝政之时,无数次向她伸来了橄榄枝。   可她仍旧不偏不党,也因此得罪了当权宠贵,走到如今的位置,她付出得远比众人想象的多。   此刻朝臣的眼睛都落在叶榆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看法。   祁宥的心微微沉了沉,虽然今日他势必要促成老师以女相之职上朝,但如果御史台拼命阻拦,再联合翰林院声讨,此事必定波折不断。   而叶榆向来铁面无私……   叶榆拱手道:“……老臣率御史台多年,掌纠察百官之职,丞相清正廉明,洁己奉公,从未行差踏错。况且崔相有经世之才,欲立中兴,非贤臣不能成,望陛下三思。”   少年帝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崔锦之走去,他站定在女子的身前,伸出手扶起了她。   那双沉稳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深处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轻轻笑了笑:“我幼年坎坷,是老师细心教导八年,为我遮风挡雨。这八年时光里,老师对大燕付出的一切,我都亲眼见证过。”   文武百官前,他却没有用“朕”这个字眼。   “是女子又如何?”玄服加身的少年天子一字一句地郑重开口,“老师永远是大燕的丞相。”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出言反驳,便是不要命了。   此事在京城中迅速掀起轩然大波,可还没等百姓们品出个什么,京中的书坊流传起一本记载着崔相生平的书籍。   书院学子高谈阔论,茶楼酒肆中说书人眉飞色舞地润色着丞相的故事。   可反驳之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大,虽然大燕之相是女子这件事固然让众人哗然不已,可百姓们都是实实在在感受过崔相在位时带来的清正之风。   惩治贪官污吏,赈恤贫民孤寡,确实是不容置喙的好官。   紧接着,朝廷再度抛下一记重雷——创办女学,先于京城试点,再于大燕各地推广开来。   凡入学者,皆可免去修金,若为贫困学子,更可以由女学提供食宿,只需下学后为书院佣工佣书即可,谓之“勤工俭学”。   两年后参与书院考核,通过者甚至可入朝为官。   崔锦之知道百姓心中对男女之位的观念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改变,所以政令先行,引导教化,终有一日会让他们在思想上认同。   每日忙着同翰林学士商讨教授内容,考究方式,还要亲自看工部递交上有关女学建造的图纸,忙得脚不沾地。   半年后,百姓翘首以盼的女学修建完毕。   一座庞大规整的书院立于京郊处,飞檐翘角起伏连续,白墙黑瓦典雅大方,灰白相间,素雅大方。   其内以肃穆的讲学堂为中心,其后依次排列藏书、供祀等楼阁,两侧对称分布数百间学子舍,更是相应配置亭台楼阁,点缀朴实,自然淡雅。   而红漆庄严铜门更显恢弘大气,门上挂着一块真金字匾,上书由丞相亲笔的“昭明书院”四字。   虽然知道这条裹挟着黏稠黑暗的道路注定泥泞难行,知道压迫女子的困境非一日之功能够破解,但她们在努力去燃亮第一盏微弱的烛光。   昭明,光明也。   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终有一天,日月皆昭明。   书院外人头攒动,马若游龙,有人希冀着女儿能够成为如崔相一般翱翔九天的龙凤;有人不远千里孤身上京,只为为自己谋求一条出路;还有人不过是为响应新帝之令,送来府中微不起眼的庶女。   可无论怎样,她们最终都踏入了昭明书院。   哪怕是再微弱的星火,只要迎风落在旷野之上,终能成就燎原之势。   崔锦之收起名册,冲负责本次入学考校的翰林学士点头示意,同陈元思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萧皇后要见我?”   元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她本该随祁旭的逆党在那日一同诛杀,只是陛下当时才登基,又忙于您的病情,便一直将她关在诏狱中。”   “他们来报,说她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只说要见丞相。陛下说,崔相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不必为难自己。”   “无事。”崔锦之抚平袖口上的皱褶,轻声道:“既然她要见我,那便去一趟吧。”   -------------------------------------   诏狱中,萧皇后坐在草垛之上,手压在膝盖上,抬头望向天窗之外。   她穿着脏污的囚衣,手脚上皆有伤痕,可能因为时日已久,早就干涸凝结。萧皇后面色从容,只是沉静地望着一缕天光,全然不似旁边哭喊嚎叫的犯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她微微侧头,看向牢房外站立着的崔锦之。   眼珠迟钝地转动着,将崔锦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萧皇后终于惨淡地笑起来:“……你居然,真的是女子。”   她越笑越大声,连眼角都生生逼出了眼泪,而后猛地扑向围栏,嘶哑着嗓音道:“狱卒谈论时,我还不信,可你竟然真的是……”   “为什么?”萧皇后眼底猩红,手指紧紧握住围栏,一字一顿:“外面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女子兴风作浪!他们难道不会千方百计地阻拦你,试图把你关进四四方方的院子吗!”   崔锦之平淡地同她对视着,连裙角都没有动弹半分:“从前也许会,可是我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如今能轻易地以女子之身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为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阻碍。”   她的声音极低极轻,却仿佛含着千钧的重量。   萧皇后一时无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慢地坐回原位,用手轻轻抚了抚因为激动而凌乱的发丝。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交谈吧?”萧皇后笑了笑,“我是后妃,你是朝臣,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会见面……可是丞相大人,我,甚至整个萧家,都在无时无刻注意着你,警惕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   从未相识,却能相知的对手。   “我或许应该果决一些,早在当初,就该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了结这个小崽子,而不是让他如今篡位夺权,杀了旭儿。”萧皇后冷笑一声,“更应该杀了你。”   崔锦之温和地笑起来,“萧正平不是早已做过这件事了吗,闽州时,他曾派出死士刺杀,可惜我没能死成。”   萧皇后似才回忆起这件事,“……是了,旭儿为此还跟我发了好大的火,他想用你,所以不准萧家动你。”   “他太过妇人之仁。”丞相低垂下眼眸,眼神一片漠然,“既知劲敌,竟然下不去手。”   “为什么他偏偏像他那个软懦无能的父亲呢?”萧皇后咬牙切齿,眼中恨恨,“像我,像他祖父,都比他父亲好上千万倍!”   崔锦之没有开口,萧皇后便兀自安静下来,过了会便又开口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位置。”   她的面上露出一种近乎嘲弄的笑意,“我是萧家独女,名门望族,所以自小便要求我雍容有度,端庄大方,德才兼备。”   “比起坐在院中学所谓的绣艺,我更喜欢骑马驰骋。可父亲却严厉地制止了我,一个皇后需要贤良淑德,需要知书达理,不需要我喜欢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之中,恍若喃喃自语,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悲伤,很快又变得无动于衷,漠然道:“既然我必然要成为大燕的皇后,那么我还有一个选择。”   萧皇后突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她,“我十五及笄之时,本该由长辈取字,但我第一次‘大逆不道’,想要自己取。我想了许久,便取‘燕燕’二字。你可知这是何意?”   崔锦之神色微动。   萧燕燕……古史承天太后萧绰的字,便为燕燕,她知晓军政,在皇帝死后摄政当国,女主临朝,驾驭天下长达四十余年。   萧皇后瞧她明白了,便满意地重新低下头,“有了旭儿后,我也曾想就这样扶持他上位,可他……”   她失望地摇摇头,“他实在是……太过像他的父亲了。”   萧皇后并不爱令和帝,于她来说,身为萧家独女的使命,便是嫁给皇帝,与情爱无关。   “你成不了萧绰。”丞相微微扬起下颚,面容冷淡地开口。   “承天太后明达治道,气魄胆识犹胜万千男子。她能任贤纳谏,能修订法度,可是皇后娘娘,你却不是这样。”   自始至终,崔锦之的语调都极为平稳,波澜不兴。   “你对令和帝无情无爱,却仍然会对威胁到你地位的宠妃下手,会对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下手,祁旭是你临朝的一块阶石,长乐是你用来扳倒对手的筹码,萧家这些年在朝中做了多少藏污纳垢之事,难道你不清楚?”   她眸色微冷,“你,也妄想成为萧燕燕?”   萧皇后怔楞在原地,有些迷茫地不知如何反驳,她下意识开口:“不、不是这样的。我、我……”   “萧燕燕能让辽国成为雄踞一方的泱泱大国,而你,不过渴求的是权力而已。”   萧皇后猛地抬起头,厉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若是让我成为你,我也能做得同你一样好!”   崔锦之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瞧着她,萧皇后蓦地噤声,继而苦笑一声,“我不能,我也……不敢。”   同为女子,同为……想要冲破这些桎梏之人,萧皇后再明白不过崔锦之一路以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她仰起头,眼底有隐约的水痕,“今日狱卒都在议论着昭明书院,这是什么?”   崔锦之道:“……是女学,从今往后,她们不必只学习女红,不必再被所谓三纲五常束缚,她们能像男子一般大大方方地学自己想学习的东西,能够成为……她们想成为的人。”   萧皇后呆愣愣地瞧着她,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你知不知道,你会遇见多大的阻碍?不仅是那些早就享受到这些的男子,还有她们自身……”   “我知道。”崔锦之轻声打断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现在不行,还有以后,十年后,百年后,甚至是万世。”   “终有一日,这些都能做到。”   萧皇后在此刻露出了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长乐……是我对不住她。你说她是我的筹码,其实……将她嫁给陈元思,是我的私心,若旭儿事成,她便还是大燕的公主;若败,你们也不会对她下手……”   长乐公主,或许是萧皇后内心深处唯一残存的些微慰藉。她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没有了从前的锋利与狠绝,只微微泛着柔柔的暖意,“如果她愿意,请让她同陈元思和离……让她,像你所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萧皇后从脖子上摘下一枚朴实淡雅的玉佩,轻轻一扭,取出一个只比拇指大上丁点儿的小盒,一起递给崔锦之:“槐安梦……并非无解,只是他自出生便中了毒,即便解开,也难回从前……这个玉佩,便交给长乐吧。”   崔锦之的指尖有些发抖,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在手中用力攥紧。   “最后,给我一杯鸩酒吧……”萧皇后倚靠在草垛上,轻声道。   不知何时,一只玉盏轻轻地推了进来。   她毫不犹豫地抬头饮下那杯鸩酒。   面庞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她迷蒙地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恍惚中看到一位娇憨的少女漫山遍野地纵马驰骋,隔着重重雾霭,冲她投来一眼,那双眼眸中没有争斗过后的疲乏,没有逐渐失去本心的狠辣,只是闪烁着细碎的光亮,带着再干净不过的清澈。   她低声道,   “我不是什么皇后,我叫萧昭……昭如日星,明若皓月……”   崔锦之脚步一顿,回首向她望去。   温暖的日光透过天窗倾泻下一缕,落在萧昭的侧脸上,她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三 梨花春雨掩重门   陈元思将崔锦之带回的玉佩交给长乐时,她正临窗描字。   待到看见那枚玉佩时,长乐呆愣良久,才伸出手去接,她的指尖还有些颤抖,想问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陈元思没再打扰她,转身出了门,只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犹豫了一瞬,停下脚步轻声道了一句:“……她走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痛苦。”   长乐将那枚玉佩攥得更紧,抵在心口,红着眼眶道:“多谢……”   元思没接话,去了书房,脑中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着那个临窗而坐的身影。   从去岁琼林宴成亲以来,已经一载有余。   其实元思同她交流的次数极少,热孝成婚,江城战起,先帝病重,再到后来的逼宫夺位……或许一开始长乐是怕宫中事务繁多不想打扰他,后来,或许是……不敢来见他。   她是祁旭的亲妹妹,而他,是新帝的左膀右臂。   从最初琼林赐婚开始,这不过就是一场纠缠着利益的博弈罢了。   可惜长乐明白得太迟了。   元思抬起头瞧了一眼院中落了满地白雪的梨花,想起她初来陈府时的模样。   她年纪小,爱玩闹,但陈府的下人大多沉闷,公婆喜静,也不愿日日让这位大燕公主来请安,所以长乐在大多数时日里不是同自己的侍女,便是一个人呆着。   元思时常在廷尉府和宫中来回忙碌,有时忙得久了,便直接在廷尉府睡下,偶尔回府时便总是能“巧合”地遇见长乐,她见了元思,总是会笑起来,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说不出的明媚。   直到后来……   一夜之间京城局势突变,二皇子逼宫谋反,被当场缉拿下狱,令和帝驾崩,曾经最不受宠的四皇兄登上了帝位。   这个曾经受宠的小公主,第一次品尝到了权贵起落的滋味。   长乐开始有些怕元思了。   她见到他,只会悄悄地躲到一旁,生怕搅扰了他,她怕自己说错做错,会连带着尚在诏狱中母后也受苦。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其实并不爱她,于是尽力将自己变得透明。   元思想到今日崔相同他说过的话,取出一张水纹纸,舒腕抬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他不爱长乐,因为皇帝的赐婚才迫不得已地娶了她,可他亦不会迁怒于她,两个同为皇室与世家争斗下的牺牲品,有什么好互相哀怨的呢?   微弱的叩门声响起,元思笔尖一顿,一滴墨晕染在纸上,他抬头望去,长乐正站在门外,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少女从前明艳的模样早就不复存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眉眼之间总含着疲惫与惊惧。   他默不作声将手中的纸叠起来,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   “我……”长乐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袖口,“我能不能同丞相大人见一面?”   元思一愣,还未说什么,只见长乐急急忙忙开口:“若、若是不可以,那便算了,叨扰陈大人了……”   她转身就想走,却听身后清润的嗓音传来:“我带你去。”   -------------------------------------   元思将人带到宫中时,崔锦之正在同祁宥说着什么,见到他们来了,便笑着冲他们招招手。   长乐一瞧见祁宥,便蓦地停下脚步,结结巴巴地唤了声“皇兄”。   帝王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崔锦之推推他,笑道:“户部尚书还在等着陛下呢,快去吧。”   长乐亲眼看着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帝王,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像是整个人都柔和起来,他没再多说什么,便同陈元思出去了。   丞相为长乐倒了一杯茶,温和地开口:“你母后的事……节哀吧。”   长乐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下,抓着茶杯,闻言摇摇头,低着头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知道的。”   她小心地多看了两眼崔锦之。   母后和皇兄不会在她面前过多的谈论什么,可长乐也能隐约从其中知道,崔相是萧家不可轻视的……劲敌。   这样一个在燕国百姓心中近乎神的存在,竟然是一位女子,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她犹豫了一下,咬咬唇,却听对面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你会骑马吗?”   长乐一愣,“会一点儿……母后从前让人教过我,可是……”   可是祖父进宫后,皱着眉训斥了她一顿,说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模样,自此以后,长乐便再没见过那个曾经教授她马术的人了。   丞相抬起手,抿了一口方才泡好的茶,才冲她笑道:“我倒是很会骑马,若有机会,倒想斗胆教一教殿下。”   “崔大人……会骑马?”长乐有些不敢相信。   “我幼时随一位游医四处谋生,不是走得连脚上的布鞋都磨破,便是不眠不休地纵马赶路。”崔锦之面容平静,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那个时候身子也很弱,才学骑马时总是将腿磨破,但那位游医的医术极好,为我上了药便逼着我继续赶路。”   “其实哪怕不上药,我也不敢停下来。那时候民生凋敝,到处都是杀伤抢掠的流匪,心中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长乐听得有些呆了,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温润的女子,只觉得崔锦之那双黑眸中仿佛氤氲着无端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轻易地将她洞悉了个透彻。   “殿下,”她轻声开口,“你想出去看看吗?”   长乐不知怎的,微微张了张唇,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   丞相……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   从母族强盛,颇受宠爱的公主,便成乱臣贼子的亲皇妹,长乐的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惊惧。   她不懂为什么在众人眼中注定会登上皇位的皇兄会突然逼宫谋反,从来温和的父皇会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痛下杀手。   皇兄伏诛,母后入狱,整个萧家一夜之间倾覆。   长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下场。   她来见崔锦之,也只是想问一问,母后的尸身被放在何处,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她带走。   可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话。   崔锦之仍然温和地继续说到:“如今的大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四海波静,百姓耕读渔樵,但殿下也能瞧见世间许许多多的苦难与不公。”   “我身边有一位友人名叫荣娘,她过些时日要回闽州,若殿下愿意,第一程路便可随她一起。”   “闽州,是当年洪灾席卷之地吗?”长乐问道。   “是,闽州郡守周大人颇有才干,当年我前去查案,便是周大人相助。殿下若去了,到可以看看如今闽州的风貌。况且闽州水系颇多,四通八达,又位于沿海,陛下想开通河海两运,大概会从此地入手。民风开放,易于教化,日后昭明书院的推行,也会从这里开始。”   长乐一直沉默地听着,丞相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又温和地让人如沐春风。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之间谈论的,可以不是闺房心事,不是琴棋书画,还可以像男子一般对政事直抒己见。   她突然开口:“可若是我四处游历,他们……他们不会议论什么吗?”   丞相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在桌上发出一丁点声响,长乐却下意识抬头看她。   崔锦之的背脊纤弱却笔直,眼神清亮平静,定定地望向长乐的眼底,“以后不会了。”   长乐微微笑起来,像温暖的冬阳,照得人心中酥酥麻麻的,她郑重地站起身来,冲崔锦之行了个礼,却听丞相又道:“殿下母后的骨灰坛,我已让人交给元思了。若可以,殿下便找一片山坡将她埋葬……她会喜欢的。”   长乐离京时,正是初夏,元思亲自将她和荣娘送上了马车,又派了一小队侍卫护送他们。   他看着长乐掀开车帘,回头冲他用力招手,脸上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真心实意的笑。   还是没来得及将那封和离书交予她。   不过待她见识过京城之外的天地,回来后也一定不想被束缚在此地了吧。   *   暮去朝来,日月如流,不知不觉间竟也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春雨淅淅沥沥地顺着檐脊落下,敲打着湿润的青石板,陈元思收起油纸伞,肩头还带着点点水汽,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   长乐离京快一年,总是会时不时寄一封信回来,告诉丞相她的所见所闻。   她去了在周景铄手下变得丰饶的闽州,去了顾云嵩驻守的西北边关。见识了山川河海,大漠孤烟。   而到了元思这里,他总是会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造型奇特的角梳,有挂在门下会叮咚作响的一连串螺纹贝壳,还有雕刻精致细腻的藏刀。   元思会把它们妥帖的收好,有时候瞧见了,总能想象到她那时无拘无束的模样。   后来她寄的少了些,听随行的侍从送信禀报,是因为昭明书院在闽州开设,长乐重新回到当初的第一站,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她或是自己去书院中听先生讲学,誊写一些由丞相和翰林院编写的书籍抄本,或是跟着荣娘帮助一些女子入学,学习着周景铄如何打理闽州。   从前那个坐在摇摇晃晃的浮金喜轿中,怀揣着喜悦、忐忑,还有对未来迷茫的少女,到如今抛却开曾以为天大的烦恼,见识到了崭新的天地。   陈元思微微失笑,打开手中那封信,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一枝梨花来。   那梨花被压得极为平整,只有凑近了才闻得出淡淡的香气。   屋外的春雨如烟似雾,沁着淡淡凉意,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潮湿的味道,陈元思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来——   梨花春雨掩重门。   他动了动唇,似呢喃着念出下一句:“欲知别后相思意……”   少年郎微微怔楞,看着檐下那道身影,一时久久不能回神。   长乐轻轻扬起下颚,那双漂亮的杏眼弯弯,溢满了能溶雪消霜的暖阳,笑着说了句,“我回来啦。”   春意正浓,长风穿过回廊,元思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仿佛终年不化的冰层之下,有微弱的溪流正在缓慢地苏醒。   他知道,这种酥酥麻麻、仿佛要从心口溢出来的情感,名为悸动。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四 终   因着昭明书院在京城的设立,世家望族为了率先迎合新帝诏令,将家中的女儿送入其中;平头百姓期盼着能够一飞冲天,将希冀都放在了她们的身上。   霍晁表示身为陛下的心腹,自然要为陛下和丞相排忧解难,但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所以他礼貌地问了父母,能不能给他生一个妹妹。   霍夫人也礼貌地冲他笑笑,抓起家里的红缨枪追着霍晁打了两条街。   霍晁遗憾地向新帝表示自己尽力了,少年帝王微笑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反复在心底告诉自己,槐安梦的毒刚刚解开,他还不能动怒。   才让某个人逃过一劫。   其实元思也问过长乐的意见,反正要再过一月有余才能离开京城,倒可以去昭明书院看一看。   长乐摇摇头,如今母后刚刚过世,京城都猜测着陛下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地位尴尬的公主,她不想在此时出去。   只有崔锦之二话不说,手一挥,将清蕴和荣娘打包送进了书院,特别是荣娘,当初设立书院的事一传出来,她沉思良久,最终找到丞相说:“若可以,我也想见到闽州设立……”   丞相笑着用手点了点荣娘的额头,“那这段时日,你便亲自去体会吧。”   各地的推行并不是像嘴上说的那样简单,还要结合各地民情风貌,润物细无声地开展。荣娘熟悉闽州,若有她相助,倒真有可能减少闽州顺利推行的阻力。   因着家里突然多了两个要念书的小朋友,崔锦之便连宫中也不待了,继续在丞相府住下,方便偶尔教导一二。   只剩下某个人孤苦伶仃的在皇宫里数着日子。   千盼万盼,总算是等来了荣娘和长乐离京那一天。   元思安静地目送他们远行,丞相看了眼他,倒没多说什么,身穿便服的祁宥握紧她的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崔锦之了然地笑了笑,同祁宥缓慢地走着,“我从前总担心他们成了一对怨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祁宥像明白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元思伫立在原地的身影,也跟着笑道:“可惜……他还没意识到呢。”   在京中待得烦躁不安的穆傅容,自请率军驻扎在南诏附近,新帝看了眼递上来的折子,便留中不发。   从前穆傅容一心往京城钻,是因为令和帝执政,京城的局势可谓是精彩纷呈,如今大权落在了新帝和丞相的手里,只能说一句风平浪静了。   如今大燕急需休养生息,内里的沉疴还未完全拔出,与祁邵那长达半年的战争更是损耗了大燕的元气,怎么可能放任招猫逗狗,谁路过他都能惹上一下的穆小将军去南诏附近。   穆傅容连上了几道奏折,新帝全当看不见。   直到这人悄摸找上了丞相,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崔锦之就和新帝商议了这件事。   南诏现下忙着同各部内斗,自然是无暇关注大燕,可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调动穆傅容驻守在南诏,也能震慑一二。   只不过,还得让一个人随他一同去。   穆傅容坐在马背上,颇为嫌弃地看了眼身旁的霍晁,又收回目光。   算了,能找到新乐子就行了。   他懒洋洋地单手勒住缰绳,漫不经心地想着。   *   乌飞兔走,露往霜来。   远山青黛,枝头鸠鸣,庭院中草木葳蕤,泛着雨后湿润的水汽,折射着暮春时节融融的日光。   崔锦之收到周景铄寄回来的信时,正在同祁宥对弈,细细看完后,才缓慢地说:“在闽州设立学院,倒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得多。”   “周景铄从一年前便着手铺垫,更何况如今航运开通,闽州百姓南来北往地经营运送货物,见识得便也多了。”祁宥的视线还落在桌面的棋盘上,指尖摩挲着那颗白玉棋,思忖着该在何处落子。   崔锦之耐心地等着祁宥,又道:“柳之衡在南诏的贸易之策推行得如何了?”   “南诏多年被困在一隅,自然希望同大燕多加贸易,且有穆傅容把守着南诏边境,推行得倒极为顺畅。”少年帝王头也没抬,答道,“不出几年,从前荒芜的南诏倒是能真正繁华起来了。”   “若是如此,西北亦可效仿此法开展边境贸易,沿海一带打通海运之路,自这三处向大燕贯通贸易之路,至此全境便可真正享受到贸易之策推行的好处了。”   一个初具雏形的政策已隐隐呈现出来,崔锦之还想同他继续讨论下去,却见一旁的清蕴看完荣娘寄回来的信后,瘪了瘪嘴:“公子!你看荣娘在信中笑我!”   她跺了跺脚,“荣娘说她如今学的东西比我多了!”   丞相正想安慰她几句,却冷不防地听到清蕴来了句:“她还说周大人比公子温柔多了,教她时耐心极了!”   崔锦之:……   少年帝王发觉自己如何下这盘棋都逃不开落败的下场,便索性丢开了棋子,听了清蕴的话,伸手圈住崔锦之的腰身,强忍住笑意安慰她:“我倒不这么觉得,老师教我时,从没见半分急躁。”   清蕴被这两人整的牙酸得紧,“我怎么记得陛下以前还被公子罚写大字呢?”   说完不等回应,一溜烟跑了。   只留祁宥原地咬牙切齿:“……这丫头。”   这下换崔锦之闷笑着推了推他,“好了,棋也赖了,周大人明日便能入京,到时便要进宫述职了,陛下赶紧准备吧。”   一方郡守每隔三四年便要奉诏入宫述职,如今大燕颁布的政策多从闽州开始,再加之丞相想要推行的海运之策,其中关窍还得和周景铄一一商讨后才能敲定。   少年依偎在她身边,仍旧抱着她不依不饶:“长乐同他们一起回来,霍晁不日也能抵京,干脆找个机会聚一聚好了,反正老师也有一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   霍晁奉旨入京,新帝避开了一群想要趁着机会上来巴结的大臣,只在丞相府中设宴洗尘。   在南诏边境磨砺了整整一年的小将军身着劲袖玄裳,眉眼褪去青涩与稚嫩,添上了几分刚毅,一双剑眉之下是锐利深沉的眼眸。   丞相微微一笑:“变化这样大,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霍晁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方才还略带杀意的气势荡然无存:“崔相别打趣我了……”   说完,迅速蹿到陈元思旁边,狠狠给了他一肘子,“你小子,还装起来了是吧。”   一身绯色官袍的元思八方不动地稳稳避开,却也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一见面就动手动脚。”   顾云嵩自年关时回京,至今还未离开,一把揪住霍晁的后领,“来,让我试试这一年有没有懈怠。”   崔锦之看几个人喧闹成一团,又转头看向一直为荣娘夹菜的周景铄,见她望来,将手中的玉箸放下,郑重地开口:“我与荣娘,打算于今年成婚了。”   院中一静,方才还闹作一团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清蕴率先倒吸了一口气,立刻接道:“是在京城还是在闽州完婚呀?”   周景铄同荣娘对视了一眼:“荣娘从小在闽州长大,我如今也在闽州任职,我们商议后,还是决定在闽州完婚。”   他有些歉意道:“怕是不能邀几位大人前来了。”   崔锦之举起手中的杯盏,笑道:“那就以这杯酒,恭贺你们二人新婚了。”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乐已经兴奋地同崔锦之她们讨论起该备下什么样的贺礼。   顾云嵩看着不远处欢声笑语之景,低声同身旁的少年帝王道:“荣娘都要同周大人成亲了,陛下又打算何时迎娶阿锦呢?”   祁宥长身玉立,深沉的眼眸中带着凛凛寒星,月色如流水般淌过他的眼角眉梢,却在望向崔锦之时微微透出淡淡的温柔。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中却是不容忽视的珍重与诚挚:“若老师愿意,我必定以江山为聘,迎娶她。”   “可是……”少年帝王收回视线,轻声道:“皇后之名对于老师来说,太过单薄了……”   “她抗衡权贵,推行律令,一手撑起支离破碎的大燕,古今之遥,将军也难再寻一个她来。”祁宥缓缓道,“大燕如今清平安乐,老师便开女学,着手教化民众。她还对我说过,帝王之治终究会出差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内阁、丞相、六部分制帝王之权,为的便是避免当权者的错漏。”   他看向顾云嵩,“顾将军,你能明白这是何意吗?”   顾云嵩心头惊骇于崔锦之的想法,长久无言。   自古以来,百姓乐业的前提便是君主清明,若得明君,便河清海晏,若遇昏君,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生息存亡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可丞相的意思,分明是要限君权。而新帝……亦是赞同的模样。   顾云嵩不敢轻易接这话,又听少年帝王道:“我信我自己,能做个明主,但谁又能保证百年之后的君王是何模样呢?大燕在先帝的手中几欲倾覆,皆因君弱臣强之过。可君王独操权势,亦有大危之祸。唯有两方制约,方得平稳。”   “这条路,行之惟艰。”沉默良久,顾云嵩缓缓开口。   “我知道。”祁宥负手而立,瞳孔中仿佛融进了浓稠的黑暗,唯有一丁点金芒,仿佛烈火灼烧,带着必成的野心,“一旦这样的体系构建成,后世再难轻易撼动。所以顾将军,老师能成就的功绩远比现在还要多——”   “我不愿她被还囿于旧俗的朝臣黎民困在所谓‘皇后’的名分之中,她是大燕之相,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妻子——可她首先是自己。”   “至于子嗣,皆看老师的意愿。若她不愿,我们便从旁支宗室中挑选出合适的,加以教导。我知其中艰难,可朝堂之上有丞相、叶老、首辅……边关有顾将军、霍晁……四海平定,万民安乐,再行之不易,终有抵达的那日。”   顾云嵩微微吐出一口气,觉得胸腔内还剧烈地跳动着,良久,他才出声:“那么,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玄甲军已有二十万随穆小将军驻守南诏,如今安定,朝臣担心武将势大,要求调动臣远离西北无可厚非,但臣只求陛下……信臣。”   祁宥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他的下文。   “臣自请此生驻扎于西北大漠,不会留下后嗣。顾氏满门,心念所至,万望陛下成全。”   定远将军的眸中好似有沉稳坚毅的山岳,背脊笔挺,仿佛一柄浸着肃杀的寒剑。   “……你何必如此。”祁宥低低道。   只见顾云嵩轻笑着摇了摇头,“臣做过一场荒诞的梦,梦中臣率兵剑指大燕……”   祁宥呼吸一窒。   “从前臣不过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罢了。但亲眼看见阿锦死而复生,臣才知道。或许……那并不是一场梦。”   “臣不后悔抢回她的尸首,可也是真真切切地辜负大燕百姓。驻守边关,是为大燕,为万民,为她,更为……赎罪。”   想起梦中只余残垣断壁的惨烈之景,顾云嵩闭了闭眼,复睁开那双蕴着浅亮月光的眸,缓缓说:“陛下夙夜战兢,不也是在……赎罪吗?”   夜风拂动起少年帝王的一缕鬓发,耳边还萦绕着不远处喧闹打趣之声,祁宥抬起头,郑重道:“允。”   顾云嵩总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又道,“陛下方才的话,其实应该对阿锦说才是。”   沉沉眼眸化去冷冽,祁宥站在暮春寒凉的夜色中,整个人变得温和而柔软,他展开一个如水的笑,只说了一句——   “老师懂我。”   *   翌日,新帝手腕强硬地摆平了为军权争论半月有余的臣子,诏令定远将军驻守西北边关,不得擅离。而后在朝堂下旨废除后宫,引得一片哗然,不少臣子以头抢地,想让天子收回成命。   可这一次,朝臣眼中善纳良谏的新帝没有理睬,不容置喙地抹杀了百官想要将女儿送往着深深宫闱的念头。   森然的视线拂过朝堂上哭天喊地、仿佛绝的是自家后的部分臣子,神色逐渐晦暗不明,良久,才听上首新帝淡淡开口:“朕钦慕丞相——”   “然崔相风骨不敢亵渎,众卿不必多言了。”   大殿齐齐一静,方才还哭得起劲的朝臣此刻像被人扼住了脖颈,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叶榆垂袖拱手,忍了好半天,还是为老不尊地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   当年先帝重病之时,他便瞧出了些许不对劲,此前丞相女儿身一出,叶榆便都想明白了!   众人还呆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陛下方才说了什么。   新帝满意地看着安静的局面,摆摆手:“既无异议,那便退朝吧。”   说完,便施施然离去。   上了十几年朝的丞相大人从未像此刻如坐针毡,她颇为僵硬地顺着人群往外走着,耳边是止不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崔相……我等佩服……”   “……竟连陛下也吃了闭门羹……”   崔锦之面上还维持着那副矜贵淡然的模样,袖中的拳头却是越捏越紧了。   她强顶一路或探究或好奇的视线,硬着头皮找到了某个正悠闲自得批奏折的人——   某人见她来了,先丢了御笔,伸手抱住她:“老师别生气……”   丞相皮笑肉不笑:“臣怎么会生气呢?不出一个时辰,全京城便都能知道当今圣上仰慕丞相,却爱而不得,为此竟废除后宫,终身不娶了。”   她本想阴阳怪气一番,哪知这厚脸小狼顺杆往上爬,将头埋在她侧颈,可怜兮兮道:“是啊,苦恋崔相多年无果,还望老师垂怜。”   话还未说完,自己倒是闷闷地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打在崔锦之细腻的肌肤上,她咬咬牙,刚要训斥他几句,又见少年正了神色道:“若老师愿意嫁我,我自然欣喜。”   “若不愿,只要让我陪着你,便足够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注视着崔锦之的眼睛,一字一句:“或者……老师想坐上这个位置吗?”   不是试探与忌惮,而是最认真不过的询问,仿佛只要崔锦之说想,他便会拱手让出。   室内只余下沉寂的安静,偶有虫鸣鸟叫不时响起,崔锦之距他不过几尺,望向少年仿佛蕴着浩瀚星光的眼眸,沉默了许久——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停留很久,所以想要尽力培养一位贤明之主。”崔锦之坐在他的怀中,微微垂眼与他对视,那双从来泛着淡漠的眼睛中带着动人心魄的清冷,轻声道:“若我早知会留在这里,此刻坐在这儿的,便不是陛下了。”   “只可惜,时机二字往往也是一个人成功的原因之一。所以陛下——”她一把拉近祁宥,鼻尖相对,轻缓地笑了笑,懒洋洋道:“便宜你了。”   在外人听来如此狂悖之语,却听得少年帝王满意地笑起来,将下巴搁在崔锦之的肩头上,呢喃道:“果然……这才是你。”   这才是他爱的那个名动天下、日下无双的崔锦之。   *   半月后,崔锦之把丞相府搜了颠倒,装了整整十箱的嫁妆,让哭笑不得的荣娘带走了。   有穆傅容驻守南诏,加之柳之衡还要留守处理贸易通商之事,霍晁便不必再去了。他奉了旨,率军前往沿海一带,新帝想要通海运,便需先平倭患。   阿锦将一个又一个挚友送离京城,只剩下一个人——   定远将军银甲白袍,周身是冷峻的肃杀之意,他骑在玄色骏马上,笑道:“回去吧,不必送了。”   说完,便状似毫不在意的模样,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顾云嵩走出好长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丞相还站在原地,身着淡青色长裙,只望上一眼,便让人想起雨后山中青竹,淡雅温柔。   顾云嵩却无端想起那个梦。   也是这样一个夕阳,血红的霞光染满天边,城墙破碎,遍地残骸,暗红的液体浸透他的盔甲,他抱着她的尸首,没有回过头看上一眼他曾拼命守护的河山。   而此刻,他转过头,阿锦好端端地立在城墙之下,不是皇帝口中的乱臣贼子,仍旧是那个风华万千的一国之相。   碎金般的余晖洒在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流转的金辉,恍若岁月静好。   她见他回眸,抿起薄唇温和地笑了笑。   顾云嵩的眼眶灼热,他尽力学着她笑起来,眼圈却一点点泛起红痕。   这就够了。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远赴西北。   将相乾坤,万世变迁,可无论天下如何离间分合,终究会在他们的手中开启崭新的时代——   像他们曾经无数次期盼过的那样——   山河承平,九州安定。   后续相关   至此总计两万近三万字的4个番外就到此结束啦!   在微博(@稷馨Rex)还有一个520番外,后面也会不定期掉落小番外~顺利的话今年会出有声剧,感兴趣的宝可以去微博蹲一蹲。   怀着一颗真挚的心再次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咱们下个故事再见! 第一百零三章 微博520番外 某人的家书。   祁宥最近有点烦躁。   原因无他,就是他的老师,太太太受欢迎了!   崔相在大燕名望甚高,祁宥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可是这群   人也太无法无天了!   游历江南的长乐时不时寄一封信回来,领兵在外的霍晁要问崔相安好,远在闽州的荣娘隔三差五便要写自己学了什么东西,顺带再来个周景铄,还要写一些对于诏令的政见。   甚至是驻守在边关的顾云嵩偶尔都要在信里写一写自己在西北大漠的趣闻。   有的时候祁宥都要怀疑一下,自己这座皇宫是不是被人改成驿站,专门用来给老师放书信的。   崔锦之收了信,一定会仔细看过,而后认真的回复他们。   少年帝王气得牙痒痒,觉得这帮人就是闲得慌,整日里没事便来骚扰老师。   拼命往京城寄信的一群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人盯上只等着找个机会给他们多找些事做。   今日在政事堂耽搁的久了,祁看赶到寝殿时已是夜色渐浓,微风拂过,将几分凉意吹入殿中,明亮的烛火微微摇曳着   。   崔崔锦之似乎是刚刚沐浴完,发尾还泛着潮湿的水汽搭在肩上,温暖的光泽落在丞相的面庞上,让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她靠在床榻边,低垂着眉眼,正温柔而专注地瞧着手上的东西,没有注意到祁宥进来。   少年帝王方才还溢满暖洋洋的胸腔,仿佛一下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他一眼便瞧见丞相手里的书信,老大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   又委屈巴巴地凑过去,企图把毛茸茸的脑袋搭在她肩头:“...老师。”   崔锦之头也没抬,伸出指尖精准无误地抵在他额头上视线仍然落在那信纸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嗯,殿下回来了。”   她竟然连正眼也不愿瞧上自己一眼,手上的信难道就比他还重要吗!   老师在看什么?”祁宥停在距她不过几尺的地方,问道。   “嗯...”她含糊不清地应着,半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话回应道:“无事,不过是在军营中的一些趣事罢了,我随意看看。”   军营!!!   这封信除了顾云嵩,还能有谁寄给她!某只小狼全身上下的毛都差点炸了,警戒值直接拉满!   祁宥颇为警惕地问:“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本心不在焉地同祁宥搭着话的丞相,指尖却墓地一顿,抬起头来同他对视,“殿下想知道?”   这不是废话吗!祁宥紧紧盯着崔锦之,没有开口。   丞相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那我给殿下念几段吧。”   离京数月,别后萦思。军中多劳累,兹际炎暑,常不得   入睡...”   .   少年帝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冷笑一声:“军中劳累不是常事吗?将士们还没抱怨什么,将军倒是先受不了了?”   丞相古怪地看了眼他,指尖用力地攥着那张信纸,总觉得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好半天,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念下去,“只得起身望月,唯有孤影残帐相伴...”   “呵。”祁宥的脸色都变得晦暗不明起来,这明晃晃的思念之情都快逼到他跟前了,切齿道:“没想到武将出身的定远到让人牙酸得紧。”   将军也会写这样文绉绉的书信寄回来,崔锦之手中的信纸都快捏出褶皱,她强忍着笑意念出最后一段——   已别六月,错过盛夏,惟愿早日平定战事,和老师共赏   雪梅。”   祁宥:   ..   .   !!!   他呆愣在原地半响,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扑过去,驰试图捂住丞相的嘴,崔锦之眼疾手快地躲开,还待要念:“神驰千里,遥盼归期...”   少年的耳尖通红一片,正迅速往四周蔓延开来,他只觉得股热气直冲脸颊,烫得他发疼:“你、你别念了...“   阿锦忍俊不禁,还想逗他,便学着他方才的话:“这般文绉绉的书信,真是让人牙酸——”   祁宥忍无可忍,一只手按住她,佯装凶狠地吻了上去,终于把她剩下的半截话吞没在唇齿间。   他看着恶狠狠的模样,实则动作轻柔到极致,细碎的吻从唇瓣落在面颊,二人的呼吸渐渐乱了。   狡猾的小狼满意地眨了眨眼睛,随手将那封让他丢了脸的信拂到地上,并不餍足地投入到方才那个吻中去了。   待到第二天,某人特地起了个大早,打算将那封信彻底毁尸灭迹,他从地上捡起那张微微泛黄的信纸,视线落到了他从前的字迹上。   “行军时偶遇一游僧,他替我批了一命,说我本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可见了老师所赠之物,又道了句,‘本入杀戮道,却得见超脱’。”   悉使解脱,永离诸苦。   少年帝王站在原地,抚摸上那串缠绕在腕间的佛珠,总觉得胸口处缓慢地灼烧着。   无论时隔多久,再看到这封信,仍然能从字里行间中得以窥见当时的忐忑与期盼,彼时的他不敢奢求太多,而如今...   阿锦还在一旁沉沉睡着,她闭着眼,清浅的呼吸变得绵下祁宥温柔地注视着她,眼底深处是浓烈而厚重的缱绻。   他微微弯下腰,将那封信放在枕边,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阿锦有些迷糊地动弹了半分,下意识握住他放在自己身旁的手,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睡了过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